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平安稻谷(1)
一
公元1945年8月15日,酷暑难挨。
我爷爷周安顶着草帽,拎着铁锹,赤着泥脚,踩着湿漉漉的水渠,冒着炎炎烈日,一畦接一畦地挖开田埂,耐心地给稻池灌水。
伏天里,龙王偷了懒,降水不勤。立秋后,老天敞开蓝瓦瓦的大脸,任太阳无遮无拦地烤。村外的水泡子瘦了,喜水的三棱草蔫了,庄稼的颜色也不翠绿。旱地作物尚算可以,穗粒饱满地渡向成熟,只欠白露前一场透雨。水田却不行,稻秧茂盛地抽穗,正需水满肥足,却眼瞅着埂干水枯,秧蔫头垂。
我爷爷坐不住了,生怕毒日头烤干稻池,烤黄稻秧,毁了收成,没等吩咐,自己跑向稻田,甩开膀子,引水入渠。
很早以前,稻田曾是我们家的荒甸子,我爷爷贪图那片苇子,买了下来。天寒地冻时,我爷爷踩在冰上,割下苇子。我奶奶在家,编成各种图案的席子,卖给城里讲究的人家,有模有样地铺在房子的檩木之上,既好看又干净。
后来,这里变成了稻田,就不归我们家了,水田为日本人专属,“满洲人”不许拥有,于是,田的主人成了犬冢一郎。十年前,他带着开拓团,扛着枪,来到辽西古城——兴城,到处寻找风水宝地。走到城西十几里远的羊安堡,打了个尖,又往村南踅摸了一圈,驻足在龙河北岸。望着长满芦苇的荷泽之地,眼里放出贼亮的光。
从此,我们家与芦苇的缘分就尽了。
本来,日本人的眼光和我爷爷没有关系,荒甸子出不了一升半斗的粮,卖苇席子的钱顶多换出半年的油盐酱醋,占就占去了吧,没有和日本人计较。我们是本分人家,不想惹麻烦,躲还来不及呢。更何况我们家的生活比较殷实,养着一挂三套马车,住着七间粗梁抱柱的房子,种着十几垧平川好地,不在乎每年少了几车苇子。可是,我爷爷还是让日本人盯上了,逼着给他们打头扛活。
农家院里的活儿,我爷爷是样样精通,本可以万事不求人,根本不需要给日本人扛活养家糊口。村里的保长曹振东一个劲儿地向犬冢一郎举荐我爷爷,称让周安当扛活的把头,在荷泽之地填沟清淤,铺泥修渠,挖出百亩良田,那是不二人选。
日本人选把头,精明极了,保长举荐了,也不完全相信。犬冢一郎亲自到我们家考察,眼睛隔着大门,只往我们家院子一扫,就圈定了我爷爷。我们家的院子,家什农具摆放得特别讲究,到处都是我爷爷心灵手巧的痕迹,哪怕挂在墙角的簸箕,悬在牲口棚里的马鞍子,都是与众不同地妥帖。这样的好把式,他们怎肯放过?
