海上信
《济慈诗论》翻译完成后,充和眼前一亮,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完成这样的工作。她一直自卑于新学科,英文不好,数学更差。光华校园常常设立英文、数学的补习班给需要的同学,充和就曾经自修过英文。老师的鼓励,环境的熏陶,让充和逐步走出了不自信。她已经开阔了视野,不再是信中那个有点无助的小妹妹。只是再回头来看她初到上海的信件,我们又会为她的坦诚和敏感所感动,后来这些信件都被老师发表在了校园刊物上。
锦!
当整个的上海蒙上了黄昏的薄暮时,我到了北站,在车上谁也把我当做男孩子,还有人问我是不是在苏中,我不大说话,只用点头摇头表示回答,所以不容易被看穿。
到了光华实中时,已经黑了,二姊不在这里,我真急呢!只有二姊的朋友招待我,把电灯关了,两张藤椅子放在走廊上坐着,对着月亮听他说笑,说东,说西,但是总觉得不惬意,二姊不回来,我看到的另外几个人,大约是先生,又不大像。
昨天早晨骑的马,所以晚上在睡梦中还在骑马,二姊在晚上十一点钟才回来,这时我已睡着了,被她脚步声吵醒了。她和我谈学校里的事。大约谈了一个钟头,还是她想到明天我要考试,就停止着谈话;于是我又穿那套学生装扬鞭在虎丘马路上了。
考的题目非常难,尤其是数学,都是些初中里所未读过的英文题目。不要说动笔做,连看也看昏了。我想怕不会有希望,听说虽然是新办的学校,可是录取新生非常严格呢。
我预备在上海逗留两天,等待着录取与否的消息。回来时留什么给我吃呢?这样热的天气水果是很适宜的。
黑黑 八,十一
在上海等待放榜的时候,充和还惦记着苏州的生活,还有在苏州的好友许文锦。两家仅隔着一条大马路,她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和话题,常常结伴出游。在苏州,充和每天骑马锻炼,绕着古城跑,扬鞭奋蹄,令人畅快。巍巍却不失秀美的虎丘塔下,一派古迹,她勒马驻足,一身汗水,放目四望,她脸上写着充实的快慰。只是这一切将成为历史。随着充和被录取入校,她开始了愉快但又不时有些尴尬的高中生活,因为有些学科,充和无论如何学不进去。她不禁向在北平的三姐兆和倾诉起来。
三姊!
我里想着北平是不会像南方这样热吧。我又做了三天光华实验中学的学生了,这是个新办的学校呢,朋友们叫我不要进,可是不知怎的,正和我第一天踏进乐益的门时给我的印象一样,无论人怎样阻止,我坚持着要进。这三天来,学校给我的神秘,真是不可解释。正如一个化学教授在实验室里,实验时发生种种的现象,不懂化学的人,一定以为是神秘的魔术。
姊姊,我是高中的学生了,但是我夹了这么一本厚的英文(《人类故事》,The Story of Mankind)上课,很有点难为情,懂又不懂,生字一天有几百,这半年要读完它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上课时不能闹了,第一次上国文课时,国文连着两课,国文先生不下课,连着上。我是因为骑了一暑期的马,心也正如跑马一样的勒不住缰。听着敲下课钟,又听着窗外的初中下课的脚步声音,不自禁地回了一回头向窗外看,国文先生就望着我说:“谁要下课?”我知道除去我心里有了这个意思外,谁也不急着要下课,于是我摇了一摇头说个“不”字。他转过去在黑板上写字时,我就伸了伸舌头。你想,假使我说要下课,他便怎么呢?也许会叫我一个出去的。多难为情!
小妹 九,十二
三姊!
