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翠绡
在安徽这个地方有位姓傅的公子，名字早已经被人遗忘，记不得叫什么。这位公子十五岁时，长得风度翩翩，穿着华美的服饰，一举一动都风流倜傥，常常自认为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那年正巧省里举行科考，可他却没有考好，没有取得到京的乡试资格，心中十分恼恨。于是傅公子决定按例纳资来买取考试资格，去北京参加明年的乡试。他父母平时十分宠溺傅公子并把他视为掌上明珠，从来不忍心违背他的意思，只好去大肆张罗车马行装，让他进京应考。这时恰巧碰上同样去上京赶考的一姓骆的与一姓牛的两位秀才，于是傅公子父母就赠了一笔丰厚的盘缠给两位秀才，把孩子托付给他们照顾，临走前反复叮嘱说：“你俩带我儿上京都去，一定要把他好好带回来，至于功名成败我们不计较这些。”两位秀才郑重其事地答应了。之后一行人到京城后，看见路旁有座古庄，就进去稍作休息。进庙中，就看见僧房壁上挂着一轴绢画，上面画着一位姿色貌美的美女，手拈红豆，笑口微启，音容相貌和活人一样。傅公子看着美女的画像入了迷，恋恋不舍不愿离去，于是就把僧房独自租下，住了下来，那两位同来的秀才见劝不动就另觅一个很近的旅店住下，仅相隔一里多路。三人时常聚首，一起谈文论艺，不亦乐乎。
一天，傅公子在庙中等候两位秀才，左等右等不见他们的身影，为排遣无聊寂寞，就打算到秦楼楚馆逛逛。但是一出庙门，看到纵横交错的道路，惘惘然不知该往哪儿走才好。这时，忽然看见一群人拥着车马走来，前边还有人吆喝开道。傅公子见车中应该是一个贵官，是个长着长长的眉毛和一把大胡子的白发老翁，穿着宽袍大袖，衣带轻飘。那老人向公子问道：“年轻人，你是谁啊？”傅公子答道：“我姓傅。”老人大惊，说：“你就是傅公子吗？我已经找你好几年了，今天差点和你错过啊！我希望现在到你府上坐坐呢。”之后从车上下来热情地挽着公子的手一起朝僧房走去。老人说话非常慷慨豪迈，性情俊逸不群，神采奕奕一点也不显老态龙钟。公子和老人交谈十分愉快，请求和老人结为忘年交。老人也十分高兴地说：“好！”随即命人摆上酒菜，准备和傅公子彻夜长聊，放怀畅饮。席间为增加乐趣，做了一些游戏，但老人却都很在行。老人自我介绍说：“我姓胡，原籍陕西，已经迁居北京有好多年了，和公子有前世之缘。如果公子不嫌弃我年老昏庸，那么我们今后欢聚的日子还多着呢。”不久，鸡鸣，应经五更了，老人起身作别，并和公子又约定了日后相见的时间。说完，就出门上车走了。庙门外，肃立等候的仆役手拿火炬在前边开路，熊熊的火焰，把周围照得像火城一样明亮。从此以后，两人经常往来，有时一起去城南看戏，有时一起去酒楼饮宴听乐。老人很大方每次玩乐后都抢着付钱，有时傅公子想请客，当一回主人，老人也总是笑着不愿意。
不久，才发现试期快要到了，这一段时间只顾着和老人玩乐，忘记了正事。于是傅公子就打算来一个临时抱佛脚，温课迎考。而这时那老人也不来相见了。有一夜，老人突然敲门进入傅公子的书斋，把其他人遣开后，就和公子交谈起来，并从袖中拿出十四篇写好的应试文稿，文采极好，写得合乎规范，实在是一篇篇妙文，说：“这些文稿来得很不容易，费了我很大的功夫，你一定要严守秘密，将来把它们带入考场，可能会有用处。”傅公子就怀疑这些文章是否是前人的旧文，老人就说：“你这个傻瓜，你照抄就好了，不会有事的。”一再反复叮嘱，然后就不做打扰告辞走了。等傅公子进入考场后，惊讶地发现三场考试的试题都在十四篇文稿之中，于是就把内容照抄下来，然后很快就交卷出场了。刚出考场，就看见老人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地奔了过来，悄悄问道：“我给你的文稿，你抄了没有？”公子说：“我这次竟然当了一回文抄公，真是惭愧不已。”老人说：“那这次你一定能高中！一定不要泄露此事，否则被人知道后就要惹大祸了。”一个多月后，结果揭榜了，傅公子竟中了第四名举人。和他一起来的牛、骆两位秀才就名落孙山。他们读了傅公子在考场写的文章，都十分惊诧，说：“这真的是你写的文章吗？这样的文章可不是一般人能写出的！”傅公子之后去拜见主考老师，老师对傅公子的才华很是欣赏，认为他是少有的天才，真诚地劝傅公子在京中留住，然后准备参加会试。牛、骆两位秀才却劝公子先回趟家乡，于是傅公子就把主考老师挽留他的话说给两人听，其实呢，是不舍离开老人。两位秀才日夜催促公子早日回家，老人像早就知道此事一样，就私底下对公子说：“这事也不难解决，我有的是钱，送一点旅费给两位秀才，让他们一起住下就是了。”傅公子把老人的话说给牛、骆两秀才，他们也就安心地在京城留住，也不再提回乡的话了。