许多年过后,我爷爷九旬寿终,人们还在夸,打有村子起,三百多年了,没出过这么巧的庄稼把式,赶车扶犁,点种育秧,割地打场,舂米磨面,砌墙盖房,烤烟酿酒,喂猪养羊,周安老爷子无所不精,无所不长。即使是扎扫帚、锔大缸这等不常干的活计,也是手拿把掐。只要是庄稼活儿,让老爷子搭上一眼,准是行家里手。
可是,我爷爷却没给曹保长面子,拒绝给日本人开荒种稻。其实,我爷爷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民族气节,也不是对日本人恨之入骨,更不是丢了荒甸子心里难受,他很简单,干活儿吃饭,过与世无争的平常日子。他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没见过稻谷,更不懂稻田为何物,怕丢了手艺。
我爷爷越是不肯,日本人越是要我爷爷。曹保长本来就讨厌我爷爷一副死脑瓜骨,咋拍都不开窍,哪怕是给保长家杀猪宰羊,仍像到平常百姓家,斤是斤两是两地拎回顶工钱的肉份子,惹得保长好没面子。曹保长正愁没缝下蛆呢,趁此机会,借着日本人的手,让我爷爷“明白明白”,硬说我爷爷私藏枪支,送进了县城的大牢,让我爷爷和日本人计较去。
日本人的牢房,可不是闹着玩的,过一次堂就是一次死里逃生。我爷爷从阎王爷的手缝里挤出来好几回,老虎凳、辣椒水尝了个够,愣是没明白,咋就成了反满抗日分子,当然,也不知道招供了就少挨打的道理。
倒是我爷爷的哥哥,我大爷爷周平,脑子灵活。大爷爷在城里开了间名为“德号昌”的杂货铺,朋友多,见识也广,花钱找了个明白人,锯了两截钢管,权当枪管交了,还替我爷爷向日本人承诺,给开拓团当把头,别说是开一百亩水田,就是一千亩,也是理所当然,大东亚共荣嘛。
大爷爷貌似奴颜婢膝的谦卑,换回了我爷爷的命。我爷爷出来时,还挺着脖颈说,我没有反满抗日。大爷爷照着我爷爷的脖颈就是一巴掌,训着我爷爷,忘了咱妈是咋说的?
我曾祖父逝于第二次直奉大战,死前发过一笔战争财,据说是贩卖粮草,也卖情报。血淋淋地从水上长城九门口拉回家,只给曾祖母留下一句话,平安是福。我曾祖母谨遵这句话,把两个儿子改名为周平、周安。
那一天,我爷爷周安在我曾祖母的安慰下,安定了下来,垂着头,被保长曹振东牵到了犬冢一郎的尖顶房子里,聆听翻译官喋喋不休地传授如何开垦稻田,如何育秧,如何插秧,如何浇灌,如何施肥,直到如何收割脱粒。
也许,我爷爷天生就是禾苗的奴隶,庄稼的贱种,筑过拦截龙河的水坝,修了阡陌纵横的水渠,看到秧苗绿茵茵地长在了水里,就喜欢上了,不由自主地让犬冢一郎这个日本人套上了笼头,而且一套就是十年。甚至自己家的庄稼都耽搁了,日本人的稻田里,却找不到一棵稗子。日本县长放过狠话,稻子减产一斤,村里每户人家必须多交十斤出荷粮,否则就是经济犯。
精耕细作的稻子,稍有疏忽,就减产个百八十斤,每家每户就得多交千八百斤的出荷粮,田少地薄的人家就得卖儿卖女度饥荒。我爷爷害怕极了,竭心尽力地侍候稻田,唯恐自己一时不慎,让村里饿死人,瞪圆了眼睛看稻苗,直至籽丰粒满,颗粒归仓,才松下一双劳累的腿。
我爷爷把自己变成了牛。
日头偏西,暑热不消,满世界的知了吵成一团。好在坝高渠宽,水流顺畅,一畦接一畦的稻田很快灌满,我爷爷这才感觉到,身子被日头晒得发烫,汗也快流干了。可他看到灌过水的稻秧,全都挺直了腰身,心里便一片清凉。眼瞅着稻穗越抽越大,越长越沉,再过四五十天,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村里人再也不用担心多交出荷粮了。这么一想,我爷爷甚是欢喜,也像这稻秧一样,伏在水里,洗了个透彻。
我爷爷总是这样,喂饱了猪,喂饱了羊,喂饱了牲口,侍候完了庄稼,才猛然想起,自己已是口干舌燥,肚子饿身子乏了。
