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叉子、刀子、勺子。
就得按照这个顺序来。
布里特-玛丽当然不是那种喜欢说三道四的人,而且她的性格跟“说三道四”差得很远。
可是,无论哪个有教养的文明人,恐怕都不会打乱正确的顺序,随心所欲地排列餐具抽屉里的刀叉吧?
我们毕竟不是动物,对不对?
那是一月份的某个周一,她坐在劳动就业办公室的桌子前,这儿当然看不到什么餐具,可是她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些刀子叉子,因为刀叉代表了最近的乱象:它们的排列原本应该遵循既定的规则,正如日子需要一成不变地照旧过下去那样,只有正常的生活才是体面像样的生活。在正常的生活里,你得收拾厨房,打扫阳台,照顾孩子,辛苦得很——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在正常的生活里,你当然不会跑到劳动就业办公室里坐着。
在这儿工作的那个女孩,头发短得吓人,布里特-玛丽觉得那简直是男人的发型。当然,女人剪个男人头也没什么问题,这是时髦,肯定的。女孩指着一张纸,朝布里特-玛丽微微一笑,显然不打算和她浪费时间。
“只要把您的姓名、社会保险号码和住址填在这里就可以了。”
布里特-玛丽必须登记,像个罪犯那样,她似乎不是来找工作,而是偷工作的。
“加奶加糖?”女孩往一只塑料杯里倒了些咖啡。
布里特-玛丽从来不评判任何人,她的性格和“说三道四”根本不沾边,可这是怎么回事?一只塑料杯!难道我们国家在打仗吗?她很想把这些话告诉女孩,但肯特总是嘱咐布里特-玛丽“要随和”,她只好装模作样地挤出一点笑意,等待女孩为她把杯垫拿过来。
肯特是布里特-玛丽的丈夫,一位企业家。极其难得的是,他还是位极其成功的企业家,和德国人做生意,性格极其随和。
女孩给她两小盒牛奶,一次性纸盒包装的,不需要冷藏,又递过来一只塑料杯,里面有几只塑料茶匙探出杯沿。见到这一幕,就算突然看到女孩捧出一只被汽车撞死的小动物,布里特-玛丽也不会比现在更吃惊。
她摇摇头,手开始在桌子上抹来抹去,仿佛上面有许多看不见的碎屑。桌上到处都是文件,乱七八糟的,布里特-玛丽意识到女孩显然没有时间整理桌面——大概是她工作太忙的缘故。
“好啦,”女孩和气地说,回头指指表格,“在这儿写一下您的住址就可以了。”
布里特-玛丽凝视着自己的膝盖,怀念起在家整理餐具抽屉的日子,她也想念肯特,因为所有的表格都应该由肯特来填。
女孩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布里特-玛丽打断了她。
“您忘记给我杯垫啦,”她告诉女孩,面带微笑,尽可能显得随和,“我不想弄脏桌子,能不能麻烦您拿点什么东西给我,我好把我的……咖啡杯放上去?”
她故意用了特别的语气,每当情势要求她调动起内心的全部良善时,布里特-玛丽都会用这种语气说话,比如这一次,出于善意,她不得不把塑料杯称为“咖啡杯”。
“噢,不用担心,请随意。”
说得好像生活只有那么简单似的,好像用不用杯垫、是否按照正确的顺序排列餐具都根本不重要一样。就凭这女孩的发型,她显然不会明白杯垫、合适的杯子以及镜子有着怎样的价值。女孩提起笔来,指点着表格上“住址”那一栏。
“可是,肯定不能直接把杯子放在桌上吧?会在桌面留下印子,您不会不理解吧?”
女孩瞥了一眼桌面,那里的状况嘛,就仿佛有小孩刚刚在上面吃过土豆,而且还是黑灯瞎火时用干草叉铲着吃的。
“真的没关系,这张桌子很旧,也已经有许多划痕了!”女孩笑着说。
布里特-玛丽在心里暗暗尖叫。
“难道这不正是您不用杯垫的结果吗!”她喃喃自语,不过半点都没有“消极挑衅”的意思。肯特的孩子们觉得她没在听他们说话时,曾经用这个词形容她的态度。其实,布里特-玛丽不是消极挑衅,而是慎重体贴。听到肯特的孩子们说她“消极挑衅”之后,她更是格外慎重体贴了好几个星期。
劳动就业办公室的女孩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好了……您叫什么名字来着?布里特,对吗?”
“布里特-玛丽,我姐姐才叫我布里特。”
“好吧,布里特-玛丽,您能填一下表格吗?劳驾!”
