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溺死一条鱼(2)
成晶莹从医院的病床上拔掉点滴赶到这里，看着顾中华夫妇憔悴的样子，跪在地上就磕头，痛哭着：“都怪我啊，不该答应他去游泳，我该死。”
说完自顾自要往江里走，被顾中华拼命拉着：“冷静点，咱顾荣没死，你也不需要去死。”
顾中华的老婆又过来掐成晶莹的脖子，她中了邪似的反复说：“你还我的儿子，你这扫把星！你这狐狸精！你这……”
高辉又过来帮忙拉开他们，一时间乱作一团。
远远的捞尸船的汽笛声响起，让所有激动的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船老大朝岸边挥挥手，摆出剪刀手，带着胜利的微笑。岸边接应的手下笑逐颜开，看这手势八成是找到了，意味着钱马上要到手了。
“找到我儿子啦？”顾太太左右旋转着身体，傻傻笨笨，喜不自胜，“太好了，家里的鸡汤要凉了，得赶紧回去热一热，儿子肯定要受凉了。”
高辉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那艘船的船沿有个长长的铁钩，钩着一个人缓缓前行，荡漾出一圈圈的水波。
顾太太继续笑逐颜开，指着越来越近的船说道：“啊，你看，我儿子回来了，他游泳游得多好，看嘛，你们看嘛！”
顾中华忍不住掉了眼泪，哪里是在游泳，只是钩着儿子的颈椎，顺着水拖行。
船老大的跟班在岸边说：“算你们走运，得了个全尸，以前找到的还有只剩半边身子的。讨个吉利数字，8888，大家都发。”
一手交钱一手交尸，不接受刷卡不提供发票。
顾荣年轻鲜活的身体，现在变成了一具青白发肿、全身没有一丝血色的冰冷尸体。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嘴里塞满了水草和淤泥，脖子上有一个洞，那是钩子钩了一路的后果，早已感觉不到疼痛。
成晶莹晕倒在尸体旁边，并排躺着，看起来像一对殉情的夫妻。
再去顾家，尽管顾中华很疼惜这个女孩，但妻子始终不准她进家门，上香都不允许。固执得要命的女人，儿子没了，跟儿子有关的所有人都不见，不管是女朋友还是老师或者同学。她要静静守着回忆，守着家中顾荣曾经存在的空气，不许别人来搅乱。
顾荣走了，似乎把成晶莹的灵气也带走了，她几乎每天都是恍恍惚惚过日子，过马路不知道左右看，有一次放学后直接就走到学校的湖边，把周围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高辉义不容辞地担任了护花使者的义务，自从上次成晶莹走路差点儿被车撞到，他就每天用自行车载着她上课、吃饭、回宿舍，又请了宿舍的另外两个女孩吃饭，也送了些礼物，拜托她们好好照顾成晶莹。
她总是说有鬼，总是说梦见顾荣，说顾荣不肯去投胎，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对自己说：想她，要她一起走。
喝醉的时候成晶莹倒是清醒一点儿，只是不停地哭，说些后悔的话。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接受现实吧。高辉拍着成晶莹的后背，让她吐得更舒服一些。
“他是为了救我，当时如果丢下我，他自己完全可以活命。”
“我了解顾荣，如果丢下你，他自己逃命，他活着会比死了还难受的。”
也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成晶莹缓缓地拿纸巾擦了擦嘴角，眼里闪烁着泪光：“是真的吗？”
“真的。”
“借肩膀给我用一下好吗？”
“好。”
高辉紧紧地抱着成晶莹，抚慰着，像大人安慰做错事的小孩：“没关系，他能做的，我都能做到，不哭了，不哭了……”
三
沈苑博在这学期最后一节课上才看到了成晶莹同学，看起来很面熟。
“同学，你一学期没来上课，怎么好意思走进来。”
成晶莹抬头看了看这素昧平生的语言学概论老师，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是你。”他认出了这是那回给自己指路的女孩。
“哦，是我。”成晶莹笑了一下，马上恢复了死人一样的脸。
划重点的时候，成晶莹非常认真，对于这陌生的学科，最后一课划重点是非常重要的，否则明年就要重修。
下课的时候，高辉等了半天也没见她出来，直接到教室里去，沈苑博还在给成晶莹划重点。
“走啦，要吃饭了。”高辉在教室门口挥挥手。