清爽过自己,我爷爷迈开步子,向犬冢一郎居住的尖顶房子走过去。那是座白墙红瓦的尖顶房,单独矗立在碧绿的原野中,格外醒目。房前,有一根高耸的旗杆,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犬冢一郎总是隆重地走出尖顶房,将一面太阳旗高高地升过房顶,直至太阳升至一竿子高,犬冢一郎还在凝视那块破布。天上的太阳和旗上的红圆圈重合了,我爷爷便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他觉得旗上的红圆圈渐渐地活了,飞扑下来,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噬进去,骨头都不剩。
没有风,没有云,湛蓝的天上,孤独的白日正在西垂,还有那座尖顶房,也是在原野上孤独地立着。旗杆上的那面旗,不知啥时滑落下半截,无精打采地垂着。除了知了在无知地吵闹,世界静得要死。正向尖顶房走过去的我爷爷,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的犬冢一郎,对稻田的丰收与否,已兴致全无。因为,世界正在天翻地覆。
我爷爷洗净泥脚,换上木屐,正准备迈进尖顶房子,忽然听到屋里的收音机传来沙哑迟滞而又忧郁的声音。我爷爷探头望过去,看到屋子的拉门大敞着,里面一片狼藉,碎纸片、碎布条、碎瓷片扬满了木地板和榻榻米。犬冢一郎全家老少六七口人跪在地上,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唯有怀里的小婴孩,对哭声全然不顾,叼住犬冢一郎妻子的乳头不放,一口接一口地吸吮。
一家老少,不管我爷爷如何劝解,依旧悲痛欲绝,泪如滂沱,悲伤程度,如遇天崩。
风和日丽,天清气爽,家人齐全,无灾无难,哭的是哪门子丧?我爷爷困惑不已。
收音机里沙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犬冢一郎全家冲着收音机,一遍又一遍地跪拜磕头。毕竟常年给日本人干活儿,耳濡目染知道些日语,渐渐地,我爷爷听出了些门道,原来,他们的天皇正在宣布投降。
我爷爷顿时释然,心也像外边的天空,一片晴朗。他终于明白,一直视稻田为心肝的犬冢一郎,为啥对快要干涸了的稻池不管不问。
对于犬冢一郎的悲伤,我爷爷的反应很淡,投降就投降了呗,干吗要死要活的?我都投降你十年了,日头不照样落,庄稼不照样长,人不是照样活吗?这么想着,我爷爷寻来手巾,给犬冢一郎擦眼泪。
犬冢一郎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连给我爷爷鞠大躬磕响头,吩咐孩子们端茶倒水剥糖果,恐怕一时礼数不周,我爷爷怪罪。
世界真的颠倒了,东家怕雇工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爷爷一时难以适应。平时穿着高傲的和服,戴着浑圆的眼镜,靠文明棍指点我爷爷那群泥腿子的犬冢一郎,全然不见了,变得格外谦恭与卑贱,眼神比落水狗还要可怜,我爷爷简直不认识了。
直至犬冢一郎掏出了心窝子,我爷爷才恍然大悟。这个小日本,哭昏了还怀着鬼胎呢,看到我爷爷憨厚质朴,趁着村里人还蒙在鼓里,即刻安顿后路,乞求我爷爷将他的孩子们藏起来,以防不测。我爷爷迟疑了一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能把你的孩子扔井里?犬冢一郎便把头磕成了鸡鹐米,眼泪和鼻涕涌成泉水,硬是泡软了我爷爷的心。
