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龙的隐喻

中国强大了，世界会怎样？关心全球事务的人近些年越来越多地思考这个问题。回答这个问题的一个角度是从中国人的民族性或中国文化的特性来推断其国家意图和行为。美国著名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大师汉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曾经对俄国人、美国人、英国人和德国人的民族性格做过非常精辟的观察和形象的总结。他说俄国人的“对命令的简单执行和坚持”，美国人的个人主动和善于创造，英国人的不重教条和讲求实际，德国人的纪律严明和一丝不苟，这些特质，不管是处于顺境还是逆境，都会在一个民族的成员所从事的个人或集体活动中显现出来。在摩根索看来，这些性格带有的永久特点，尽管经过社会和经济结构、政治领导和组织、生活方式和思想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会改变。

“请叫我Long”

摩根索生活的年代，中国远未像我们这个时代一样受到世界关注，我们也无从得知摩根索对中国人的民族性格的看法。但从中国人的角度来看，可能龙图腾最能概括中华文明的基本特征。中国人以龙的传人自居，端午节的时候会赛龙舟，过年或庆祝开业的时候会舞龙，中国四大银行之一建设银行发行的信用卡叫龙卡。龙在中国的神话传说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中国人还在科学尚不昌明的时候遇到干旱会向龙王求雨（现在不少地方还有龙王庙），十二种动物来纪年，龙是其中唯一虚构出来的动物。可以说，龙的形象深植于古往今来中国人的生活之中，其背后的象征含义是破解中国人性格和中华文化基因的密匙。

从文化比较的角度来看，龙又是常常被误解的对象。英文常常把中国的龙翻译为dragon，实则两者从形象到品性截然不同。一个比较好的办法，是按照汉语拼音的方式，直接把龙翻译为“Long”。正像把首字母小写的china译为瓷器，而把首字母大写后的China译为中国一样。中国人常说“神龙见首不见尾”，“长”正是龙形象的基本特征之一。除此之外，对龙的形象的表达就比较多元了。有的说是“马首蛇尾”，有的说是“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总之，龙是集合了许多动物特点的形象。

而根据《韦氏大词典》的解释，dragon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长得像蜥蜴，长着翅膀、长尾和巨爪，会喷火”。此外还有“古蛇”“暴力、好斗或苛刻的人”“强大而有害的人或事”等含义。《牛津词典》的解释是“神话中长得像爬行动物的怪物。在欧洲传统中，dragon会喷火，象征着混乱与邪恶”。

在西方文化中，dragon具有一些家喻户晓的特性。首先，dragon与巨大的财富有关，往往是宝藏的看守者。例如，希腊神话中大力英雄赫拉克勒斯（Heracles）杀死的巨大的百头dragon，看守着金苹果园。尽管守着大量的财宝，但dragon容不得一点丢失。英国史诗《贝奥武夫》（Beo-wulf）中，dragon会因为一件财宝的丢失而残酷惩罚周围所有的人。这反映了dragon的贪婪与残暴。不仅如此，dragon还代表着强大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通常是邪恶的。它们总是以人类英雄的对立面存在，最终会被英雄击败或杀死。正像基辛格在《论中国》中指出的那样，西方把历史看作一个通往现代性的进程，其间人类在一次次与邪恶和倒退力量的战斗中大获全胜，而dragon的形象就是邪恶或倒退力量的典型化身。

龙在中国的形象和口碑与dragon在西方完全不一样。询问西方孩子对dragon的印象，会得到几乎如出一辙的答案：长得像蛇；多数为绿色，但也有其他颜色的；皮肤坚如金属；有四条腿，长着翅膀和许多牙齿；能够喷火；住在洞穴里；守护着财宝；会吃人；总是被骑士或勇敢的英雄宰杀。如果把“什么是龙”的问题提给中国孩子，答案将大相径庭。他们想到的可能是端午节被众人驾驭的龙舟，电视剧中皇帝身上穿的龙袍，神话故事里面对猴王孙悟空无可奈何的龙王。可以打包票的是，他们的脑海里绝对不会浮现出凶残的恶魔的形象。

对多数中国人来说，龙首先是神—人秩序中具有充足合法性的神祇，而不是dragon或撒旦那样背弃上帝的秩序破坏者。受佛教传入的影响，在中国，龙王是海洋及一切水系的合法统治者，这一点上，东海龙王或许与希腊神话中的海神波塞冬（Poseidon）相对应，但前者的兄弟分别控制西海、南海和北海，从这个意义上说，东海龙王并非海洋的唯一或最高统治者。尽管在广为流传的神魔小说《西游记》中，泾河龙王曾经私自更改天帝规定的下雨时间和下雨量，东海龙王等也曾经站在英雄孙悟空的对立面上，但前者遭受了法律的严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后者更是站在维护秩序的立场上，反倒孙悟空当时才是秩序的破坏者与叛逆者。在孙悟空遭遇挫折幡然醒悟后，龙王为孙悟空一行去西天求取佛经还提供了大量的帮助，甚至让自己的继承人化身为白龙马，直接参与取经。总之，龙神家族主要是以合法秩序的建设性参与者的面目存在于中国人的观念之中的。

其次，龙与人类领袖和普通民众之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传说中，应龙曾经帮助中国人的始祖黄帝戡乱，还帮助夏朝开国君主之父大禹治过水。对普通民众来说，龙王掌管雨水，能保佑当地风调雨顺。每逢干旱季节，民众会在地方缙绅组织下到祭祀龙王的庙宇中求雨。平常，则会定期到龙王庙附近开展祭祀、集市贸易及娱乐活动。

再次，作为象征的龙则与王权密切联系在一起。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里多处记载上古帝王（如黄帝、炎帝）本身就是龙或有龙的血缘。到秦汉时期，龙开始成为帝王的专有象征。汉高祖刘邦仿造炎帝神话的旧例，称自己系母亲感神龙附体所生，借龙的神威抬高自己，建立合法性。从汉代初期开始，历代君王都以“真龙天子”自居，龙逐渐成为皇权的象征，其形象也日趋威严。

最后，中国的龙也有愤怒的时候，尤其是当它的逆鳞被触及时，会变得非常危险。《韩非子》中一则著名的比喻指出，龙的喉咙下端生长的一尺长的逆鳞是不可触碰的，人若触碰，必受其伤害；君主也生有逆鳞，在劝谏君主时如果触及这一逆鳞，也会面临被处死的风险。此后，犯颜直谏的行为就被称为“批逆鳞”。

近年有一些讨论中国发展的文章和书籍，它们将西方传统中dragon的负面特性附会到代表中国文化的龙的身上，试图借此来刻画和总结中国的行为特征。它们说，龙是贪婪的，正如中国正在大口吞噬全世界的原材料、能源、初级产品和制造品市场，以牺牲其他地区长期增长能力的方式成就自身的发展壮大。它们说，龙是横暴而凶残的，正如中国不断强化且威胁性与日俱增的军事力量，以及变得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外交与网络攻势。

误解往往并非天生，而是被播种的。一旦种下误解而又不加消弭，往往长出对立甚至仇恨。正如一些敏锐的观察者所言，欧美媒体总是定期散布中国的贪婪性和攻击性。实际上，东方的神龙与西方恶魔dragon之间的联系或等价关系，只是近代西方传教士人为建构和散布出来的。这种建构与散布有特定的历史背景，东西方世界彼此不尊重、不宽容造成的不理解，导致了相互对抗的自我实现。澄清误解才能实现和解。基于知悉与同情的理解，才能消除和平的权宜性，让世界停止攻伐，走向持久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