有一天，老人突然拜访，问公子说：“傅君是一个杰出的人才，又新考中举人，人又不凡，我正巧有位远亲，他们愿意把小女嫁给公子为妻，还让我做媒呢。”公子答道：“承蒙老丈错爱，将高亲之女相许，可是婚姻大事我自己不能做主，老家有父母，我要先写封家信商量一下才适宜。”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说：“不如你和我一起到他家中，先看看小姐才貌怎样，再定亲事，怎么样？”公子觉得这主意不错点头答应了。两人就一同出门。这时门外早已停着两辆车子，老人和公子就各乘一辆。前边有健骡奔驰，后面有俊仆相随。经过几条大街，来到一家宅第，外观十分华丽，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住宅。老人先在仆人的搀扶下下了车子，然后请公子下车进屋。进门后，只见回廊曲折，房舍明亮，不知走了多少个重门，路经多少美丽的花圃竹篱，穿过曲曲折折的小路才来到大厅。大厅里的摆设焕然一新，光华夺目，两旁的桌上点着成对的龙凤蜡烛，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看上去好像主人家在办喜事。两人落座后，见门前的仆役穿着新衣，站立整齐，可是却一直不见主人出来迎客。傅公子走到老人前低声说：“主人怎么还不见身影？”老人笑着说：“我就是主人啊！”公子十分惊讶，来不及细问，又看见一位头戴珠翠、身穿华服的老妇人在漂亮丫鬟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老人介绍说：“这是我的老妻。”老妇人行礼见了公子，笑道：“公子果然风度翩翩，俊容不凡，真有大家风范。”傅公子当即款款下拜，道谢夸奖。三人落座后老人就说：“其实是我有位爱女名叫翠绡，希望能和公子结为婚姻，也算了结了前世的缘分。只是老妻爱女情切，不愿意把爱女远嫁，所以才把你骗过来，你能光临寒舍，实在让寒舍蓬门生辉。”公子听了，感觉很突然，赶紧起立，说：“能和冰清玉洁之人结为婚姻，我是很高兴的。但我已经和你说了原因，父母在堂，我怎么能不禀告双亲就娶妻呢？”老人笑道：“没想到公子如此迂腐！”就命仆人先带公子到密室去沐浴。浴毕，换上举人穿的礼服，走进大厅。过了一会儿，新房前帐幕一新，乐队奏起欢快的歌曲，女仆这时拿着红烛，捧着喜香，拥着翠绡走出。翠绡盛妆丽服，佩玉戴珠，温柔娇媚，貌若天仙，公子在旁偷偷观看，被迷得不能回神。如此美的人，如此美的天地，在这温馨喜庆的气氛中，傅公子和翠绡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婚后，两人十分恩爱。
婚后三天，傅公子偶然翻看翠绡的镌刻花纹的妆盒，看见其中有一卷《香巢吟稿》，字迹秀媚玉润，很像女子的笔迹，就笑着问翠绡：“这么美的字是你写的吗？”翠绡不好意思地说：“是的。”傅公子又把诗稿读了读，惊觉其中的才思和古代的女才子曹大家、左芬相比较都不相上下，因此更加欣赏妻子的才华。闲暇时傅公子偶然乘车路过自己原来的住处，下车看看，见他回来，寺中和尚都问他到哪儿去了，他随便讲了个去处。有一天，翠绡对公子说：“我父母没生儿子，只有我一个女儿膝下承欢。家中的左库里面堆放着很多白银，库门钥匙由我掌管，如果您有什么需要，随您拿了去用，不必向二老禀告。”
