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稻谷(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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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阿门,1900年(2)

这天,城里来了个怪人,那人在街头立了个字摊,就自命不凡地仰在他自带的藤椅上,似睡非睡地闭合着眼睛。神父是个好奇的人,我也正是好奇的年龄,就站在一旁看这个怪人。

那人的字摊旁立着一杆大旗,旗上自称叫“圣手子婴”,“一手好字吃遍天下,非一字一金不卖”。围着这个叫圣手子婴看热闹的人不少,可谁能出得起一字一金呢,整个宁远州除了知州大老爷有闲钱,别人谁能愿意买这么贵的字?

神父正在学写汉字,虽然那字差极了,可他却向往着最好的字,神父就动员我向圣手子婴求字。圣手子婴睁开眼看了我一下,操起身旁的逍遥扇,摇了起来,我知道,那是无言的拒绝。神父只好亲自出马了,他结结巴巴地道出了求字的愿望。

我看到那个叫圣手子婴的人脸色变得难看了,难看得像霜打的茄子。我又看了眼神父,神父的神态特别真诚,真诚得像水一样透明。我的心里很疑惑,不明白圣手子婴为啥变脸了。我看到圣手子婴的眼光刀子样在神父的脸上扫来扫去,好像要剃光神父脸上的胡子,让神父露出真面目。

神父说:“我叫卜右林,请赐字。”

圣手子婴摊开了手掌,那意思是让神父交钱。神父忙不迭解下腰间的钱袋,排出了几块金币。圣手子婴满脸的鄙视,神父不解地摇着脑袋。我知道圣手子婴是什么意思,那是嫌神父的金子不够分量,他要的金子是一个字一两金子,神父理解的是一个字一个金币。

我把圣手子婴的意思悄悄地告诉了神父,神父摊开双手,露出了很无奈的样子,神父嫌字太贵了。我自告奋勇地走上前,对圣手子婴说:“你的字贵得没边了,不露一下真本事,就是神父有钱,我也不让他买。”

那人冲我冷笑几声,脱下一只鞋,用脚丫子叼住一截木棍,洒脱地舞动几下,我看到地面留下了几个字。大家都抻长了脖子望着那几个字,我很快认出那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分明地写着“不要脸”。随后,他穿上鞋,把那几个字全擦了。

圣手子婴用脚写出的字都好得出奇,用手写字更了不得了,大家啧啧地称赞着。我却一声不吭地站着发呆,我在琢磨着,刚才他写下的“不要脸”是骂我呢,还是骂神父?

神父不在乎要不要脸,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神父对圣手子婴佩服极了。神父用很多钱买粮做粥了,拿不出那么多买字的金子,离开字摊时显得很失望。

以后的几天里,神父总是拉着我的手上街,在字摊前一蹲就是一天,企图等到买主,好一饱眼福。可圣手子婴的生意清淡得很,几乎没人买他的字,神父和我便总是空等。

我说过,知州大老爷瑞祥是个爱看热闹的人,城里出了这么新鲜的事,这么怪的人,光天化日之下在街头摆架子,这在宁远城还是从没有过的事,简直是向知州大人挑衅。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议论,圣手子婴这么牛逼,瑞祥非得收拾他不可。

那天,瑞祥骑着一头雪白的高头大马带着一群人终于出现了。除了神父以外,我们都感到要有热闹看。那时节已是阳春,阳光暖融融的,复活了的蝇蛾很快乐地在空中飞着。圣手子婴闭合着眼睛躺在藤椅上,让太阳温暖他。我们都闪开了,州城里的人没有不怕瑞祥的,谁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往前凑?可我们又不甘心看不到要发生什么,就从胡同里往外探脑袋。

字摊前空了,大白马把街头的青石板踩得嗒嗒响,街上静得风都不敢刮。我的眼光留在了药店门前那串贴着一块块膏药似的白招牌上,刚才它还在风中晃动,现在也静下来。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燕子在空街上飞来飞去。

大白马的蹄子已经踏上了圣手子婴的字摊,大白马鼻子里的热气已经喷到了圣手子婴的脸上。可圣手子婴还是闭着眼睛,不为所动地躺在藤椅上晒太阳。知州大人扬了下马鞭子,那群随从便将圣手子婴团团围住。

瑞祥端坐在雪白的骏马上,冲着圣手子婴打了个响亮的马鞭。圣手子婴这才睁开眼睛,不慌不忙地问:“求字啊?”

瑞祥把马鞭往下一指,那口气分明就是命令:“给我写几个字瞧瞧。”

圣手子婴还是坐着不动,他的手向大旗上指了指,示意着瑞祥取来金子。瑞祥并不理会圣手子婴的暗示,又一次命令着:“本官要看看你的字,给我写几个。”

圣手子婴这才从藤椅上站起来,问:“几个字?”

