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
品读大连话,会发现大连话具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土,二是狠,三是简,四是逗。比如“造”这个词,便淋漓尽现大连话的这些特点。
在大连话中,阴平声调(一声)缺席,大多数被读成上声(三声)或去声(四声)调,这也是外地人难解大连话的主要原因。上声或去声调,造成了大连话的土气、劲道和泼辣气。“造”便是一例。但是,“造”是大连话中比较鲜见的发音准确的一个。
造,是吃或大吃的意思。20世纪七八十年代,大连人上班大多自带午餐,尤其是工人阶层,即使工厂有食堂也不舍得消费。工人饭量很大,通常是用两个饭盒来带饭,饭盒为铝制的,一大一小,大的用来装主食,小的用来盛菜。主食多吃才有力气,菜量少且咸,主要是为了下饭。将两个饭盒捆在自行车后座上,如果没有汤水,也可以用网兜挂在车把子上。热爱文学的青年工人,会在网兜里装一本外国小说。还有一些工人在电大学进修,网兜里装的是课本。经过一上午的劳作,工人们汗流浃背饥肠辘辘的。到了饭点时间,大家涌进蒸饭间取回自己的饭盒,在有说有笑间,将两个饭盒里的食物造进了肚子里。然后以各自的方式午休,读小说的,看书学习的,打盹的,甩扑克的……在钢厂里,工人以男性居多,中午在工厂食堂吃饭成为一道景观,每个人都是拿两个脸盆吃饭,一个盆盛菜,一个盆装馒头或大米饭。那吃饭的场面简直是蔚为壮观,气氛也是相当火爆的,工人们吃饭的量和热情可用一个“造”字来形容。
在小区里,你会听到看孩子的长辈们在抱怨:现在的孩子太挑食了,小嘴尖尖的,这个不爱吃那个不爱吃,哪像过去的孩子,泼实(大连话,意为皮实,不娇贵)得像头小猪,只要能吃,给什么造什么。
在过去年代,大连农村地区请人帮忙建房或种田,都不付工钱,往往是管顿饭就了事。但这一顿饭大有讲头,花样儿不必多,但一定要油水充足,最关键的是要保证“管够造”的量。工匠们上桌了,主妇开始大盆大盆地走菜,男主人拎瓶老白干走过来吼了一嗓子:“老少爷们儿,管够造!”这就相当于如今的“吃好喝好”。
造的音和义,与吃是毫不相干的。为何以“造”来形容“吃”呢?追索大连人的生活方式,已找不到一丝相关的线索。
由“造”组词的大连话是“抗造”,是指历经磨难也不气馁的品质。如果某种物品被称作“抗造牌”,它一定经久耐用,不怕磨损,物有所值。在生活极其贫困的年代,人们对物品质量的首条要求便是“抗造”。但今天,人们更注重的是精致与美观,对是否抗造不再强调。
造与抗造,虽然都显得有些粗俗,但在表情达意方面却有物尽其用的功效。王小波在《有关“伟大一族”》一文里曾使用过“造”——“有位老同学从美国回来探家,我们俩有七八年没见了。他的情况还不错:虽然薪水不很多,但两口子都挣钱,所以还算宽裕。自从美国一别,他的房子买到了第三所,汽车换到了第四辆,至于PC机,只要听说新出来一种更快的,他马上就去买一台,手上过了多少就没了数了。老婆还没有换,也没有这种打算,这正是我喜欢他的地方。虽然没坐过罗尔斯·罗伊斯(即劳斯莱斯,英国著名豪华轿车品牌),没住过棕榈海滩的豪华别墅,手里没有巨额股票,倒有一屁股的饥荒,但就像东北人说的,他起码也‘造’了个痛快。”
中国古代传说中有一种神兽叫“饕餮”,它是一种想象中的神秘怪兽,这种怪兽没有身体,是因为他太能吃把自己的身体也吃掉了,只有一个大头和一个大嘴。它的最大特点就是能吃能造,见到什么吃什么,见到什么造什么。由于吃得太多,最后被撑死了。“饕餮”是贪欲的象征,常用来形容贪食或贪婪的人。贪食曰饕,贪财曰餮。造,与饕近义,是能吃、贪吃的意思。
“饕餮”的本义是贪吃,但是在现代餐饮业中,饕被引申为“会吃”。广州周记茗点居(茶楼)的月刊《老饕美食》中,“老饕”、“饕民”是指那些爱吃、会吃的食客或美食家。大文豪苏东坡曾有《老饕赋》云:“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从此,“老饕”便流传开来,成为热爱美食懂得美食的文人雅士的代称。与梁实秋同期的美食作家赵珩,曾写过一本《老饕漫笔:近五十年饮馔摭忆》,是中国美食随笔的极品。
从马洛斯需求层次论的角度来看,“造”是生理需求层,而“饕民”、“老饕”是站在更高一个层次。人家吃的与咱们吃的内容、境界是不同的。中国美食家绝大多数出身作家或画家,比如张大千、梁实秋、蔡澜等。谁能将鲁迅与美食、美酒联系在一起?但鲁迅确实是美食家,他的日记中有北京65家餐馆的名字。鲁迅不但会吃,还会做,对许多菜肴都有堪称“行话”的独特见解。敢对食物挑三拣四评头论足,能在食物中发掘历史、文化和人生况味,那肯定不是捧饭盒子可劲儿造的工人老大哥。
