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5)
“现在请您想一想我的处境:我站在离长椅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椅子上躺着个一动不动、身心崩溃的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方面意志驱使我走上前去帮助他,但是羞怯的心理又在将我往后推,不好意思去主动跟大街上的一个陌生男人说话。街灯暗淡地闪烁着,天空布满阴云,只有屈指可数的行人打这儿匆匆走过,因为将近子夜了,我几乎是独自一人在街头花园里同这个颇像自杀的人在一起。五次、十次,我鼓起勇气朝他走去,每次都被羞涩心理给拉了回去,或者说也许是被内心深处的这种本能的预感拉回去的:正从高处摔下去的人总喜欢拽住救助者一起同归于尽。我这样再三斟酌,反复考虑,自己都清楚地感觉到这种处境既无意义,又可笑。尽管这样,我还是既不能说话,又不能走开;既不能做些什么,又不能离开他。我希望,您相信我,我要告诉您,我在那片绿地上犹豫不决地徘徊了也许有一小时之久,那是无穷无尽的一小时。这时间是在看不见的海洋波浪千万次撞击下一点点扯掉的。这个人彻底毁灭的形象竟是如此使我震撼,使我无法离去。
“可是,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做一件事的勇气,后半夜我真该也这样站着等下去的,或者最后真该让聪明的自私心理说服自己回家去的。是的,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决心,让这个晕厥的可怜家伙就这样躺在这里,然而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为我做出了抉择。这时下起雨来了。整个晚上海风呼啸,把沉甸甸的乌黑的云刮到一起,让人从肺里、心里感觉到,天空整个低低地压了下来——突然掉下一滴雨点,接着风助雨势,密密的大雨哗哗而下,竟成瓢泼之势。我不由自主地逃到一座商亭的前檐下,虽然撑开了伞,但是这时从坚实的土地激起的泥水仍溅在我衣服上。噼噼啪啪打在地上的雨点弹起带泥的水,溅在我脸上和手上,我感到凉丝丝的。
“可是在这瓢泼大雨中,那不幸的怪人仍旧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这一可怕的景象,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回想起来喉咙里还感到梗塞。雨水从所有的屋檐上哗哗地流下来,我听到市内隆隆的车轮声,左边和右边都有人撩起大衣在奔跑;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怯生生地蜷缩着,都在躲避、逃跑,都在寻找栖身之所。任何地方,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可以感到他们对这场倾盆大雨的恐惧——唯独长椅上那个黑黑的、像团东西的人纹丝不动。我先前对您说过,这个人具有神奇的法力,能将他的各种感情通过动作和表情生动地表现出来。在滂沱大雨中他纹丝不动,全无感觉地坐着,连站起来几步走到雨水哗哗泼下的屋檐下的力气都没有的那精疲力竭的状态,万念俱灰的心境——世上任何东西也不会像这种情景一样将槁木死灰、彻底自弃以及活人死态表现得如此惊心动魄。这个人活活地任凭大雨浇淋,他精疲力竭,竟懒得动一下来避一避雨。任何雕塑家、诗人,无论是米开朗琪罗还是但丁都不能像这个人那样把万念俱灰的心境,把人间的惨状为我刻画得如此感人肺腑、荡气回肠。
“这一景象把我拉了过去,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猛地穿过密集的大雨,用手去摇长椅上那个淋得落汤鸡似的人。‘来!’我抓住他的胳膊。他的眼睛吃力地朝上瞪着。他身体似乎想慢慢动一下,但是他没懂我的话。‘来!’我再次拽着那只湿漉漉的衣袖,这次我几乎要发火了。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没有一点意志。‘您要干吗?’他问道,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带他到哪儿去,只要不受冷雨浇淋,只要不再是毫无意义地、自杀般地坐在这里万念俱灰的样子。我抓着他的胳膊不放,拉着这个全无意志的人往前走,一直将他拉到商亭那儿。商亭有一个向前伸出来的窄窄的屋檐,多少可以让他遮挡一下滂沱大雨。下一步怎么办,我不知道,也不想有下一步。只要把这个人拉到干的地方,只要把他拉到屋檐下就行了,以后的事我并没有考虑。
