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暴过去了,留下的是灾难性的后果。玛丽·安妮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了,现在哭泣的是她,而不是她母亲了。她流泪不是因为被人发现了,而是因为想起了约瑟夫,他不安而尴尬,不能说一句维护爱情的话。
她整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听见搬东西的声音,听见有人跌跌撞撞地将行李搬到楼下去。伊莎贝尔神情惊慌地给她送来了一些食物,她一点没有碰。
她不再是在家中做出一切安排的法夸尔小姐了。她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受到了伤害,丢尽了面子,经历了爱情的痛苦。
家里像死了人一样。人们压低了声音说话。有人来访,先是伯内尔先生,其次是戴先生,第三个会不会是哈姆寄宿学校的校长?会不会马上将她送回那里?
“我不去!”她自言自语道,“我要逃跑。”
她突然很想见她的继父鲍勃·法夸尔。他不会骂她的,他会理解的。他会拍拍她的肩膀,眼中闪着愉快的神色,说:“这么说,猴子出纰漏了。她那有钱的丈夫现在在哪里呢?”
只有一个办法能使她不安的心情平定下来。她必须找到约瑟夫,只要他单独和她在一起,她就能得到他结婚的承诺。他父亲是否允许无关紧要,因为约瑟夫已经成年了。他曾一再告诉她,在他的生活中钱是不成问题的。他父亲有钱。约瑟夫可以工作,也可以不工作,随他的便。他可以离开伯内尔先生,自己开业,也可以什么都不干。无所谓,只要她和约瑟夫结婚,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对于过去被看作是欺骗的事,人们会表示赞许的。结了婚就没有错了。她母亲会原谅她的。
玛丽·安妮天生的乐观精神又恢复了。她只要取得母亲的同意,找到约瑟夫,未来的日子就可以有保障了。
然而,法夸尔太太心目中的未来并不是这样的,她心里另有一番打算。
“我再也不提过去的事了。”当天晚上她对女儿说,“应该怪我让房客住了进来。我一直都不喜欢这个主意,我不喜欢是有道理的。约瑟夫·克拉克永远离开了这里,他也离开了伯内尔先生。伯内尔先生是位真正的绅士,听说了他的行为后十分惊骇,已经给他父亲写了封信。我们大家都摆脱了他。”
“约瑟夫去哪里了?”
“我没有问。即使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他的住所与你无关,因为你也要走了。”
“你要是想让我回到哈姆,那我拒绝。我长大了,年龄太大,不能去学校了。”
“我没说学校,没有这回事。你是去戴先生家里当管家。”
玛丽·安妮哈哈笑出声来:“你一定是疯了。我根本不会考虑这种事的。我见过他的家,伊斯林顿的一幢沉闷而凄凉的屋子,再说我也不大喜欢戴先生,一个吹毛求疵、爱说教的家伙。”
她母亲不以为然地望着她。她女儿就是这样来报答她的恩人为她所做的一切!一个吹毛求疵、爱说教的家伙。
“戴先生表现得很宽厚。我告诉他出了什么事,他同意,你需要保护,需要父亲般的保护。当了他的管家,他就能做到这一点。经过昨夜的事,我觉得我担当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好吧。”
她这么突然改变主意,本该引起法夸尔太太的警觉。但是她太想让她女儿避开祸害,所以没有进一步追问。
对玛丽·安妮来说,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在戴先生家,她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他上午一离家去印刷所,她就可以去寻找约瑟夫,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
家中悲伤的气氛消失了。几个男孩又开始吹口哨了,只有查利除外,他老是哭,怎么安慰他都不行。
第二天,玛丽·安妮乘着出租马车离家去了伊斯林顿。戴先生接待了她,刚见面时也许会比平时更严肃一些,但马上就显得随和了,等他把储藏柜的钥匙交给她时,他简直高兴得不得了。
