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智齿(1)
文/雷米
雷米,男。警察学院教师,精通犯罪心理学和刑侦学,洞悉形形色色的罪恶,甚至超过自己的掌纹。以《心理罪》闻名于网络,粉丝无数,读者言必称其“老师”。著有长篇小说《第七个读者》、《心理罪》、《心理罪之教化场》、《心理罪之暗河》,短篇小说《三角关系》、《成为汪允平》等。现为某公安院校教师,专业技术三级警督。
人事科科长反复看着派遣证上的照片,又上下打量着任凯。
“这是你本人么?”
“是,没错。”任凯马上挺直腰板,同时用力按了按左脸颊,似乎想把那一大块肿胀按下去。
“哦。”科长笑笑,“怎么肿得这么厉害?”
“长智齿。”任凯愁眉苦脸地说。
“智齿?”
“哦,就是立事牙。”
科长哈哈笑起来:“小孩啊,还没立事呢。”他把派遣证马马虎虎地折起来,塞进抽屉里,然后起身对任凯说:“跟我来。”
出门右转,第三个房间,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治安三中队”。科长门也不敲就走进去,跟着进去的任凯却吓了一大跳。好家伙,十几个警察挤在屋子里,几乎人手一支烟,屋里的气氛凝重得像灵堂。房间前面的演示台旁站着一个大块儿头,估计是中队长。幻灯机里正播放的图片在他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影像,使他看上去颇为狰狞。人事科长简单地说了句“新来的,给你们了”,就示意任凯进去。任凯还在琢磨着怎么来个开场白,大块儿头不耐烦地一挥手:“进来吧。”
任凯急忙沿着墙边走进房间,挑了个角落坐下来。然后直愣愣地看着大块儿头,脑子里一片空白。足有半分钟之后,他才意识到大块儿头正在讲解案情,赶快拿出本子开始记录。
从年初开始,本市连续发生数起单身女性遇害事件。被害人的年龄在19岁至37岁之间,职业各异,有大学生、公司职员、中学教师,也有性工作者。命案全都发生在深夜。从尸检情况来看,死因均为钝器击打被害人头部所致的颅脑损伤,头皮的裂伤表明凶器前端似乎带有钩刺状物体。而且,被害人均遭遇性侵犯,无一例外。针对以上案情,警方初步认定此系列案件为同一人所为,并向各警区下达了协查通知。
中队长把协查通知的复印件发到每个警察手里,特别叮嘱夜间巡逻的警察,一旦发现可疑人员要严加盘查。交代完毕,中队长一挥手:“散会!”
巡警们纷纷起身离去。任凯犹豫了一下,走到演示台前,看着粗手重脚地整理文件的中队长,一时竟不敢开口。倒是中队长先说话了:“新来的?”
“嗯。”
“叫什么?”
“任凯。”
“多大了?”
“23。”
“哦。”中队长心不在焉地听完,转头冲走廊里大吼一声:“阿展,你来带他。”
走廊里尽是鱼贯而出的巡警,没有人回头,也没有人搭话。
任凯回头想问问谁是阿展,却看见中队长不耐烦的脸。
“还愣着干嘛,走吧。”
“哦……是。”任凯慌忙转身,中队长又“哎”了一声。
“最近事情太多,也太杂。”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回头给你开个欢迎会。”
任凯不知道该不该客套一下,又急着出去追那个所谓的阿展,挤出个古怪表情后就匆忙跑了出去。
院子里的警车一辆辆发动,神色疲惫的巡警们接连离去。在卷起的沙尘和呛人的尾气中,任凯有些不知所措。每个人看上去都很焦虑,他不知道哪个是阿展,也不敢贸然开口询问,更不知该问谁。刚才跑出来的时候,匆匆瞥了一眼走廊里的人员去向栏,似乎没有姓展或者名字里带展字的。正想回去问问中队长,一辆警车冲他按响了喇叭。
任凯没有多想,按住帽子跑了过去。
车里是一个年长的警察,表情并不友善。任凯一边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安全带,一边问道:“您是……”
话没说完,警车“噌”的一下窜了出去。
警员任凯,编号118637,警察职业生涯的第一天,开始了。
治安三中队的辖区是本市的城乡结合部,随处可见破旧的三层小楼和低矮的平房。8月酷热的天气里,这里并没有因为高温而丧失活力,相反,四处都显得生机勃勃。街边的洗头房、按摩室、电子游戏室和台球厅里都播放着滥俗的流行歌曲;肉摊老板一边赶苍蝇,一边把一扇排骨劈成小块;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一家KTV门口,边嗑瓜子,边大声吵架。路面坑坑洼洼的,警车经过会带起细细的沙粒。一群赤膊的小孩子在马路中间嬉笑着跑过。一个拾荒者盯着路中央的一个空矿泉水瓶,目光专注。
37度的高温让人有一种错觉,似乎一切都在变干,变脆,稍加碰触,就会咔嚓一声碎成粉末。本市的电视台预报未来几天会有暴雨,可是这该死的雨,至今还没有来。
身边的搭档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离开分局近一个小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任凯很想找个话题,可又无从开口,只好无聊地拨弄着枪套上的搭扣。
除了内裤、袜子和脚上的皮鞋,身上的一切都是新的。手持电台、伸缩式警棍、强光手电、急救包——处处透着新鲜。然而最让人激动的,还是腰间那把92式转轮手枪。任凯很想拔出枪来摆弄一番,这沉甸甸的,闪动幽蓝光泽的铁家伙,举起来,扣动扳机的一刹那肯定很爽。可是在同事面前这么做未免显得太不稳重。任凯只能在腰间摸摸,过过干瘾。
“别乱动。”冷不防地,身边的搭档开口了,“小心走火伤着自己。”
任凯吓了一跳,马上缩回手,坐正。几秒种后,他微微侧过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的搭档。
他大概在四十岁上下,方脸,面部棱角分明,脸颊上沟壑丛生。没戴帽子,头发短硬,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刺猬。也许是注意到任凯的目光,他转过头来。
“叫什么?”语气和眼神一样冷冰冰。
“任凯。”
“你的脸怎么了?”
