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与中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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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利境界

功利心失调于社会,便会形成弥漫于社会的势利之风。什么叫势利?势,就是权势;利,就是财利、金钱。势利就是我们现在讲的权钱,自古以来就是这两样东西作祟。势利作为观念形态是传统社会中等级体制结构的丑陋投影。势利眼们以权势和财利的高低多寡为标准来对待人,不是把人当人来对待。只重权、钱不重人,不重人的德、才,不是以人为本,使人成为权、钱的奴隶,造成不是由人来支配权钱,而是由权钱来支配人,使人格贬值,人的尊严贬值,最终就是使大写的“人”贬值,造成人的畸形和堕落。这就是异化。

鲁迅塑造的阿Q是“精神胜利法”的精神现象典型。吴敬梓塑造的胡屠户则是势利精神现象的典型。范进是他女婿,中举前是范进,中举后还是范进,是同一个人,但因“势”和“利”大变,他的态度也就大变。中举前他骂范进说:“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举凡轻蔑人时,一般说:“你该拿镜子照照”,进一步或说:“你该找水面照照”,而胡屠户却说:“你该撒泡尿照照”,连在水面照都不够格,轻蔑至极,刻薄至极!奚落人时一般说:“癞虾蟆想吃天鹅肉”,而胡屠户说:“想天鹅屁吃”,这又是极尽鄙薄挖苦之能事,癞虾蟆还能想吃天鹅肉,而范进只能想吃天鹅屁,连癞虾蟆的资格都没有,根本就不把范进当作人,有尊严的人。范进中举后,“现世宝穷鬼”一下子变成“贤婿老爷”。“贤婿”是老丈人称女婿,“老爷”是奴才对主子的称呼,把这两样不伦不类地加在一起,本身就极不和谐,这一句称呼就把胡屠户的奴性、势利,讽刺得体无完肤。

前倨后恭是势利的突出表现。为什么“倨”、为什么“恭”呢?范进什么变了呢?是地位,胡屠户衡量人的唯一标准是对方的地位。待人处事只以势利作标准,这就把自己人格中最卑劣的品性暴露得一清二楚。这种人在奴才面前是主子,表现就“倨”,在主子面前是奴才,表现就要恭。功利心失调失范失控后,不是一般地“倨”和“恭”,而是“倨”得可恶,“恭”得肉麻。“恭”得肉麻就表现出一种奴性,所以奴性便成了势利的影子。在有权有钱的人面前,势利小人会把奴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丑态百出,充分表现出人格的低贱。势利小人缺少对大写的“人”的起码的尊重,在人之上时,不把别人当人;在人之下时,不把自己当人,自轻自贱,是一副贱骨头,把人的尊严践踏殆尽。

话说回来,势利眼早就有了。中国早期的势利典型苏秦之嫂,就是这样。《史记》卷六十九就记载:战国时著名的谋士苏秦,开头他到各国游说好几年,都不被接受,“大困而归”,受尽家里人包括嫂嫂的轻贱和嘲笑。后来他的“合纵”对付秦国的谋略被六国采纳,苏秦“佩六国相印”衣锦还乡,他家里的亲属“俯伏”“不敢仰视”。苏秦笑问他的嫂子:“何前倨而后恭也?”他嫂子匍匐在地,“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这倒是大实话,“位高金多”,一个权、一个钱,这二位一体,成为世俗社会衡量人的唯一标准,这就是势利。“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同一个人,只是富贵还是贫贱不同了,亲戚对他就截然不同了。可见标准完全不是人本身,不是以人为本,而是专看权和钱,这就是异化。苏秦之嫂成了“前倨后恭”的典型,也是势利的典型。宋元南戏有《苏秦衣锦还乡》,现存明初的《金印记》,元明传奇、杂剧以及近代不少剧种都有改编本,演出有关苏秦之嫂的折子戏尤多。历代舞台上鞭笞苏秦之嫂,反映出历代中国人民都是疾恨这种势利眼的。