这里地方虽然小,却住得惯,先生和同学们都渐渐熟了。再不像才来时那么沉闷,但是顽的地方都没有。虽然在上海住了好久,还是一个乡巴老儿,到现在只认得个法国公园和四马路的各书店。袋袋里只要有钱,就去买书,可是一买来就给人借去看的书倒不是一定新买的,新买的倒不一定看得到。
一齐初高中只有三个女生,她们都是比我会用功,我现在想正学着用用功。可是在人家用用功时,我看到她们怎样用功,自己便想不起用功;在她们不在用功时,我更不想到用功了。我太不知道什么了。
小妹 十,一
充和茫然四顾,有些无助,应该说她对新学还不算熟悉,对于新式的校园更有些陌生。而此时她对于这一切的适应能力也并不强,她需要时间,需要经历,在出生之地,重新适应。
当校园生活与大自然衔接上,充和的心境一下子开朗了:“学校是我的Eden吧,无论是地方怎么小,我却能很尽情的玩,舒畅的运动,定心的读书,希望给我的光明,比这自修室里灯光要亮得多,将来给我的广阔,比这不满两方丈的院子要大得多。”充和致信三姐,像是自己心里突然打开了一扇窗:“姊姊,你知道,我要就不玩,玩时就不会有一分钟的静止。昨日的吴淞之游,要算我最快。要唱时,拉开喉咙唱几句,要吹口琴时,就把口琴拿出吹一下,要谈话时,不管先生还是同学,除去仅仅留一点自然的相当敬礼以外,什么话都说,和家里的父兄姊弟一般。在这时,不听见国文先生的‘之乎也者’,不听见英文先生的‘ABCD’,更不听见代数先生的‘XYZ’。先生绝对不提起书本,学生绝对不想起书本。那些死的印刷品,是永远不适宜在这个地方应用的。我所见到的是什么?是劳苦的农民,是浩荡的流水,是战争的遗迹,是伟大的自然。我们凭吊一回断垣颓垛,就到你常常到的那个江边去,大家都坐着或立着吃面包。白的浪花,顽皮地拍了我一下。格子布的衣襟全湿了,姊姊这又岂是用一个狭义的艺术眼光能欣赏的?”经历了短暂的战争之后的上海,校园也未能幸免,留下了一处处伤疤式的坑道。这些在自然面前,太卑微了,不可能阻止人们对美善的追求。充和开始介入公共事务,她要让自己逐渐融入集体,成为其中的一分子,而不是游离之外。只是对于一些世事,她还不是太明白,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她。
三姊!
两月来一向不大运动,现在学校里叫我们每天六点钟到体育场去运动,女生去的只有我一人。一位体育指导先生教我拍网球,现在进步得多了,虽然还及不到你,可不再十下就有九下打不到。有时,我也拍篮球,一共不知四次还是五次,前两三次连球也不无接触着我的手。到底是男孩子们,气力大,人又高,一向在女同学中,还算我的球好点;我不相信我们女生一定不如他们,所以就是我一个女生,就是我终场都抢不到球,我都还是来的。看的人都觉得我的拍球很好笑。但是奇怪的是,到了最近一个早晨,我们分开拍时,结果以十四对六,我们一面胜,然而我们丢进六个球,十二分不是吹牛,这真是给一个重大的欢喜。我恐怕还是偶然的事。
早晨拍了球,一天都有精神。写这封信是特地报告你我们体育消息的。等到我再有什么好记录时,再告诉你吧。
小妹 十一,五
三姊!
你叫我答复你的那许多事,现在因为壁报昨天要出版,今天除去自己写稿子以外,还要向他们乞食似的要稿子。现在我知道作诗的困难,情愿自己埋头做事,不情愿来管理这些麻烦的事,下星期一定不干这事。
五弟近来不像以前的顽皮了,但是总不能改得完全,我为了要拿着姊姊的牌子,有时也气闷起来,但却有方法把沉闷的空气改换;这半年来已回苏州四次。都是一点事不为的。学校生活不知怎的,总不会厌烦。回家去不到两个钟头就要想到学校了——真的,我读这半年书,竟没有回家去过两个钟头。家里事我都不大明白,有信给你不?
