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心的美和爱
近20年前的早春——1999年3月1日,我打开刚收到的《文艺报》,读到头版头题《春的问候》,以欣喜的心情默吟着朱镕基同志到医院看望世纪老人冰心写下的“祝冰心老人,健康长寿……”表达了总理乃至全国人民的祝愿,热望老人能活过百岁,迎接新世纪。未料,下午电视荧屏上便发出冰心逝世的讣告。随后我便接到《沈阳日报》的约稿,含泪写了一篇《缅怀冰心老人》的短文。
不觉近20年过去了,时值冰心老人逝世15周年、115周年诞辰之际,我又提起笔来,倾诉永远的思念。
对中国儿童文学泰斗冰心,我有写不完、述不尽的话语。我家四代人(姑母、我、我的女儿及外孙),都是读着她的《寄小读者》长大的。我主编的已有近40年历史的《文学少年》,至今还用着她老人家题写的刊名,从创刊到改刊以及辽宁儿童文学多次大型评奖、研讨活动,都得过她的亲笔贺词、题字及书信、图片等。为答谢她对辽宁儿童文学事业的热切关爱和提携,在她88岁寿辰之际,我特请著名国画家杨德衡画了一幅寿图,带了一点儿辽宁土特产——几棵人参和金奖红梅味精——赶到北京,还领上在北京读书的两个女儿登门拜访。老人家同孩子们的促膝长谈,谆谆嘱告,至今仍萦回于耳。
那是1987年10月,老人寿辰后的一个周日,我们按约登门,冰心老人早已坐在写字台前等候。金秋,和煦的阳光透过窗镜照射在老人座椅前的案桌和身后高高的书橱上,映衬得老人面孔红润又有光泽。老人话语缓慢、斯文,声音却清晰、甜脆,她对我的两个女儿格外亲昵,让服侍她的陈大姐端来茶水和糖果分送,一边抚摩着乖乖趴在她怀里的小花猫,一边以孩子似的口吻同我的女儿对话。得知我小女儿李奇24岁获北大物理学博士学位,被《中国妇女》等报刊称为“祖国最年轻的女博士”时,她惊喜得提高声音:“呀!小妞妞是祖国最年轻的女博士,我们民族的希望就在眼前,在我身边哩!”她又问:“常到燕园去玩吗?那是我工作、生活了10年的地方。我们都是燕园学子喽!算个学友吧。”小女儿立马回答:“不敢,不敢。当年您是教授,是我们前辈的前辈,我是学生。”
“不,我最先也是那里的学生哩。”冰心老人慢慢介绍:
她从北京教会办的贝满女中毕业,考入北京华北女子协和大学理科,校址是清王朝的佟王府,就在现在的灯市口同福夹道。府前高台两旁种有一大片猩红色的玫瑰花,艳丽、华贵,花香四溢,她常常坐在花圃草坪上读书,时而深深吸气,让香气通融全身,忍不住想摘一两枝,像有的同学那样插到发髻上。但花枝有刺扎手,很难摘。从这时起她就喜欢上了这带刺的玫瑰,花艳而有风骨,正符合她跟随当海军的父亲常年在大海边踏浪奔跑男孩子似的坚强性格。1919年,北京汇文大学及通州华北协和大学合并,成立燕京大学,次年,北京华北女子协和大学也被并入在内校长是美国人司徒雷登。1923年,她从燕大毕业,被美籍教授推荐到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回国到燕大等校教书。新中国成立后燕大并入北大。
冰心老人拉着我小女儿的手,深情地说:“20年代,我是燕大学生,80年代,你是北大博士,我们同在燕园读书,名副其实的学友嘛!”
冰心老人同两个孩子一见如故,祖孙般亲密无间,大女儿问:“冰心奶奶,您就是在去美国留学的路上写的《寄小读者》吧?”