这种现象不独中国有,世界文学中也不少。俄国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的《变色龙》,写一条狗咬伤了一个工匠,巡官奥楚蔑洛夫到现场来处理。事实很清楚,怎么处理呢?听说狗的主人不是将军,他就要责罚狗,赔偿工匠;听说狗的主人是将军,他就恭维狗,责备工匠。狗还是那条狗,事实还是那个事实,但随着他耳闻的狗主人地位高低的变化,他的脸谱不断变化,前倨后恭,前恭后倨,180度的大转变顷刻之间就表演了四次,翻来覆去,不顾自己打自己嘴巴,活现出媚上欺下的势利嘴脸。

或潜或显地受功利的驱使而动,这是芸芸众生的常态。如果可以把等级制度看作一种体制,那么可以把“利益驱动”看作一种机制。利益驱动无孔不入地渗透在社会生活和人的意识中,不仅驱动人去攀登等级制的金字塔,而且广泛地支配人的日常欲念,把芸芸众生驱到功利境界。马克思说:“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第六届莱茵省等级会议的辩论(第一篇论文)关于新闻出版自由和公布省等级会议辩论情况的辩论》,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二版,第187页。可以说,利益驱动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不仅在人类以往的历史里它起作用,就是在人类历史可以预见的未来,它仍将起作用。它能推动生产力的发展,有巨大的正面效应、激励效应,过早地废止它会阻滞历史的进步;但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它是一把双刃剑,要充分认识它也有极大的负面效应,如果功利心失调,就会心理失衡,人格分裂,心态失常,性情扭曲,人性异化。

《儒林外史》涉及的社会层面虽然很广,但正如鲁迅所说,“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吴敬梓根据自己长期的体察和分析,描绘了一轴色彩斑斓的士林人物长卷,可以称为士林百态的浮世绘。功利,在士林就是功名富贵。“功名”的概念在科举时代常用以指称科第及由科第取得官职。“功名富贵”作为集合概念,它的核心是做官,有官就有权势和钱财,就又贵又富。对待功名富贵的态度是对明清文士的试金石,也是烛照他们灵魂的最佳部位,由此烛幽索隐,足以使其灵魂最深处的纹理都纤毫毕露,无所遁形。

中国封建统治者积累了运用利益驱动机制的经验,特别注意把读书与功名富贵联结在一起,“诱以官、禄、德”,通过科举制度使读书人“入我彀中”。“学而优则仕”,成为封建时代读书人的群体价值取向,马二先生就是这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正宗产品。他说,就是(孔)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否则)哪个给你官做?他以拙朴的本性毫无讳饰地讲出老实话:念文章、做举业,就是为了做官。只要能做官,朝廷叫做什么举业,就做什么举业。至于这种举业是否合理,那他根本不去想,能做官就合理!他把做官看作人生的唯一价值,而按朝廷功令做举业,就是做官的唯一正途。封建统治者正是充分发挥权力的魔法,使读书人乖乖地做自己的顺民。《儒林外史》没有停留在科举制度这个层面,而是继续深入下去,写到读书人的精神层面:思想如何被戕害,智能如何被斫伤,人格如何被奴化,结果形成了依附性和奴性,失去了“士”作为人类理性和“社会良知”之代表的独立思考能力。但马二是真诚的传统文化信徒,他的人品还没有变坏,对功利的向往还没有失范失控。

如果把匡超人的堕落都归因于马二的举业诱导,那既不符合生活真实也不符合作品实际。匡超人捧着马先生的举业读本回乡苦读之后,作品写“大柳庄孝子事亲”,他孝事久病在床的父亲,十分尽心尽力,相当感人,对哥和嫂也克尽悌道。在伦理氛围很浓的乡村传统社会里,他是孝悌后生,传统文化并没有使他堕落,他并未因想走科举之路就变坏,他不仅博得乡亲称赞,而且博得县宰赏识。

