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五升

从前，海州有个姓李的人，在六十岁时生下一个儿子。婴儿出生那天，家里面闯进来一个脸面肮脏、络腮胡子很长的道士。李家给了他八斗白米，还是不能把他打发走。那道士说：“我知道您家今日喜得贵子，不如您把这位能光宗耀祖的佳儿抱出给我瞧瞧，或许我能料知他一生的福禄。”家人听后半信半疑，就把婴儿抱出来给他看，道士看后说：“这真是个杰出的人才，将来一定会成为国家的栋梁，可官至四品知府官呢。可是你们打算给我八斗米，那就给他取名为八斗吧，使他的才华能高于屈原、宋玉这一类人，像曹植一样。但是将来做官后千万不要说升，不然在五次升官后就要走向反面了。”说完，也不要那八斗米，很不满地出门而去。老来得子，李老头对八斗很是溺爱，只要是八斗想要的，都一一加以满足。家中的仆役只要敢有一点触犯他的，就立即把他们责打驱逐出门，奴仆只能默默忍受。成年之后，八斗的脾气更是骄纵跋扈，淫欲失度，无耻到了极点。十九岁时，弃文习武，考了个武秀才。后来父母相继去世，李八斗交结了一批匪徒为友，和奸猾役吏为伍，戏场妓馆时常能看到他们的身影，行为放纵不堪、肆无忌惮。

海州灵台山脚下有座方家园林，经常闹鬼，人们相互告诫，都不敢去那儿居住。当时有位歙县的举人端木正好游历到此，看到方氏园林后苑“梅坞”阁，十分宽敞美观，苑中百花盛开，枝叶繁盛，就和方家协商，想租来避暑。方家本来就对端木举人很敬重，就同意了，还命人替他把阁门打开，认真地打扫清理了一番，把床帐都铺设整齐。这天夜晚，端木就睡在阁中，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晚上三更时，端木举人正身倚宝剑，手里拿着拂尘，在烛光下读着史书，忽然，只觉身边香气袭人，传来了笙笛之类的乐声，又听到门外女子走动时衣上玉器碰撞的响动声。不一会儿，就见几十位年轻貌美、婀娜多姿的女子，簇拥着一位绝色美人从外款款而来。端木此时觉得情况怪异，就急忙问道：“请问来者何人？”那美人说：“我们是天上管理图书的仙子，你是何人竟敢进入我们的闺房？”端木举人听后立即行了拜礼，又把自己的来历说了，美人摇手说：“端木先生是有道长者，我们怎么能贸然打扰您呢？还是我们走吧！”接着在一阵女子如莺燕娇啼般的笑语声中，四散而去。端木举人觉得事情诡异，早晨起来后，就携带行囊搬往别处去了，并把自己的经历私下里告诉了别人。