“是的,我临出国前,同我的父母弟弟依依不舍。弟弟们告诉我说,姐姐,把你一路的观光和对我们的思念一一写出来,寄给我们,我们就隔洋对话了。”
大女儿又说:“我从小还不识字时,带我的姑姥姥就给我讲《寄小读者》,姑姥姥小时就读您的书呢。我们家三代人都是您忠实的读者。大海、月光、青山、绿草,太美了!”
冰心呵呵笑起来:“这小妞蛮会说话哩,也是博士?”
大女儿忙答:“不,我是学农业经济的,经济学硕士。”
冰心笑道:“好啊,你们学的专业都是当前国家最需要的。我原来也没想学文,一心想学医。”老人又慢慢介绍起来:她母亲身体不好,她从小就想长大当医生,给母亲治好病,孝敬恩慈的母亲。但是学理科并不像小时跟着父母念《论语》、背诗词、读《三国演义》那么顺口。刚到贝满女中时,老师讲数学课,她硬是听不懂,考试不及格还哭鼻子。大冷的冬天,半夜半夜坐在炕上演算习题,困得眼皮直打架,母亲端来一盘削好皮的心里美萝卜,她吃几口提提精神,再继续演算。是母亲的耐心、爱心帮助她把数学难关攻下来。五四运动又使她走上文学之路。
老人望望我的女儿加重语气说:“孩子,不管学什么,心里就是要装着国家和民族。我父亲是甲午海战时“威远”舰上的枪炮官,我小的时候常常听他讲,那次海战我们的海军是多么英勇,而我们国家又败得多么惨。后来,我父亲在烟台办海校,他常带我坐在海滩上叹着气说,孩子,我们中国有那么多好的海港,可是,青岛被德国管,威海被英国管,大连被日本管,我们只能在小小烟台的山沟里办学校,中国人这口气一定要出!”
所以,1915年,冰心读中学一年级时,赶上日本帝国主义向袁世凯提出“二十一条”,她便跟随高年级同学到中央公园(现中山公园)去听讲演、募捐。五四号角吹响了,冰心又是燕大一年级学生,也随着高年级的同学参加了这次爱国运动,被选为学生自治会的文书,负责写宣传材料。她有位表叔当时在北京晨报社任副刊编辑,表叔从她写的宣传材料中选上几篇,在晨报上发表了。做梦也没想到一心想当医生的她竟登上了文坛。第二年,她便由理科转为文科,开始用笔名冰心投稿。
冰心对我女儿说:“我不能当医生,不能给母亲医病,常常内疚。可是我的母亲仍然全力支持我,我每写一篇文章,她都戴上老花镜认认真真地看,而后又认认真真地跟我说她的看法,好像小时候给我讲故事一样,她的意见讲得很有趣味、很有道理呢。”
冰心老人一讲到母亲,便情深意切。她不时凝视窗外灿烂的阳光,自语似的喃喃说:“我学理、学文都得到了母亲无微不至、真心实意的指导和深深的爱,母亲的爱是无时不在的,是温馨、永恒的。”
老人的一席话使我想到她讴歌母亲、礼赞母爱的诸多作品。她正是将这种真挚、博深、圣洁的爱奉献给一代一代读者,温暖心灵、陶冶风骨,永葆旺盛精力。我不禁想起“文革”昏暗的日子,我同冰心老人的一次偶然相遇。那是1966年冬,我们一群人来到北京,住在中国文联大楼里。我去女厕所时,看到一位身材瘦小,穿着蓝布中式棉袄罩衫、梳着发髻的中年妇女正在弯腰擦洗便池,十分认真、细致。我低头细瞅,不由自问:“这不是冰心吗?”那时图书、期刊基本不登作家照片,所以,虽然冰心名气大,但认识她的人却不多。我在50年代的一次作协会议上见到过她,有印象。我站在水池边不由小声说“冰心”,下边不知如何称谓。她抬起头。我忙说:“我是辽宁作协的。”她点点头,笑了笑。这位自20世纪30年代便蜚声海内外的作家、教授,今天却在给我们扫厕所,我心里一阵酸楚。我应该说句什么话以示抚慰呢?半天只吐出一句:“您身体好吗?”冰心笑答:“蛮好,蛮好,干一点儿活,松松筋骨,蛮轻松!”想不到她以这样的平和心态泰然以对当时的暴风骤雨。