造,也指过度放纵食欲的贪吃者。大连人爱吃烧烤,夏夜在街头找一家干净正宗的烧烤店,要了啤酒,点了各种烤串,几个人居然吃了近百个羊肉串,还有若干烤羊鞭烤羊蛋烤羊眼睛烤羊脸,烤鸡头烤鸡胗烤鸡翅膀,烤大蒜烤韭菜烤香菇,烤大虾烤蚬子烤生蚝烤扇贝等。吃了这么多食物如何来形容,也只能用一句大连话“哥几个真能造”来说了。
“造”是享受挥霍,是消费或消耗的一种极限状态,是一种透支行为。会过日子的人,肯定不会随便造,懂得克勤克俭,细水长流。造,也是大连人豪爽慷慨性格的写实。比如大连人请客吃饭,不请则罢,请了绝对不苟苟气气(指小气),十盘八碗摆得满满当当,让你吃不了打包走。这种“管够造”的热情如今已不被提倡。造,多少有些暴发户的心态。
在过去的年代,物资有限凭票供应,大人有大人的量,小孩有小孩的量,细粮有细粮的量,粗粮有粗粮的量,绝不能寅吃卯粮“管够造”、“随便造”。人们都是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管够造”的生活只存在于憧憬之中。如今人们不怎么说“造”了。日子虽然好过了,食欲却普遍下降了。造成食欲下降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食品种类异常丰富,人们吃够了吃腻了;二是食品安全问题扼杀了食欲。面对食物,再也没有了过去的欢喜和满足,怀疑,惧怕,愈是色香味俱全,愈是疑虑重重,吃得小心谨慎,浅尝辄止,没人敢放心地造了。过去人们对食物的“造”,完全是一种生存需求,没有人去想食品安全问题,那时的食物是很安全的。一如那时的天空蓝意盎然,那时的人纯朴善良。
“造”是奢侈的音效。现代人物质极度丰盛,在物质层面尽情地造,而内心的幸福感与满足感却日益衰减。据说,2008年全中国民众的购书费,跟手机短信费基本相当。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文化讽刺。如果人们在物质上稍微有点精算主义精神,而在精神消费上有“造”的需求,是不是会活得更有趣一些呢?
文化学者朱大可认为,这些年来,中国民众一直沉浸于盛世幻觉之中,暴发的新贵阶层和崛起的中产阶层,都受到乐观主义的鼓舞,被经济增长的消息所激励。然而,全球经济危机给了这种风潮迎头痛击。人们开始从盛世幻觉中醒来,重新思索有关消费、珍惜与幸福等古老命题。面对严峻的生活现实,人们开始以节俭和精算作为生活策略。用大连话“造”来描述盛世幻觉中人类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最精准不过。
如今在高压的生存现实面前,年轻一代开始学会精算,生活主张“简”、“俭”、“减”,以“造”为耻。贫穷年代的节俭,因为缺乏奢侈品的参照系,所以没有太多心理压力,是一种快乐的节俭。而物质繁荣时代的节俭,因有过“造”的经验,而成为一种痛苦压抑的心路历程。在各种“简”式生活案例中,最极端的莫过于曾流行一时的“百元周”,这种所谓的精算是一种临时生活策略,不具可持续性,严重降低了生活质量与快乐。一旦经济好转,“造”行为必定会卷土重来。
大连人以舍得造为人生快意,而上海人在精算式的生活中活得优雅而滋润。上海人的精算在大连人眼里是“抠门”。大连人对上海人请客吃饭使用的小碟小碗嘲笑不已。而如今,这种细小碗碟已成为全国餐饮业的标准用具。上海人的精算生活方式曾遭人讥讽,身为上海人的朱大可为此辩护,“精算是上海人的区域性格特点,它源自江南地区的自耕农传统。那种精细耕作和精打细算的方式,孕育了上海市民的特殊品格。上海人的节俭是具有现代性的,它符合我们对人类资源的基本立场。”“精算主义”的域外榜样是犹太人,这个曾遭到莎士比亚嘲笑的“吝啬鬼民族”,就是全球精算者的最好榜样。朱大可大声呼吁“精算是一种需要呵护的地域习性”。这个呼声应该“顶”!
东北人说我们地大物博,大手大脚一点无所谓,其实,“物博”不过徒有虚名,“地大”也是夜郎心态,我们的生存真相是耕地面积减少,土地退化严重,荒芜程度增加,污染加剧等,人类的生存空间将会越来越有限。地球母亲在哭泣,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实在太糟糕了,我们把地球造完了!欧洲太阳能协会主席赫尔曼·舍尔曾出示这样两条曲线:一条是人类能源消耗的上升曲线,另一条是地球能源储备的下降曲线,当两条曲线相交之时,便是人类灭亡之日。他认为,这个时刻距离我们只有30年之久。这绝非危言耸听,人类确实应该结束“造”的饕餮行径。以上海人的“精算主义”重新对待地球,我们会在这个地球上居住得更久一些。
造,既然有浪费和挥霍的意思,也就有了贬义之用。企业领导私心太重或管理无方,将企业搞垮了,工人们会说“好好的厂子,让他给造完了!”造,也是破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