“我们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狭窄的、淋不着雨的屋檐下,我们后面商亭的门锁着,我们头上只有一片小屋檐,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只要突然一阵狂风刮来,冷飕飕的雨水就会狠狠地不断朝我们衣服上、脸上猛袭过来。这种情况真是无法忍受。我可不能老是挨着这个水淋淋的陌生人站着。另一方面,既然我把他拉到这儿来了,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就将他撂在这儿。总得想个什么办法呀,我慢慢强迫自己坦率地做一次冷静的考虑。我想,最好是雇辆车先把他送回家,然后我自己再回家——明天他就会知道有人救了他。于是我就问一动不动地站在我旁边愣愣地凝视乌云飞驰的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我傍晚时候才从尼查来……要上我那儿去是不成的。’
“最后这句话我没有立即听懂。后来我才明白,他把我当作……当作娼妓,当作拉客女了——每天晚上赌馆周围都有成群的拉客女出没,她们希望能从赢了钱的赌客或醉汉身上得些好处。不论他后来是怎么想的,一直到现在我讲给你听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当时的处境有点邪乎,有点离奇——我把他从长椅上拉走,当然是把他拽去的,这真的不是正当女人的行径,叫他怎能不以为我是娼妓呢。但是当时我没有立即意识到这一点。后来我才开始意识到他对我这个人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但是发现这个可怕的误解时已经太晚了。要是早些发现的话,我就绝不会说出下面这句越发增加他的误解的话来了:‘那么,就到旅馆里去要个房间吧。您不该待在这里。您现在必须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立即明白了他的那个令人难堪的误解,因为他并没有朝我转过头来,而只是以一种讥讽的言辞加以拒绝:‘不用,我不要房间,我什么都不需要了。请你别费劲,从我身上是什么都捞不着的。你找错人了,我已身无分文。’
“这句话又说得那么可怕,他心灰意懒的神态真令人胆战心惊。一个全身水淋淋的、心力衰竭的人在这儿站着,垂头丧气地靠在墙上,这情景使我如此震撼,以致根本无暇顾及自己所受的那点愚蠢的侮辱。我这时感觉到的,同我见到他蹒跚地走出大厅时第一眼的感觉,以及在这难以想象的一小时里不断得到的感觉是一样的:这里的这个人,这个年轻的、活着的、在呼吸的人正处于死亡的边缘,我一定得救他。于是我便走近他。
“‘钱您不用担心,来吧!您不能待在这儿,我来给您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您什么都不用顾虑,现在您就来吧!’
“他转过头来。我们四周雨声噼噼啪啪一阵紧似一阵,檐水哗哗地朝我们的脚倾泻下来,这时我感觉到,在黑暗中他第一次竭力想看一看我的面貌。他的身体似乎也在从昏睡中慢慢地苏醒过来。
‘好吧,随你的便,’他让步了,‘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毕竟嘛,干吗不去?我们走吧。’我撑开伞,他走到我身边,挽着我的手臂。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姿态使我感到很别扭,令我惊慌失措,吓得我直发凉,一直凉到心底。但是,我没有勇气拒绝他。因为,要是我现在把他推开,他就会坠入无底深渊,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和尝试,就都白费了。我们往回朝赌馆走了几步。现在我才想起,我还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呢。我很快地思忖,最好把他领到一家旅馆去,到那儿以后把钱塞在他手里,好让他在那儿过夜,明天乘车回家,其他的事情我没有去想。正好有几辆马车从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了一辆,我们上了车。马车夫问我到哪儿去,一开始我竟答不出来。不过我突然想起,我身边这位全身湿透、水淋淋的人,好饭店是没有一家肯接待他的——另一方面我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女人,压根未往不正经的事上去想,于是我大声对车夫说:‘随便找家普通旅馆!’