布里特-玛丽盯着那张纸,上面要她保证如实填写住址和身份信息。这年头,假如不填写一大堆多到荒唐的文书,似乎连人也不配做,而且还有一大堆多到荒唐的社会管理部门监视着你,要求你填写。最后,她不情愿地写上了自己的姓名、社会保险号和手机号码,但住址栏没填。
“您是什么学历,布里特-玛丽?”
布里特-玛丽攥紧她的手提包。
“我只想说,我受过非常好的教育。”
“但没受过正规教育?”
“告诉您吧,我完成过许多填字游戏,如果没受过教育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她抿了一小口咖啡,很小的一口,发现味道根本比不上肯特煮的。肯特很会煮咖啡,大家都这么说。在他们家,布里特-玛丽负责准备杯垫,肯特负责煮咖啡。
“好吧……您之前有什么工作经验?”
“我上一次受雇的工作是服务生,雇主对我的评价很高。”
女孩面露期待:“什么时候的事?”
“1978年。”
“啊……然后您就没再工作?”
“然后我每天都在工作,我一直帮我丈夫打理他的公司。”
女孩再次面露期待:“您在公司担任什么职务?”
“我照顾孩子,把我们家收拾得体面像样。”
女孩只得用微笑掩饰她的失望,当人们没有能力看出“住处”和“家”的区别时,就会如此反应,而且只有周到体贴的人,才能表现出两者的不同。正因为布里特-玛丽周到体贴,才会每天早晨摆好杯垫和真正意义上的咖啡杯,把床铺整理得井井有条。在她的维护下,床罩始终整齐方正,没有一丝褶皱,简直比地板还要平坦光滑,以至于肯特跟熟人开玩笑说,在他们家,如果你走进卧室时被门槛绊倒,“和摔在地板上比,更有可能在床罩上摔断腿”,布里特-玛丽讨厌他这样说话,有教养的文明人经过卧室门槛的时候,恐怕都会记得抬起脚来的吧?
和肯特每次出门度假之前,布里特-玛丽总要先在床垫上撒一层小苏打,等上足足二十分钟,然后收拾床铺,小苏打既可以清除污渍又能吸收潮气,让床垫显得更干净。在布里特-玛丽的经验里,小苏打是万能的。肯特却总是嫌她磨蹭,耽误时间,听到他这样说,布里特-玛丽会两手交叉,扣在肚子上,说:“出门之前不收拾床怎么行呢,肯特?要是我们死在外面怎么办?”
其实,正是因为怕死,布里特-玛丽才讨厌旅行。在死亡面前,连小苏打都无能为力。肯特说她是杞人忧天,可每年度假期间突然死掉的人不知有多少。要是她和肯特死在外面,房东把门撞开,结果发现床上又脏又乱,那可怎么行?房东当然会凭这幅景象推断肯特和布里特-玛丽每天是在灰堆上过活的。
劳动就业办公室的女孩低头看了看表。
“好吧。”她说。
听女孩的语气,布里特-玛丽觉得她可能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
“我家孩子是双胞胎,而且家里还有阳台,您知道吗,收拾阳台可麻烦了。”
女孩勉为其难地微微点头。
“您的孩子们多大了?”
“是肯特的孩子们,三十了。”
“这么说,他们已经离开家了?”
“那当然。”
“您今年六十三岁?”
“是的。”布里特-玛丽不屑地答道,仿佛这个问题跟找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
女孩郑重地清清嗓子,仿佛这个问题跟找工作关系重大。
“好了,布里特-玛丽,坦白说,因为现在正是经济危机,嗯,我的意思是,适合您这种……情况的人的职位非常少。”
女孩听起来似乎有点儿不愿意用“情况”这个词。布里特-玛丽耐心地微笑着。
“肯特说,经济危机已经结束了。他是个企业家,您明白吧,所以这些事他非常懂,而您在这方面恐怕就没有那么专业了。”
女孩难以置信地眨了好一会儿眼睛,不自在地看看手表,这让布里特-玛丽有些伤脑筋。为了表示善意,她决定恭维一下女孩,于是环顾四周,想找点夸赞对方的由头,终于,她尽可能地露出一个大方的微笑,说:
“您的发型很时髦。”
“什么?噢,谢谢。”女孩说,手指下意识地想去搔头皮。
“您的额头非常宽,剪这么短的发型需要很大的勇气。”
为什么女孩的表情像是受到了冒犯?布里特-玛丽暗忖。现在的年轻人,你无论说点什么都有可能得罪他们。女孩从椅子上站起来。
“感谢您的到来,布里特-玛丽,您已经在我们的数据库里登记了,我们会联系您的!”