自从来到商品经济发达的大城市杭州,他受到的功利诱惑太多了,开始目迷五色失去方向,失去定力。景兰江等斗方诗人教他通过写诗浪得虚名攀结上层的捷径,书坊为他提供了粗制滥造文化产品以牟利的通道,凭着乖巧他做得都很得手,功利心发展得很顺利。但在衙吏潘三看来那些勾当实利都太小,教唆这个进城青年要干就要干“有想头的事”。从此他的功利心恶性膨胀,迅速失调失范失控。他怎样牟利呢:帮潘三假造公文,把青春年少的女性荷花拐卖了,不管荷花姑娘是否掉入火坑是死是活,他“欢喜接了”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从此“身上渐渐光鲜”。这是二十两,有二百两呢,他就冒坐牢之罪,潜入学道考场,替“一字不通的”童生考取一个秀才。他拿这钱,典房、娶妻、生女,当稳城里人。而按黄小田的评点,昔日的孝悌人这时已堕落成“非人”。施展“非人”之心术,“自丧其天良”,“巧取人间之富厚”(卧评),他迅速飚升,混到京城,模仿戏文里的蔡伯喈,谎称并未娶妻,抛弃结发妻子,停妻再娶,帽儿光光,当上给事中的甥婿。他这边“珠围翠绕,燕尔新婚”,拥着“瑶宫仙子,月下嫦娥”,得意忘形的时候;在老家那边,被抛弃的发妻活活吐血闷死,正如老岳母血泪控诉的:“把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儿生生的送死了!”

人变成“非人”,失去了人之为人的道德底线,既丧尽天良,自然也就厚颜无耻,言谈举止不堪入目。匡超人一反原本淳良的天性,仅为炫耀一下自己,就不惜叛卖恩师马二先生;不但不顾念有恩于己、同案而落网的潘三,反倒振振有词地宣称,“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他唾沫四溅、得意忘形地吹嘘:中原五省读书人家家都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不料当场被人揭破:“先儒”用指已死之人,你是活人何得称先儒神位!他还死撑面子耍赖狡辩,结果越描越黑。凡人该有羞耻之心,一旦到了恬不知耻的地步,良知已经泯天,是不折不扣的无耻,适足表现了“非人”的丑陋。

如果人不能以正确的心态对待功名富贵,就会产生心态的扭曲。周进、范进就是明显的例子。沿着马二先生所鼓吹的科举正路——考秀才、中举人、进士然后做官——一头钻进去走到极端,思想发生偏执,非此不可,就会产生范进、周进。周进考到六十几岁连秀才都没进,还是个童生,所以没资格进贡院考举人,他有一回到南京贡院,看到号板就撞号板痛哭。范进考到五十几岁,突然中举了,高兴得发了疯。这都是由热衷发展到偏执,从精神学上说是一种偏执症。这种功名热弥漫社会殃及妇孺,被称为“女马二”的鲁小姐,按马二的应试教育培养才四岁大的儿子,每天“课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着那小儿子书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利益驱动的负面效应产生了很多人性的弊端,这些人可以叫做功利的沉迷者,像马二、周进、范进都是沉迷者。还有一些更糟糕的人,可以叫做“陷溺者”,他们的人格扭曲了,分裂了,堕落了,人被异化成“非人”。

功利心就属于精神现象。在可预见的时期内功利心不会也不该泯灭。但功利心失调、失范、失控,就会使人性异化,使人文精神弱化,使文化变味。

这种人性异化的现象,不仅封建社会有,在资本主义时代、后资本主义时代也有,在社会生产力极大提高、社会物质财富极大丰富之前,在存在等级、存在贫富、存在权势的时候,作为客观现实的反映,都难免产生势利的精神现象。人是人类社会的自觉主体,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将来理想的社会是“以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态”,一个人全面自由的发展,那就是不受势利的支配,不受利益的驱动,按照自己的本性自由地发展,这是新的社会形态的标志。这也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标准——“人”。一切看是否对“人”的生存、发展有利,是否将人向着人之为人的普遍性提升,是否向着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前进。

我们也要以这样的目标和标准来衡量古今的文学,包括《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对人的精神现象作深刻解剖,竭力批判一些使人变成非人的否定性精神现象,同时又努力探索如何把人“解放成为人”(马克思语)。《儒林外史》在这方面做了多方面的、可贵的探索,吴敬梓写了很多肯定性的精神现象。既然利益驱动的机制和相应的体制还无法退出历史舞台,那就必须在调控上狠下大功夫。整个社会的调控是个系统工程,《儒林外史》提倡礼乐文明、仁政等等,此不具论。《儒林外史》着重对人的精神现象作深刻解剖,在竭力批判一些使人变成非人的否定性精神现象的同时,又努力探索如何把人“解放成为人”。作为个体的人,要经营好自己的精神调节,精神超越。《儒林外史》在这方面做了多方面的、可贵的探索,作为矫世变俗的处方,写了很多肯定性的精神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