“长智齿,哦,立事牙。”
任凯听到了搭档的嘴角发出清晰的一声“嗤”,莫名其妙地,他开始对自己肿胀的脸感到惭愧。
“为什么要做警察?”
“嗯?”任凯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我想帮助别人——除暴安良!”
搭档大声笑了一下,听不出丝毫善意。
“有外号么?”
“外号?”任凯有些糊涂了,“要外号干什么?”
“我们这里都是称呼外号的,不叫名字。”
“没……没有。”
“自己想一个吧。好听点的。要不指不定他们会叫你什么。”
任凯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怎么称呼?”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减慢车速,缓缓地从一间游戏室门口驶过,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在游戏室里吸烟、尖叫的少年,似乎在找什么人。
重新加速后,他才开口说道:“叫我展哥吧。”
“嗯,展哥。”任凯停了几秒钟,忍不住又问道:“你姓展?”
他笑笑,做了个向下劈的手势:“这个‘斩’。”
斩哥。任凯缩回去坐好。这名字,真他妈暴力。
斩哥是个无趣的搭档。警车转入一条更加破败的小街的时候,任凯这样想到。
今天是任凯第一天执勤,然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斩哥被中队长安排来带他,可是看起来斩哥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在找某个人,或者在调查某件案子。但是他似乎并不想让任凯插手,甚至不想让他知道。
想到这些,任凯暗暗有些恼火,开口问道:“斩哥,我们今天做些什么?”
斩哥的目光从一伙在街头聚集的少年身上收回,扫了任凯一眼,突然开口问道:“你老爸做什么的?”
“什么?”
“我问你老爸做什么的?”
“哦。”任凯有些莫名其妙,“教员。中学教员。”
斩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怪不得。”他猛地踩了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然后指指马路对面的一家小超市。
“去给我买一包点五中南海,一瓶矿泉水。”
任凯看了他三秒钟之后,垂下眼睛,拉开车门走了出去。
在超市里掏钱包的时候,他恨恨地想,如果我老爸是政法委书记,你还敢让我给你买烟么?
刚从收银员手里接过香烟和矿泉水,任凯就听到了橡胶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巨大声响。他冲出门口,看到警车原地调头,向西疾驶而去。
有情况!任凯急得大喊:“斩哥,等等!”,可是警车丝毫没有等候他的意思,拐了个弯就不见了。任凯看看四周,别说出租车,连个三轮车都没有,只有一个拾荒者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矿泉水。
“靠!”任凯把矿泉水扔给拾荒者,用手按住帽子,拔腿就追。
刚拐过这个路口,任凯就看见了警车。斩哥并没有开远,而是在路上扭秧歌,车头一窜一窜的,一个少年在前面一边不停躲闪,一边破口大骂。斩哥似乎并不急于抓住少年,反而很享受戏耍他的过程。
任凯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半蹲下身子,拔出手枪,瞄准少年喊道:“趴下,双手抱头!”
少年吓了一跳,愣在原地。警车也在距他不到一米的地方戛然而止。斩哥摇下车窗,皱起眉头看着任凯,似乎在埋怨他破坏了自己的游戏。
“你干什么?把枪收起来!”
随后,他指指后座,对少年喝道:“王桃,上来!”