成晶莹机械地回头，又点头，对沈苑博说：“老师再见。”
教室里还有几个学生在收拾东西，沈苑博随便找了个女同学问了问：“她怎么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
那女生咽了咽口水，第一次跟号称少女杀手的沈老师这么接近，虽然问的是别人的事情，但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那是他的手珠，幽香阵阵：“哦，你说成晶莹啊，跟我一个宿舍的，上学期他男朋友跟她去游泳时，为了救她溺死了。她内疚又悔恨，变得疯疯癫癫的，总是旷课，一个星期偶尔来教室一次，其他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宿舍自言自语，模拟跟他男朋友的对话呢。”
“哦，我还以为刚才来接她的是她男朋友。”
那女生收拾好书本准备走，听到沈苑博这么一说倒笑了：“想不到您还这么八卦，那哪儿是她男朋友，是她男朋友的哥们儿，暗恋她很久了，这下不就找到机会了。不过倒也可怜，饭都不肯好好吃，瘦得跟鬼一样。”
“哦，原来如此啊。”沈苑博笑了笑，“那她答应了那男生吗？”
“老师你想想，如果是你，你会答应吗？老师再见！”
考试的时候，成晶莹努力地写，努力地抄，大概是因为同情，大概是因为想偿还那次的人情债，他没收了很多书，但却对成晶莹的抄袭视而不见。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报以微笑。
结果让沈苑博大吃一惊，就这样拼了命地抄，却还是未及格。重修！
高辉安慰着，但不管用，有些男人总是觉得对一个女人好她就会动心，其实除非那种好是建立在女人本身就对你有好感的基础上，否则死了都没用。
“大不了重修嘛，以后我帮你复习。”高辉拿出他的例牌绝招。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不然都没希望毕业。”成晶莹呆呆地说。
沈苑博欣慰地看到，一个上学期旷课的女生这学期对自己的课一节都不落下，她真是个聪明的学生，天赋秉义，如果不是有点儿疯傻，应该是百年才出现一次的好人才。
想到她经常旷课在宿舍发呆，沈苑博忽然有点心痛，心想要不要帮助她走出阴影。
何况她的心那么好，身材也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如果她能够走出之前男朋友死去的阴影，重回开朗活泼的时候，自己倒是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晚上睡觉前，沈苑博写完了微博，关了电脑，看着窗外的星空，忽然思考起人生的意义。
人生的意义难道不是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着吗，像自己这样放弃家族公司的继承权，跑到学校教书，在很多人眼里是傻子是笨蛋。但自己喜欢，不是最重要的吗？因为这个，相恋多年的女友提出了分手，他觉得被骗了。感情就是你情我愿，钱够花就行了，有辆车代步，有间小屋容身，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物质的东西。
倒是成晶莹和她去世男友之间的爱情让人羡慕，虽然生死相隔，却好像每天都在一起。
夜深了，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成晶莹等所有人都离开教室以后才慢慢站起来，她的头发已经打结得厉害，就算是洗了也懒得梳，人闲着，头发是疯长的，随便用个贝壳发髻别在脑后，不化妆不修眉，脸总是素素淡淡的，看人的时候眼皮只掀起一半。
沈苑博走了过来：“我希望你做回原来的自己。”
“原来的我死了。”成晶莹看了看老师，“不用替我担心，我是自生自灭了。”
黄昏的阳光就这样从窗外照进教室，照着这灰心的女生，照着这同样灰心的男生。耳边十分喧闹，因为很多人已经奔赴食堂，但一切都在安静中凝固，就这样对视，忘了时间和空间。
“跟我一起去个地方。”
高辉没有等到成晶莹下课，打了电话也是关机，心里一阵惆怅。
坐在沈苑博的车里，成晶莹茫然地问，要去哪里。
“是这里吗？我听人说是这里。”沈苑博下了车，问不肯下车的成晶莹，“你必须要面对，否则你的人生就毁了。”
“我的人生早就毁了。”
“不会的。”沈苑博伸出了手。