小妹 十一,十一
之前,唯一让充和感到自己正在经历成熟的是她在面对自己的弟弟的时候,譬如小五弟寰和,小时候被称为“小五狗”,顽皮得很。哥哥们结社玩文学不带他,他就带着自己的一帮小弟兄去扔砖头。九如巷旁有个大公园,门口有一些卖小吃的摊子,小五弟嘴馋了,但因为年龄小,还没能享受到“月费”(只有外出求学的孩子才有月费领取),就赊账,结果过几天给忘了。人家认识小五弟,就找上门来。三姐兆和领着他去把账还了,训他,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孩子混在一起。
四个姐姐平时都疼爱这个一胞最小的弟弟,其实四姐充和的性格并不算好,但是她讲原则。譬如小五弟和小伙伴“赖”在充和的阁楼上不肯出去,还翻箱倒柜,把书弄乱。佣人来阻止时,四姐说,没事,让他们玩好了。然后和他们限定时间,说玩一刻钟后出去,但是没说明这一刻钟里不能玩什么。小五弟和小伙伴几乎没有什么顾忌,顽童的心性哪里有什么忌讳呢?反正小五弟越玩越起劲,后来直接把方便的桶拎到了桌子上,佣人气得实在看不下去了,非要把他们赶出去。但充和说:“是我答应他们可以玩一刻钟的,时间没到,让他们继续玩。”就这样,小五弟和伙伴们得以“大闹闺房”,并安然离去。充和的隐忍中总是具有一种默然的力量。
回到新式的校园,此时的充和开始反思一些东西,在苏州的教育方式是否合适,学校的一些做法是否科学、合理。她曾致信在苏州时的老师白维,言语恳切,态度诚实:“这里的先生们,也正和你那时期望我们一级的成绩一样,都要胜过一级。这样也要你好,那样也要你好。坏的功课要你好,好的功课更要你好。我感到这里最好一点,就在此,先生肯牺牲精神和时间,随便你怎么去问,他总肯详细的对你解释;不是那种贸易式的教育。先生都是为了教育而教育,学生如果也为了读书而读书,不是我吹牛,光华实中不知将来是如何的一个学校呢。”转眼各奔东西了,她又在反思自己,当时与同学们争执错在哪里。譬如许文锦,她出身杭州大户人家,但已经是没落的贵族。她的母亲早逝,她是跟着在苏州的姑妈长大的,生活不安定,还要照顾家里,哪里像此时的充和生活无忧,来去自由。充和及时发信给许文锦,真挚地表达着她的心里话,也分享着她的小秘密。
锦!
好像女学校里没有这种现象,中学部共总只有两班学生,不能一致的合作,大致原因是为了学生会的主席问题。在这一个小小的团体里,俨然和选举什么大总统似的,分什么派了。看他们忙得多起劲,我总不参加会议,他们乱闹一阵,又没有什么结果就散会了。我记得我们以前的学生,并不如此的,大约是因为他们太有生气点的缘故吧。由此我得到一个推论,虚荣心是男女都有的,不过男学生的虚荣心是在乎掌握威权,女学生的虚荣心是在乎的分数。你看大多数的男学生,太热心开会了,那整个的时间却给开会开去了。女学生大多数是为了分数,课外得不到分数的事是不做的。锦!你却不是这样的人,不是我拍你的马。
自修课我在图书馆上,上自修课真是只好骗骗先生,骗骗自己,两个钟头坐在图书馆里,自问成绩,真是好笑!今晚还算好,除了写给你这封信外,还查些英文生字。
我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报告你,一位教我们国文选的先生,他在上课或下课时的“起礼”一定要整整齐齐,这是学校规矩,非行不可的礼貌,到处都有的。但是有一位国文先生,他第一天就告诉我们不要“起礼”,到了后来,他上课时,我们忘记了,很整齐的立起来。他很无理由的笑着说:“谁以后再要立起来,国文分数给他不及格。”我想这真是一件不可解的事!假如我们在上国文选课时,谁不立起来也是同样的受到一个不及格的处罚呢。
从此,充和一直与许文锦保持着联系,直到很多年后在异国他乡,她们还是最好的朋友,知音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