“我想,我们两人之间会很适应的。”他说,“我想,你不会想家,不会后悔的。”
她问他去印刷所之前想几点用早餐。
他惊讶地望着她。
“你母亲没有告诉你吗?”他说,“我已经从印刷所退休了。我早就决定退休了。我想在家过日子,看看书,干些其他有趣的事。我们可以一起干。日子会过得很愉快的。以后,等我女儿从学校回来了,你还可以和她做伴,但与此同时,有我的陪伴就够了。”
他微笑着,点点头,简直是风度翩翩。真可笑,玛丽·安妮费了那么大劲,并不是想要一个待在家里的戴先生。本来她希望早上八点半就能把他关在门外。这么说来,这只是他和她母亲搞的阴谋的一部分,这样她就无法逃避监督了。
玛丽·安妮错怪她母亲了,那是戴先生的阴谋。他确实已经离开了印刷所,自己过得不错。但是法夸尔太太谈到她女儿的堕落激发了他的想象力。那个少女需要管教,但这种管教是他们两人都会喜欢的。
玛丽·安妮压根儿没能在上午八点半将他关在门外面,而是在当晚十点半时才发现将他锁在了门外。由于前几天累极了,玛丽·安妮很早就上床了。听到他的敲门声,玛丽·安妮以为出了什么事,他病了,或者是房子着火了。她看见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烛台,头上戴着睡帽,模样愚蠢,带着某种期望,很讨人厌。
“寂寞吗?”他说。
她这才懂了。她将门朝他猛地一关,用钥匙锁上了。衣服是无所谓的。天一亮,她就从窗户旁的排水管爬下来溜了。他送她去哈姆受教育的目的原来是这样。但是他没估计到约瑟夫。最后给她定调的是约瑟夫。
6
她有足够的钱叫出租马车。她要像来时那样离开伊斯林顿——不要在午夜以后十分艰难地在街上跋涉,在那时,每一个过路人都可能是戴先生。她已经得到教训了。麻烦的是,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尤其是她母亲。那位受人尊敬的戴先生是个披着羊皮的狼?绝对不会!玛丽·安妮一定要把整件事想清楚。戴先生会有自己的说法,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要比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更可信。
玛丽·安妮坐着出租马车颠簸在回霍尔本的路上,她做出了两个决定。首先,今后要记着表面价值是不足为道的,每一个表面上大方的举动,都隐藏着见不得人的动机,如果做好事的是男人,那么,他只有一个动机。其次,不结婚不要回家。只要能炫耀结婚钻戒和结婚证书,她就能占她母亲的上风。到那时,玛丽·安妮就成了女施主。斯诺山富翁克拉克先生的儿媳妇与黑乌鸦胡同的法夸尔小姐的地位是大不相同的。再也不需要房客了。她母亲、伊莎贝尔和几个男孩,等了这么久,终于要过上好日子了,约瑟夫·克拉克太太会养活他们所有的人。
当时她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和小包里的几个先令,但是她年轻,期望很高。
她庄重地走下出租马车,将车钱付给了马车夫。然后她到内殿律师学院去找詹姆斯·伯顿。是的,不错。约瑟夫已经离开了伯内尔先生。詹姆斯·伯顿说,他们大吵了一架。约瑟夫将学徒的合同撕得粉碎,扔在伯内尔先生脚下。伯内尔先生骂约瑟夫是个浪荡子,专门勾引女孩子。约瑟夫骂伯内尔先生是恶霸,小气鬼。
“嗯。”玛丽·安妮不耐烦地说,“可是约瑟夫现在在哪儿?”
“在克拉肯威尔的住所里。”伯顿说,“我可以把他的住址给你。他在胡思乱想,要去美洲。昨天夜里,我带他进城了,他喝得烂醉如泥。我们最后是三点钟在‘钟鸣’那里分手的。约瑟夫运气很好,掷骰子赢了十英镑。如果你现在去他的住所,你会发现他在睡觉。”
克拉肯威尔的住所虽然是在街上,而不是在胡同里,但与法夸尔太太整洁的住所相比,完全是另一码事。大门敞开着,任何人都可以进去。一个瘦小的孩子跪在地上刷洗那肮脏的入口处,一个脸上涂满了脂粉的懒散的女人在监视着。这地方显得寒酸,污浊,而且无人管理。
“克拉克?在二楼后厢房,第一个门。”那女人说罢,将头一甩。
玛丽·安妮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上走,那兴高采烈的情绪一下子就消沉下去了。如果约瑟夫太骄傲,不肯回到他父亲家中,他总可以找一个比这里好一点的地方居住吧?