“马车夫淋着雨,但镇定自若,他把马匹赶得飞快,我身边的这个陌生人一句话都不说,车轮轧轧,雨势急猛,打在车厢的玻璃上噼啪作响。坐在黑暗的、没有灯光的、棺材般的四角形车厢里,我的心情很不好,仿佛我是带了具尸体似的。我极力思索,想找出一句话,好把因默不作声坐在一起而引起的离奇而恐怖的气氛冲淡一些,但是我什么话也没有想出来。几分钟以后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车费,这时那人也恍惚朦胧地下了车,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我们站在一家陌生的小旅馆门前,我们头上是一个玻璃遮阳,下面的空间由拱形檐盖挡住了雨。这时四周都是单调的雨声,雨水不停地洒向难以捉摸的黑夜。
“那个陌生人受不住自己身躯的重量,所以便不由自主地靠在了墙上,水从他湿透的帽子和皱皱巴巴的衣服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他站在那儿,像刚被人从河里救起来的溺水者,神志还是迷迷糊糊的,墙上他靠的那小块地方淋下来的水形成了一条小溪。可是他却不拿出一丁点力气来,把身上抖一抖,把帽子甩一甩,而是让水滴不断从额头和脸上流下来。他站在那儿,对一切漠不关心,我无法告诉您,他那副颓丧的神情使我多么震惊。
“不过,这时我得有点什么表示了。我把手伸进口袋:‘给您一百法郎,’我说,‘拿去要个房间,明天乘车回尼查。’
“他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我。
“‘我在赌厅里注意到了您,’我见他迟疑不决,便催促他,‘我知道,您把钱输光了,我担心您会因一念之差而做出蠢事来。接受人家的帮助并不丢脸……嗯,拿着吧!’
“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还真没料到他会拒绝。‘你是个好人,’他说,‘但是,别浪费你的钱了。我这个人已是无可救药了。这一夜我睡不睡,都无所谓。明天反正一切都完了。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的想法会不同的。现在您先上去,睡上一觉再说。白天万物会有另一种面貌的。’
“我再次将钱硬塞给他,可是他却很猛地推开了我的手。‘算了吧,’他再次低沉地重复道,‘这是毫无意义的。我还是在外面了结好,免得在这里把人家的房间弄得血迹斑斑的。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不顶用。只要身上还有几个法郎,明天我又会进赌场的,不把它全部输光,是不会罢手的。何必重新来一次呢,我已经够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这低沉的声音是怎样深深地震撼着我的灵魂。可是,请您设想一下:离您两寸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聪明、有生命、有呼吸的人,您知道,如果不用一切力量让他振作起来,那么两小时之内这个有思想、能说话、会呼吸的青春生命就将变成一具死尸。而要战胜他那毫无意义的抗拒,对我来说不啻发一次大火,激起一阵愤怒。我抓住他的胳膊说:‘别说蠢话!您现在一定得上去。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我来把您送上火车。您必须离开这里,明天必须回家,我不看见您手持车票坐上火车决不罢休。年纪轻轻的,决不能因为输了几百或几千法郎就轻生。那是懦弱,是气愤和懊丧之下的歇斯底里大发作。明天您就会觉得我的话是对的!’
“‘明天!’他加重了语气重复地说,声调显得阴郁而带点嘲讽,‘明天!要是你知道明天我在哪儿就好了!要是我自己能知道,那也不错,本来我对此就有点好奇呢。不,你回家去吧,别费劲了,不要浪费你的钱了。’
“但是,我不肯让步。我心里像发了疯、发了狂似的。我使劲抓住他的手,把钞票硬塞在他手里。‘您拿着钱马上上去!’同时我十分果断地走去拉响了门铃。‘得,我已经拉了铃,门房马上就来了,您上去吧,倒在床上就睡。明天早上九点我在门口等您,马上就带您去火车站。其余的一切您都不用担心,我会做出必要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在,快上床吧,好好睡一觉,别再胡思乱想了!’
“就在这一瞬间,门上的锁从里面咔嗒一响,门房打开了大门。
“‘进来!’他突然说道,声音又硬又坚决,并带着恼怒。我感到,我的手腕被他牢牢攥住了。我大吃一惊……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瘫软,如遭电击,失去了知觉……我想抵抗,想把手挣脱出来……但是,我的意志好似麻木了……我……您是会理解的……我……我羞愧难当,门房在那儿等着,已经显得不耐烦了,我却在门房面前跟一个陌生人扯个不停。于是……于是,我一下子到旅馆里去了。我想说话,想把情况说清楚,可是我的喉咙塞住了……他的手沉重而蛮横地按着我的胳膊……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我不自觉地被拉着上了楼梯……门锁咔嚓一声……突然我在一家旅馆里——旅馆的名字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在一个陌生房间里同一个陌生人单独待在了一起。”
讲到这儿C夫人又停住了,并且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似乎不听使唤了。她走到窗口,默默地往外望了几分钟,只是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我没有勇气仔细朝她看,因为去观察一位情绪激动的老太太,我觉得很尴尬。因此我就静静地坐着,不提问,不出声,只是等待着,直到她以克制的步子重新走回来,在我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