我们这些胡同里探头探脑的脑袋都紧张了起来,圣手子婴站起来了,好戏也该开始了。知州大人上任这几年,还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叫板的,现在一个小小草民当街和他牛上了,看他怎么收场。

瑞祥火了,他大声质问着:“你问我?”

圣手子婴不愠不火地说:“你求字,不问你问谁。”

瑞祥火上加火了,他说了半句“我问你”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们学堂里的同学在嬉闹的时候,常有人扮成知州大人,我们都知道,知州大人升堂,发起火来时,只会说一个字,那就是“打”,这回能说出三个字来就不简单了。

我们都看得出,圣手子婴装成恍然大悟的样子,他说:“大人是想求‘我问你’三个字,请付黄金三两吧。”

瑞祥的随从们很会看眼色,不等知州发话,一脚踢翻了圣手子婴的字摊,教训道:“你他妈的是活腻了,知州大老爷还没跟你要占地的银子呢,你狗胆包天反倒向老爷讨起了金子。”

“请付黄金三两。”圣手子婴不依不饶。

知州大老爷让谁给写几个字,那是抬举人呢。瑞祥上任以来,家里和衙门里从来不挂字,头一次对字感兴趣,竟遭到这般奚落,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场向知州大人挑衅的闹剧就这样开始了。随从们蜂拥而上,企图抓走圣手子婴。圣手子婴手持一支饱蘸浓墨的大笔,灵巧地躲闪,墨汁竟然一滴不洒。

神父站在我身后,也学着大家的样子,从胡同口向大街上窥视,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莫明其妙,问我:“抱歪周,怎么回事?”

我正看在劲头上,盼望着圣手子婴把瑞祥从马上拉下来,替我报一把念不成书的仇,就没心理会神父了。我说:“你就看吧,完事了我再给你讲。”

圣手子婴三绕两绕就绕到了瑞祥的身旁,绕得那匹大白马团团打转。我看到圣手子婴持笔的手挥舞起来,不一会儿,大白马身上就留下了“我问你”三个潇洒的大字。

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不怨人家自称天下第一圣手,别人四平八稳地铺纸研墨还写不好字呢,转眼之间人家能在打转的马身上留字,真是圣手不凡,一字确实值得一金。

圣手子婴把笔丢在了破烂的字摊上,颇具礼节地伸出手:“知州大人,你已经欠下我黄金三两了。”

瑞祥只顾策马围着圣手子婴团团转,为抓不住人而着急,为圣手子婴马前马后戏弄他而愤怒,他还不知道马身上留了字,更顾不上胡同里传出来的一阵阵笑声,连声喝着:“把他拿下,把他拿下。”

圣手子婴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笑容,他把拴在腰间的印章解下来,用手指头牵着印绳,把印章甩向了马屁股。就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个鲜红的印痕留在了马身上,显而易见,那是圣手子婴的印记。白马受到这猛烈一击,惊得怪叫一声,驮着瑞祥一路奔跑下去。

那群随从们恐怕大人有闪失,顾不上拿圣手子婴,拼命追赶瑞祥去了。

圣手子婴把印章收回腰间,扛起那杆大旗,唱唱咧咧地走开了。

我们这群看热闹的人都涌上了街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刚发生的事情,每个人都露出了神秘的笑容。神父是个单纯的神父,他以为我们赞赏的是圣手子婴的字呢。回到教堂,神父莫名其妙地让我敲响了钟。

钟声响彻州城,那群好久没受惊扰的麻雀惊慌失措地从教堂的房檐下飞出,在天空中久久盘旋,不知要落向何方。

不久,有消息传来,慈禧老佛爷代先皇回盛京祭祖,途经辽西走廊重镇宁远州歇榻。整个州城都动了起来,修街铺道张灯结彩,忙得不亦乐乎,满城只有教堂用不着装点,老佛爷本身就是主,她不可能拜别的主。

不管街上有多忙,都不关我的事,我还是陪神父逛街。前一段知州大人放出风去,抓住圣手子婴,非要剁去他的双手不可,戏弄朝廷命官,罪不可赦。这一阵,风声就没了,知州大人只顾忙着装点门面,就忽略了圣手子婴。

有一天,我忽然看到,圣手子婴擎着那杆旗又回来了,还是在原来的那个地方铺个字摊,还是牛哄哄地躺在藤椅上,眯合着眼睛,一字一金不倒价。

我想,又该有热闹看了,可我一连等了好几天,却枉费了心机。我没有等到知州大人来剁圣手子婴的手,等到的却是许多富户人家点头哈腰地求圣手子婴写牌匾。

神父终于可以静心地欣赏圣手子婴写字了,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他甚至想义务充当下手,为圣手子婴扶纸研墨。圣手子婴却冷漠地拒绝了,好像神父弄脏了他的纸。