女孩挥挥手表示道别。布里特-玛丽站起来,拿起装着咖啡的塑料杯。
“什么时候?”
“哦,这很难说。”
“看来我只能坐在家里等消息啰,”布里特-玛丽皮笑肉不笑地反驳道,“除此之外什么都干不了?”
女孩吞了吞口水。
“好吧,我的同事会通知您参加求职培训的,而且——”
“我不需要培训,我需要工作。”
“当然,可很难说什么时候会出现合适的职位……”
布里特-玛丽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
“明天怎么样?”
“什么?”
“明天会不会有消息?”
女孩清清嗓子。
“哦,有可能,不过我建议……”
布里特-玛丽从包里拿出一支铅笔,皱着眉头盯着铅笔研究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女孩。
“您有卷笔刀吗?”
“卷笔刀?”女孩问,好像布里特-玛丽在跟她借一件几千年前的古董。
“我得把咱们今天会面的要点记下来,列个清单。”
有的人就是不明白清单的用处,布里特-玛丽可不属于这样的人。她有很多清单,还有一张记录所有清单的总清单,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比如她可能突然死掉,或者忘记买小苏打什么的。
女孩给她一支钢笔,并且含蓄地告诉她“我明天没时间”。当然,原话没这么直白,但本质上就是这个意思。可布里特-玛丽只顾研究手中的钢笔,根本没在意女孩说了什么。
“清单能用钢笔写吗?您确定?”
“我只有钢笔。”女孩说,语气中有几分不容置辩,“您今天还有别的事需要我帮忙吗,布里特-玛丽?”
“哈。”布里特-玛丽过了一会儿才出声回应。
这是布里特-玛丽的口头禅——“哈”。既不是“哈哈”也不是“啊哈”的意思,讲出来的时候要带着失望的尾音,很像是你发现本应挂在浴室墙上的湿毛巾掉到了地上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感叹。
“哈。”说完这个“哈”字之后,布里特-玛丽通常会马上紧紧地闭上嘴巴,这是为了强调,关于刚才的话题,她再也不想多谈,尽管之后不太可能真的不谈。
女孩犹豫着该说什么,而布里特-玛丽牢牢抓住钢笔不放,仿佛笔杆上有胶。她将笔记本翻到标有“星期二”的那一页,在纸的顶端,也就是“打扫卫生”和“购物”几个字的上方,写道:“劳动就业办公室联系我。”
她把笔还给女孩。
“很高兴见到您,”女孩机械地说,“我们会联系您的!”
“哈。”布里特-玛丽说,点了一下头。
她离开了劳动就业办公室。女孩显然以为布里特-玛丽再也不会来了,因为她不知道布里特-玛丽总是严格地按照清单办事,更没有见过布里特-玛丽家的阳台。
那是个极其体面,体面得让人惊掉下巴的阳台。
现在是一月,户外的空气透出彻骨的寒意,然而冷得不够明显——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地上却没有雪。无论如何,眼下正是最不适合阳台植物存活的时节。
走出劳动就业办公室的大门,布里特-玛丽去了超市,但不是她平时去的超市。在平时的超市里,她会照着清单,依次买下上面列出来的所有东西,但她不喜欢一个人购物,因为她不愿意推购物车。推购物车的总是肯特,布里特-玛丽会走在他旁边,扶住购物车的一角,并非为了掰着车子指引方向,而是因为喜欢抓着肯特也正抓着的东西。正因如此,无论去哪里,他们基本都会在一起。
傍晚六点,布里特-玛丽准时吃了晚餐,食物是凉的。过去她总会整晚坐着等肯特,所以也会把肯特的那份饭菜放进冰箱,盼着他回来吃,可这儿的冰箱里全都是装着烈酒的小瓶子。她在一张不属于自己的床上躺下来,揉搓着左手无名指,这是她紧张时养成的习惯。
几天前,她曾经坐在自己的床上,捏着手上的结婚戒指转来转去。当然,在此之前,她往床垫上撒了很多小苏打,额外仔细地清理了一番。而现在她只能抚弄左手无名指上的白色印子。
旅馆当然有地址,但这儿不适合久住,也不是家。地板上的两个长方形塑料盒子,是给阳台植物准备的,可旅馆房间没有阳台,也没有人需要布里特-玛丽坐着等上一整夜。
不过,她还是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