他在睡觉,正如詹姆斯·伯顿所估计的那样。如果前一夜他的确喝醉了,那么此时已看不出来了。他的脸也许有点红,但是红得恰到好处。他那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神气同查利熟睡时一样,玛丽·安妮知道她比以往更爱他了。她踮着脚在房间里走动,整理杂乱无章的东西、随便扔在地上的衣服,然后躺到床上,睡在他的身边。
等约瑟夫醒来发现玛丽·安妮睡在他的枕头上时,他曾经有过的漂洋过海去美洲的念头全都自然地消失了。他们一亲近,马上就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后果。再说他们不再待在父母的家中,在租住的房舍里吱吱作响的楼梯不会带来任何威胁,在这里人们对什么都是不闻不问的。
到了下午三点钟左右,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在话下,重要的是他们又在一起了。未来是他们的,他们喜欢怎么样都行。
“只要这样就好了。”约瑟夫出神地说,“天天如此,夜夜如此。不用早起,没有汤米·伯内尔,不要计划。”
“我们得吃饭,约瑟夫。”玛丽·安妮说,“再说我不大喜欢这个房间。窗帘也没有,床也太小。”
他说玛丽·安妮没有气质,玛丽·安妮说他缺乏常识。七点半时,他们出去吃晚餐了。
如果说,约瑟夫对住房的要求低于他的身份,那么对吃饭的要求却大大地超过了他的身份。他可不去哪个巷子旁不显眼的餐馆,他们应该到河滨金碧辉煌的地方去吃饭。也不能走着去,要坐马车去。
羊肉和麦芽酒?天哪,像什么话。杂碎和低度的法国葡萄酒。接着是小鸭,但必须是嫩的。他点菜的风度很潇洒,他付钱的派头更棒。招待都深深地对他鞠躬。如果说,他在室外有点站不稳,那么没有什么关系——他看上去非常漂亮,何况再叫一辆车也是很容易的。
“现在干吗?看歌剧?”他拨弄着手里的零钱说道。这是个很诱人的主意,但是他在掷骰子游戏中赢来的十英镑还剩下多少?玛丽·安妮摇了摇头。“今晚不去了。”她说着,在他倒下去之际一把抓住了他。再说,在克拉肯威尔的住所里,人们什么也不问,真是不错。
在以后的几天中,玛丽·安妮觉察到,在两个人中间,她应该是那个讲求实际的人,她必须负起责任。约瑟夫很高兴不当学徒可以自由了,什么也不要,只想在床上躺到中午。然后晃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干吗要朝前看?干吗要有计划?”他老是这么说,接着就讨论起当天晚上到哪儿吃饭的事。钱?呸!不用操心。眼下他有不少钱。以后,他要是缺钱,他可以再去掷骰子赢它十个英镑,退一万步讲,他必须打掉傲气的时候,他会低声下气地去找他父亲。目前,无所事事,做做爱,该有多愉快。
当约瑟夫伏在她肩上蒙眬睡去时,玛丽·安妮盘算着以后的安排。第一步是要让查利知道她在哪里,这样那孩子可以当个中间人,从黑乌鸦胡同的家中取衣服和必需品,可能的话,还有食物,这很容易办到。查利将嫉妒心强压下去,在冒险和神奇事迹面前屈服了。作为麦肯齐族的后人,他如果不能嘴衔匕首爬过石楠花丛,难道还不能拿着一篮子面包从母亲家溜出来,去领一个先令的酬劳吗?
他报告说家里一片惊恐和慌乱。戴先生对伊斯林顿那晚发生的事编了一套瞎话,说玛丽·安妮是个坏女人。法夸尔太太已经张贴了寻人启事,说她女儿失踪了。玛丽·安妮和约瑟夫的画像已经寄到报馆去了。同样的画像现在已经贴在商店、酒店、饭馆的门上了。
“你们必须换地址,否则就会被抓起来。”查利警告说,“然后会审判你们俩,并把你们关到监狱里去。”
“不能因为我们相爱,就把我们关起来。”玛丽·安妮说。
“你们要是不结婚就能关你们。”查利说道,“我听戴先生是这么说的。他们把这事叫作姘居,戴先生应该知道的。”
戴先生的确应该知道,所以他想出了让玛丽·安妮当管家的借口。
“我们必须结婚。就得这么办。约瑟夫,你听见了吗?”
约瑟夫的脚搁在床架上,头枕在垫子上,正在修指甲。这是一件愉快的、能催眠的事。他打了个呵欠。“我对法律的事一窍不通。”他说,“我并不关心那些。不过你还不到合法年龄——你只有十五岁。我们怎么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难就难在这里。她母亲手里还有王牌,除非……要是能找到鲍勃·法夸尔呢?一旦找到,是不是就可以贿赂、劝说、哄骗、威胁、恐吓他,让他作为合法的保护人表示同意?这个想法刚冒头,就在她脑中扎下了根,逐渐发展和成熟起来。
以前他们找过鲍勃·法夸尔,但那是不彻底的。当时完全是托戴先生去办的。现在玛丽·安妮对戴先生了解透彻一些了,完全可以相信他的利益是与此相反的。戴先生才不想找到她继父呢。她能想象得出那熟悉的眼神,清楚地记得他轻轻的笑声。
“管家?胡闹!”他会说。
玛丽·安妮将枕头从约瑟夫的头下抽出,拉他站起来。他打着呵欠,朝下望着她,带着不情不愿的,毫无用处的,但是难以置信的英俊。
“怎么了?”
“快点穿上衣服,我们上德特福德去。”
鲍勃·法夸尔会溜走的。他很滑头,很狡诈。他不是白白地印了二十年的丑闻。他知道各种诀窍——在哪里失踪,藏在哪里,如何同一个和蔼的伴侣一起筑一个舒服的巢,来避免责任并躲开喜欢指责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