任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声不吭地擦汗,满心忿恨。斩哥上下打量着他,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任凯从裤袋里摸出香烟,头也不回地丢过去。斩哥抽出一根点上,转头问王桃:“你跑什么?”
王桃一开口,任凯才意识到这是个女孩子,惊讶之余,也转过头看着她。说老实话,除了嗓音尖细以外,发育不良,脏兮兮的王桃一点也没有女孩的样子。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斩哥吸了一口烟,说:“前天在经纬路,一个外地人被骗了一部手机。谁干的?”
王桃把头扭向窗外,依旧回答:“不知道。”
斩哥把烟头丢出去,转身探向车后,一巴掌打在王桃的脸上。王桃被打得摔倒在后座上,随即就手脚乱蹬,拼命向后躲。
响亮的耳光声也让一直在生闷气的任凯醒过神来,本能地“哎”了一声,伸手去拉斩哥抬起欲打的手。
斩哥甩开任凯,手势却变成了指向:“谁干的?”
“不知道不知道!”瘦小的王桃把自己缩在后座的角落里,满眼恐惧地盯着斩哥的手指。
斩哥伸手去抓她的头发,王桃宛如贴在后座上一般,试探了几次竟抓不到。斩哥骂了一句,起身钻出警车,伸手抽出警棍,“啪”的一声甩开。王桃脏兮兮的脸变得灰白,拼命拉动锁死的车门把手。
“开车门!”斩哥指指驾驶区,命令任凯。
“别开!”王桃尖叫着扑到前面,扳住任凯的肩膀。
任凯拨开王桃的手,深吸口气,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斩哥……”
“开车门!”
突然加重的语气让任凯没办法拒绝,狠狠地拍了开门钮一下。斩哥拉开车门,探身进去抓王桃,还没等他挨到王桃的身子,王桃就大声叫起来:“陈四兄弟干的!”
斩哥停住手,看了王桃几秒钟:“还有谁?”
“还有……还有老肥。”
斩哥站起身,把警棍缩短,插进腰带里,眼皮也不抬地说道:“下车,滚。”
王桃连滚带爬地下车,跑到距离斩哥足有三米的地方,怯怯地哀求:“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老肥会打死我的。”
斩哥“唔”了一声,上车,重重地关上车门。王桃却上前拉住倒车镜:“斩哥,钱呢?”
斩哥面无表情地发动汽车,猝不及防的王桃被拖了一个趔趄,随即就破口大骂。警车驶远,任凯从倒车镜里看着王桃,掀起的沙尘中,她看起来越发的瘦小。
足足开出一公里后,任凯才开口说话:“她是干嘛的?”
“谁?”
“王桃。”
“哦,”斩哥心不在焉地驾车转过一条街,“我的线人。”
过了半天,任凯才小声说:“不是有线人费么?”
斩哥瞟了任凯一眼,问:“怎么,你心疼她?”
“不是。”任凯急忙否认,“我就是觉得——不用那么狠吧,这小姑娘年龄也不大……”
斩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姑娘?她十岁就出来混。伤害、盗窃、诈骗、敲诈勒索、容留妇女卖淫——什么没干过?光是我就抓过她七次!”
任凯吃惊地瞪大眼睛:“不会吧。”
“不会?”斩哥突然一脚踩向刹车,任凯的上身猛地前倾,立刻感到安全带勒得胸口发疼。
“你看看这条街。”斩哥向窗外努努嘴。
它看起来和刚刚经过的那些破败的街道毫无二样,到处是低矮的平房,神色各异的人群,满地的垃圾和嘈杂的音响。
“这个辖区是这座城市里最乱的地方。全市的骗子、妓女、酒鬼、小偷都跑到这儿来了。”斩哥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着,“跟他们客气?在这里出没的,有一个好人么?都是人渣!”
他把头转向任凯:“如果你老爸是当官的,早就把你分配到市局坐办公室去了。还会在这鬼天气里跑来跟这些垃圾打交道么?”
任凯直直地盯着那些光着上身,剃着光头,围着一张台球桌大呼小叫的年轻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斩哥扔掉烟头,忽然笑笑:“你跑的还挺快嘛,就叫你兔子好了。”
“兔子?”任凯还没回过神来,斩哥已经操起了无线电:“各位兄弟,如果有人看见陈四兄弟和老肥,给我牢牢按住!”
省公安厅已经将系列强奸、杀人案列为督办案件,要求市局加大侦办力度,一个月内必须破案。分局长去市局开会,回来后阴着脸做了工作安排。夜间巡逻的警力增加两倍,各部门的工作压力骤然加大。
整个中队似乎在一夜之间都知道了任凯的外号,上到中队长,下到打字员都直呼其为兔子。同时他也或多或少地了解到其他同事的外号,猴子、魔兽、烟嘴什么的。相对来讲,斩哥还算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