那天晚上,我爷爷头一次从犬冢一郎家往外拉东西,除了十几架脚踏稻谷脱粒机,还有几百条麻袋,几百米长的缆绳,几十把钢口锋利的镰刀。这些都是生产用具,我爷爷当然喜欢,欣然受之,手巧不如家什妙嘛。至于金银细软,首饰钟表,与庄稼活儿无关,我爷爷一概回绝。
犬冢一郎将他们家三个懂事的孩子推过来,我爷爷在大马车上,用麻袋搭成了窝,把三个孩子藏在里边,和那些工具一并拉回了家。
我七岁的父亲有了玩伴,把打那三个孩子的嘴巴当成过年放炮仗,因为我父亲从记事起,印象最深的就是挨他们欺负。三个孩子连哭都不敢,害怕别人知道他们藏在我们家。我父亲的暴力常常被我爷爷熊掌般的大手阻断,屁股上留下的红手印经久不衰。不过,这却阻挡不住我父亲听“炮仗”的热情。离开爷爷的视线,我父亲照打不误。
事实证明,犬冢一郎比我爷爷有先见之明。第二天一早,久违了的胡子,突然死灰复燃,闯进犬冢一郎的家,劫掠一空后,把尖顶房子烧得片瓦不留,落荒而逃的犬冢一郎夫妻下落不明。
接下来的几天,县城里抢劫成风,人们疯了般,只要是日本人的,见啥拿啥,咋解恨就咋作践。没多久,满街头行乞要饭的,都成了身着和服温文尔雅的日本人。娶不起媳妇的光棍汉,突然间扬眉吐气了,没出阁的日本姑娘,争着抢着往花轿里钻,恐怕天地拜晚了。
伪县府内,人人自危,扔下差事,远走他乡,树倒猢狲散,全县陷入无政府状态。胡子头孙蜂子缴了警察署的械,装模作样地当了一天县长,大车小辆地拉走了一大溜东西,回到了山里的老窝。
虽说苏联红军直抵兴城,封锁了日本军营,可是,他们分不清街头上谁是中国人谁是日本人,弄不懂谁哄抢了谁,睁着空洞的眼睛,就是不管。直至八路军曾克林部抢先出关,接管了兴城,才恢复了秩序。
后来,另一伙八路,也来抢兴城,他们从山东乘船,在钓鱼台登陆,两伙八路,还弄误会了,动了枪炮,打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彼此是谁。
这些变故,我爷爷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仗打得有多凶,谁在争夺天下,都是拿枪人的事,和老百姓没啥关系。我爷爷全部心思都放在高粱穗有多大,苞米棒子有多沉,黄豆株上挂了多少荚,大白菜能不能壮满芯,大萝卜会不会长到绊倒驴。再有,他窃窃自喜的事情,就是偌大的一片快要成熟的稻谷,没了主人,收获自然要归劳动者——我爷爷所有。
后来,我舅爷爷张冠武来了,一切都改变了。
舅爷爷不是孤身来的,带个叫林梦舒的人,舅爷爷喊他林主任。林主任与我爷爷同龄,从海上来的,满嘴山东腔,年纪轻轻地就当了县里最大的官——八路军驻兴城办事处主任。舅爷爷云山雾罩地夸林主任,搞武装,抓俘虏,打日寇,比孙悟空都有本事。
林主任一副书生样,被舅爷爷夸得面红耳赤。我奶奶敲着茶碗,让她的弟弟说话有点儿谱,别扯八竿子远,把神仙夸蒙了,算你有本事啊?
舅爷爷是典型的落魄八旗子弟,浑身臭毛病,嗓门大,脾气大,过日子有一个花俩,成天东跑西颠,家里仅有的几亩地也嘚瑟光了,常来我爷爷这里蹭饭吃。奶奶瞧不起他,看他时,眼白比眼仁多,给他盛饭也是摔盆打碗的。毕竟哥儿俩没分家,即使是吃小灶,吃掉的也是两家的日子,奶奶不愿意看大奶奶的眼色。
舅爷爷不在乎,吃饱了还伸懒腰睡一觉。
当着林主任的面,舅爷爷又摆上了谱,一见面就让我奶奶杀鸡宰鹅赊羊肉,款待贵宾,我爷爷示意着奶奶一一照办。本来,我爷爷没这么大方,来的又不是至爱亲朋,没必要破费。他是担心家里藏着犬冢一郎的三个日本崽子,让八路搜出来,那就麻烦了,定个窝藏罪是小,兵荒马乱的丢了三个孩子的性命,罪过可就大了,人命关天,孩子是无辜的,不该替杀人放火的日本鬼子承担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