几个月过去了，牛、骆两秀才来访公子，但每次都见不着公子。向和尚打听，和尚也说不知道。有一天，两人就藏在僧房中守候，准备等公子来了，就出来询问。正巧公子来此，就赶紧出来询问，公子也知道没法再隐瞒此事，就把实情告诉了他们。两人听了觉得十分奇怪，但猜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准备打探清楚，于是悄悄尾随。等公子之后回到岳丈家时，两人就在后面偷偷地跟着，见公子下车后走进一家废弃的住宅，进入破院门后，就不见人影。回过头来一看，门外的车子也没了踪迹。两人就赶紧进入废宅中寻找，只见一片荒废，路上杂草丛生。一片荒凉，看不到人迹，就觉得事有蹊跷。第二天，又遇见公子，两人就把昨天所看见的一五一十地告诉公子，说：“这人家一定是什么鬼怪，你最好早点与之断绝关系，否则你有什么危险，那我们回乡后也无法向你的父母交代。”公子坚持说：“那儿是一处豪门贵宅，是大户人家，怎么可能会像你俩所说的那样！而且他家很有钱，可你们所说，那里荒凉破败，可是他家有许多白银呢。”说罢，公子就从袖中拿出一块银子丢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又把银子拿去给店家看，都说：“亮闪闪的，是足色白银。”两秀才也很惊讶，就替公子出主意说：“你既然常去他家，不如你多带些银两出来藏在此地，看看有什么变化。”公子沉默不语。两人就多次进行劝说，第二天，公子果然照他们所说的办了。两个多月中，竟取来两千多两白银，取来后都拿给和尚收藏起来。有一夜，翠绡对着灯火双眉紧皱，脸上挂着泪水，问公子道：“我都是你的人了，本来这没什么可计较的，但是这两个月我常见你带着银子出门，却又不见你买什么东西回来，你是否对我心怀二意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只能以一死了之。”说完，泪水就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样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公子见妻子可怜的样子也觉得很惭愧，多次安抚解释，可翠绡仍是怏怏不乐，公子也不好意思面对她，心里也开始害怕起来。从此以后，公子就时常回到自己的居所小住几天，翠绡家的仆人来请他时，他总是推三阻四的，他心里也真有点害怕遇上了鬼。一天，忽见老人来到，对公子严肃地说：“我本觉得与公子意气相投，所以才把唯一的爱女相许给你，我自认对你不薄，这番心意真诚可鉴。如果你真对我们有什么猜忌，那你就赶快离开吧，也不用像这样躲躲藏藏，惶恐不安。”公子被说中心事，支支吾吾，沉默不语。此后，公子又断断续续地和岳丈家来往了一阵。但是翠绡却常常流泪，枕边不干，公子也总是唉声叹气，神情凄婉，日子失去了以前的欢乐。
过了不久，有一天公子又回到僧寺寓所，正斜躺着和两秀才闲谈，这时，天气突然阴云密布，暴雨挟带着冰雹像箭般落下来，雷电交加，轰隆轰隆像山崩地塌了一样。不久后，雨又突然停止了，这时门外有一个女子带着丫鬟走进寺来。这两人都披散头发，满面血污，衣衫破败，拖着鞋皮，狼狈不堪。一进门就急促地喊道：“傅公子在吗？”两秀才急忙将公子藏起来，然后出来回答说：“这里哪有什么傅公子？”那女子就说：“唉，这冤家啊！”说完，就放声大哭。大哭了好长时间，才边哭边诉说道：“这个公子以怨报德害了我全家，没想到读书人的心是那么狠毒啊。如今他躲起来不肯见我，看来我俩的夫妻之情到今天就结束了！我父母因为科场作弊，触犯了法律，导致全家遭到杀害。只有我和这丫鬟逃过此劫，由于本质未亏，仅被老天追回金丹，罚我们到雪山服苦役，五十年后才能获释。今天特来和公子告别。现在金甲神就在门外等候，我是一刻也不能多待了。”说完，嗷了一声，就不见了美人的踪影。牛、骆两秀才听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三天前正是他们私自替傅公子写了状纸去关帝庙焚烧，上告天神。
第二天，傅公子再上岳丈家，只见到处鲜血淋漓，连石阶都被染红了。面对此景，公子不禁黯然神伤，好像失了魂一样。第二年春，公子勉强参加会试，没有考中，最后只得携带藏起的银两回乡。之后三人把银子瓜分了。从此以后，傅公子一次也没敢到京城去了，直到老仍仅仅是一名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