李八斗听说此事后，笑着说：“这可真是个书呆子，一点都不开窍，如果让我碰上了如此艳遇，早就已经和美人进入温柔乡了。”众人听后也都纷纷怂恿他，于是李八斗偷偷住入梅坞阁，希望能有如此艳遇。这天夜半时分，果然听到了打鼓奏乐的声音，吆喝声，靴子的托托声，绣鞋的踏地声从楼上传来。李八斗从窗格中偷偷探看，见许多男女聚集在大厅，其中在榻上端坐了一位美人。不一会儿，奏乐声停止了，站立两厢的护卫人员，一个个神情严肃。只见那美人忽然大怒，说：“端木先生已经远离此地，从哪儿来的狗才，竟然敢到此偷看！而且这人浑身邪气，龌龊不堪，快快给我把他抓来，别让他跑了！”只见两个虎头人身的大汉拿着铁链立即破门而出，之后把正在偷看的李八斗揪入厅中，喝令跪下。美人骂道：“即使像张载、左思那样的名人名士，效仿潘岳，乘车招摇过市，都要遭到妇女扔瓦块，吐唾沫；现今像你这么个无赖无耻之徒，好大的胆子敢来偷看仙女，应当按律斩首，决不赦免！”下边的人大声答应，就把钢刀架在了李八斗的脖子上，冷得像冰，李八斗被吓得丢了魂，嘴里不停喊着饶命。美人不屑地笑说：“杀你，我还怕把我的刀弄脏了呢，但如果处罚得轻了，又怎么能抵得了这罪？”于是喝令把李八斗拖下去重打一百大板。果然就有两个豹头人身的汉子把他衣服剥下准备行刑。正要举捧打时，一个穿红纱的美女忽然摇手说：“别打，别打，刚才我查看了一下簿册，他还得享受坐官轿——轿的四面是雕花栏杆——出头露顶的日子哩。”美人笑了笑，站起身来，众人簇拥着她上楼而去，声息渐远。李八斗吓得赶紧把衣服穿上躺在堂下打盹，直到村中鸡啼，晨光照进，这才蹒跚着走回家中。每当向人细说这一夜的遭遇，他还是一脸扬扬得意之色，认为自己虽然被当成囚犯，但仙人也不敢怎样难为自己，认为自己将来一定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后来遇上荒年，几乎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地步，这时李八斗在众人前大发厥词说：“只要有我李八斗，你们还担心会做饿死鬼吗？”众人纷纷请教他有什么办法，他说：“有钱人家的粮仓充实，但却吝啬不已，囤积居奇，他们家的粮食不就是咱们的粮食，我们去拿不就行了！”众人被饿得都响应他的号召，纷纷拿了打斗的武器到富人家去借粮，虽然名义上说是借，实际上就是去要挟。那些富裕人家知道这帮人蛮不讲理，所以为保性命，任由他们借粮，不敢违背。李八斗有个寡妇婶子姓戚，家中很有钱，囤积了很多粮食，李八斗上门去硬借，但是遭到严厉拒绝。李八斗在心里冷笑说：“我现在可是饿得快死了，你我同是亲戚竟不可怜我。如果今后对你家有什么冒犯，到时你可千万别后悔。”第二天，李八斗就带领一群匪徒，手拿火把，在戚家门口聚集，之后把戚家储藏的粮食都瓜分干净了，粮仓被抢一空。他的婶子气愤不已可又不敢言语，只得偷偷进城向县令告状，说：“如果不替我做主，不把这帮强盗杀了，我就死在衙门前！”县令答应她的要求，马上出钱物色内线，商议怎么把李八斗捉拿归案。有一位很出名的捕快叫黑风，平时和李八斗很熟识，因此李八斗对他也无戒心。一天，黑风带了丰盛的酒菜到李八斗那儿，等李八斗喝醉后，黑风就告诉他说：“系狗村乔家有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儿，我们不如趁向乔家借粮的机会，把她俩设法抢来，那年纪小的一位就给你做老婆，谁不知你这风流少年对于女人是多多益善的，怎么样？”李八斗拍手说：“好呀。”于是在半夜时带着刀跟随黑风前往乔家，在经过一片密林时，早已经等候的捕盗公差一齐涌出捉拿李八斗，把他捆绑起来。李八斗说：“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众人说：“县官已等你好久了。”他又问：“是谁状告我的？”大伙又说：“你家婶子下了请帖叫你赶紧去呢。”这时，李八斗才恍然大悟。

天亮时，众人把李八斗带着回到县衙，县官开堂审问，可是李八斗却死也不肯讲出实情。县官下令用细荆条鞭打他，把他的背打得血肉横飞，他也只是哭着不断哀求：“武生求求大老爷，武生求求大老爷！”如雨般的荆鞭继续抽打下来，他还只是嘴里不停地连叫“武生武生”。其中一个差役打趣说：“你究竟抢了多少石谷子，为什么不老实交代告诉长官呢？这样‘五升五升’的一点一点招认，要招供到什么时候，还白白挨了皮肉之苦？”在场的人听后都哈哈大笑起来。最后李八斗实在受不了鞭打，这才把自己一次次抢劫的情况如实招供：共抢过十次，共抢谷子二千石。县官听后怒不可遏，就把李八斗的条条罪状写在木板上，敲锣打鼓，把李八斗拉着游街，边走边大叫自己的罪行，然后又把他放在木笼中号枷示众，结束他的狗命。到这时，李八斗才对那道士和梅坞阁绛纱女子所说的真正含义恍然大悟，原来他们都早已经预见到了李八斗的下场。从此，听了李八斗的情况，乡间那些样子生得雄赳赳，读书人打扮的无赖子弟，对平日的胡作非为才稍稍有所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