那些富户托着黄金,像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谦恭地立在圣手子婴面前,恳请圣手子婴写下一些诸如“清正廉明”“公正廉洁”“两袖清风”“青天老爷”“功高盖世”之类的文字。圣手子婴接过金子,一挥而就,金子装进他的衣兜,像风刮来的一样容易。

我很为知州大人不抓圣手子婴纳闷,听到了富户们的议论,我才恍然大悟。这些年来,知州大人光顾起各种名号收银子,忘记了给自己歌功颂德,衙门的门楣上光秃秃的,老佛爷一生气,没准会拔了他的顶翎,这些年的银子可就白花了。

当然,那些富户并不真心送匾,这么贵的匾就是砸他们的骨头。他们甚至不避讳圣手子婴,边骂着知州瑞祥的贪婪,边说着瑞祥的私宅某某房里藏着多少多少银子,某某房里藏着多少多少珠宝。

每逢这时,我就看到圣手子婴的手停顿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挥笔写下去。当时,我就有个疑问,圣手写字还要想啊?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明白了,圣手子婴想的根本不是字应该怎样写。

瑞祥的师爷来教堂登门造访了,师爷说,有些名望的地方都给大老爷送匾了,教堂也不应该例外。神父很生气,神父若是有那么多金子的话早就给自己买字了,神父历来与衙门不怎么相扰,就把师爷逐了出去。朝廷都怕洋人,神父怎能怕一个小小的师爷?

可我怕衙门,我怕神父和瑞祥弄僵了。要是关了教堂,撵走了神父,我连栖身的地方都没有了,何况神父正向有限的几个信徒募捐,希望我能重回学堂。我就动员神父给送个匾,咱不求圣手子婴给咱写,咱自己有手,自己动手做牌匾。

神父同意了我的想法,我不愿替瑞祥吹牛拍马,想了好久才想出个词,那就是“神主阿门”,反正瑞祥书读得不多,弄不明白咋回事,糊弄糊弄他就算了。我的字虽然比圣手子婴的逊色多了,可教堂用不着怕衙门,送个牌匾就不错了。

该送的牌匾都给衙门送去了,圣手子婴的字摊不再忙碌。那些天我天天看他写字,受益匪浅,就更加舍不得离开字摊了。

师爷也来到了字摊前,师爷也是摇着扇子,可我咋看那摇法咋不顺眼,假模假样装腔作势的,不像人家圣手子婴摇得有味道。师爷颇像内行似的对圣手子婴的字频频点头,慢条斯理又酸味儿十足地说:

“这一段没少捞吧。”

圣手子婴翻了眼师爷,说:“快堆成金山了。”

师爷说:“先生替这么多人给知州大人写牌匾,为什么不亲自给大人挂上一块匾额,以表寸心呀。”

圣手子婴淡然一笑,说:“我这就拿出看家本事,给大人献上最好的匾。”

我看到师爷露出了酸酸的笑容,好像是很满意圣手子婴变乖了变得听话了。

听到圣手子婴要拿出看家本事,我就更舍不得离开他身边了,要亲眼看一看最好的字是怎么写出来的。

圣手子婴没拿笔也没拿纸,他握着一把刀子,在空匾上游龙般走动着,不久就有“高天三尺”几个遒劲的大字凸了出来,随后,他又给那几个字鎏了金。

第二天,一大群人敲锣打鼓地给衙门送这块匾额。我正是爱热闹的年龄,怎能错过这个机会。送匾接匾挂匾地忙活了大半天,等我再找圣手子婴的时候,却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

知州瑞祥只顾看匾了,也忘了圣手子婴。谁都能看得出,那么多匾额中,瑞祥最喜欢这个,“高天三尺”,那是多大的称誉。瑞祥把它挂在了正中。

面对着这个匾额,我们都没有深想里面的真正含义。

就在老佛爷要来的前一天,教堂里突然来了个特殊的信徒,那个信徒穿着我们从来没见过的衣服,脖子上扎着个小带子,精神得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人穿的衣服叫西服。

那人一见到神父就咿里哇啦地说外国话,两个人越说越亲,说到最后就抱起来,比两口子还要亲,看得我眼睛直热。神父待我像儿子一样,从来没那么亲热地抱过我。

神父把我介绍给了那人,那人才开始跟我说汉话。他说,他是知州瑞祥的亲弟弟,叫瑞恩,刚从西洋回来搞洋务,他在西洋信了教,没想到宁远州里还有教堂,他太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