今天我坐在这位年近九十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身旁,几次想提到那次厕所偶遇,却没有张口。她身后书橱上摆放的是两年前逝世的丈夫吴文藻先生的遗像。吴先生是著名的社会学专家,在民族学院任教授时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他们是1923年夏在赴美国留学的船上相识的,吴先生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社会学,冰心在波士顿,两人聚少离多,鸿雁传书不断。我曾在一次有关冰心文学成就的展览上见过吴先生当年给冰心和冰心父母的求婚信,蝇头小楷,字字花开,洋洋洒洒,情深意浓,对爱情、对婚姻有着中国传统观念和西方观念结合的很精辟的论述。当时我驻足读完,被深深打动。他们相恋六年之久,结婚后又遇各种坎坷,但始终相濡以沫,坚守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在荆棘遍地的路上,互慰互勉,相濡以沫”,以“忠贞而精诚的爱情维护家庭和谐幸福”。“文革”中又如何呢?我试探着问:“‘文革’中你们都去干校了吧?”
冰心说:“全家老少八口去了八个地方。老伴在石棉厂劳动,我在湖北干校栽棉花、收庄稼,真正体会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甘苦。周总理关心我们,1971年相继把我们调回北京,为尼克松访华做准备,我们和费孝通等八个人全力以赴、伏案疾书,翻译了《世界史纲》等百万余字的英文史料。我们心满意足,国家百业俱废时,我们没有虚度年华,度过了一段很宁静的攻学问的日子。感谢周总理!”
说到动情处,老人闪亮的目光又转向我的两个女儿——她一贯挚爱、珍重、弘扬童真美的读者对象。她说:“孩子,你们这一代多幸福!这全在于我们的国家有一批周恩来这样的好领导哇!”老人兴奋了,端详着我们赠她的寿星万福图和小礼品,说:“赶上这好年头,我得笑口常开,当好寿星,好好品味你们辽宁的金奖味精。这东北人参我不能吃,上火。否则,就当不了寿星喽。”说着,她喊来陈大姐为我们合影留念,并一一问我女儿的名字,当听说大女儿叫李星,乳名叫星星时,马上说:“这名字好啊,繁星闪烁着……微光里/它们深深的互相颂赞了……”
听她念出了《繁星》的首句,我说:“您于60年前出版的第一部诗集《繁星》有很多哲理性警句,我们还能背诵呢。”
老人轻轻摆手:“那只是些零碎的思想。那时20多岁,受泰戈尔的影响,随想随记,记了两三年。是我弟弟告诉我可以发表的。我和弟弟都特别喜欢、崇拜泰戈尔。”
“您翻译的泰戈尔作品,有自己的创作语言,非常美。”我说。
“翻译,一定要自己喜欢,要有译者的感情。译者的创作,不是简单的文字解说。文学,特别是儿童文学,就是要给人美和爱呀!”说完她询问了我们杂志发行及辽宁省儿童文学发展的情况,翻了翻我送上的《文学少年》杂志,嘱告我要花力气培养文学新人,要一代胜一代。她指指我女儿说:“要注意发现像她们这样年轻的新作者,特别要注意培养女作家。”她又拍拍小女儿的手说:“儿童文学就是要眼看着儿童,心想着儿童,弘扬真、善、美!”
我深深记着冰心老人的教导,一直在努力实践着。
几十年来,每当忆起冰心老人对我们母女的关爱、教诲,都会想到巴金先生的话:“思想不老的人永远年轻,冰心大姐就是这样的人。”因为她一生追求的就是给世界美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