连拖带拽地下来了，看见熟悉的水面，看见在梦中出现的垂柳，就仿佛看见那一幕，闭上眼睛，浮尸再现，漩涡旋转，头已经痛得快要炸掉。
成晶莹尖叫一声，就往水里跑，每次看到高楼就有跳下去的冲动，说不清为什么，是不是活着太累了就想要休息，只有死了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她的腰被一双手用力抱住。
四目相对，沈苑博狠狠地吻了她。
“我带你去吃饭。”
高辉虽然也应邀上了饭桌，但心里终究不是很舒服，为什么自己做同样的事情做了一个学期，成晶莹还是恢复不过来，但沈老师却可以做到。才一天，看起来成晶莹已经开始食欲大增。
羡慕嫉妒恨，高辉瞪了沈苑博一眼，在心里哼了一声。
高辉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哼了，他要拼命地找工作，最少要月薪五千以上才能在这座骄傲的城市卑微地立足。
也好，这样一来，成晶莹至少有人照顾，有个住的地方。
一个星期以后再见成晶莹，她似乎有了脱胎换骨的表现，头发剪短了，化了淡淡的妆，嘴角竟有难得的笑容。这都是沈老师的功劳吧，他真是个好老师。
沈苑博问成晶莹：“你是愿意找个工作，还是愿意跟我留在学校里？”
成晶莹看着远方的天空：“我喜欢学习，但我现在的资历，根本没有办法留校啊。”
“嫁给我。”
成晶莹扶住旁边的一棵树，两条腿似乎有点儿发抖。
四
高辉在这座城市的一家民营企业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工资不低，做个三十年如果不生病不跳楼，大概可以够一套市中心的九十平方米商品房的首付。
可惜，三十年后成晶莹恐怕已经鸡皮鹤发了，何况刚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就要给她送礼。
红的请柬和这些年来欠的钱送到顾家的时候，顾太太还是一如既往地冷冰冰，不管多久，不管是谁都没有办法抚平她的创口。
“不用了，人都没了，要这些有什么用。”她站在门口对成晶莹说话。
“感谢你们从高中开始对我的支持，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些钱我一定要还的。”
“都说了不用了，你好自为之。”顾太太关了家门。顾中华也离开她了，突发性心脏病，猝死的，毫无预兆。
成晶莹鞠了一躬。原本一直以为这些钱自己是还不起的，早知道还得起，顾荣也许也不用死了。
谁知道早知道，谁要是知道早知道就没有早知道一说了。
高辉算是在学校里成晶莹最好的朋友，自告奋勇地说自己去成晶莹老家把她的母亲接过来，因为怕成晶莹动了胎气，坐长途车对孕妇不好。
沈苑博说：“我去吧，不用麻烦你。”
高辉诚恳地请求：“在她结婚前，让我为她做点儿什么吧。”
沈苑博也不再坚持，他知道这个男人喜欢自己的未婚妻很多年，但始终未有行动，他尊重和欣赏为了爱愿意付出的男人，所以高辉出发后，沈苑博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让他下个月把高辉提为主管。
成晶莹的母亲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之前的担心疑虑现在全部都化为乌有，只有一身的喜气洋洋。
“恐怕结婚以后晶莹也不会再回老家住了，她念初中时的一些宝贝，也一起带过去吧。”成晶莹的母亲看到那个小箱子，就仿佛看到了女儿小时候。
高辉打开那个箱子，笑了。这傻姑娘，什么都留着：卡通贴画、玻璃珠子，还有个破旧不堪的洋娃娃。小箱子底下有张证书，顺手打开，盖着县城初中模糊的红印章，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南湖市第一届中学生运动会游泳比赛冠军。
“阿姨，这是？”高辉疑惑了。
成晶莹的母亲顺口答道：“这是晶莹小时候得的游泳比赛冠军证书，之前省里教练来挑选学生，看她长胳膊长腿的，想让她进游泳队，她不去，说要考大学。”
高辉在婚礼举行时感动极了，真美的新娘，当成晶莹敬酒敬到自己时，高辉说：“祝你幸福，我帮你把你以前的东西都带过来了。”
新婚之夜，沈苑博捏了捏成晶莹小巧的鼻子：“你这丫头，是为了上我的课故意不及格的吧。”
成晶莹看了看英俊的丈夫，低头笑笑：“只要是喜剧收尾，过程你让我怎么哭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