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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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治身(1)

猛火煮慢火温

原文

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慢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

译文

老师朋友上下扶掖,即便是懦夫也会立有志向。我想起朱子的话:为学好比熬肉,先必须用大火煮沸,然后再用小火慢慢地煨透。我平生学问上的功夫,完全没有用过大火煮沸,虽然略微有点见识,乃是从悟性这个境界里得来的。偶尔用过功,也不过是悠闲把玩而已,好比没有沸腾的汤,即刻便用慢火温煨,将会越煮越不能熟透。

评点

这段话出自曾国藩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给诸弟的家信。此时曾氏年龄三十二岁,入京已三年,官居翰林院国史馆协修官,秩为正六品,属中央政府里的低级官员,俗称小京官。受信人为他的四个弟弟。四个弟弟都在老家湖南读书,且无一人有任何功名。此时的曾氏身为词臣,公务清闲,得以有时间读书做诗文。这段时期,他以《朱子全书》为课本,究心程朱理学,所引的这段朱熹的话,便出自《朱子语类》。朱熹的原话为:“今语学问,已如煮物相似,须爇猛火先煮,方用微火慢煮。若一向只用微火,何由得熟?欲复自家原来之性,乃恁地悠悠,几时会做得?大要须先立头绪。头绪既立,然后有所持守。”

朱熹的意思是,求学问的过程,就好比用火煮食物一样。先要用大火将食物猛烈地煮一阵子,待它已经熟了后,再用小火慢慢地煨。食物尤其是难以煮熟的食物比如肉类,如果一开始不用大火猛煮的话,它根本就熟不了,但也不能一个劲地用大火,那样就会把它烧焦了。食物中的精华部分,则需用小火慢慢细细地熬出来。朱熹认为,要恢复人原本的诚善之性,要为人生立一个大的规模,必须要用一段时期大量地刻苦地攻读圣贤的经典著作。有了这样一段过程之后,才有可能再来悠闲地阅读,细心地体味书中精义;如果一开始就欠缺这个刻苦攻读的过程,那么一辈子就将得不到真正的学问。

曾氏在唐鉴的指导下与倭仁等人一道,通过严格修炼,其信仰更为坚定,其心思也日趋纯粹,在求取学问的途径上,他亦甚为认同这种“先猛后温”的方式。鉴于过去缺少“猛火煮”阶段,他决心以加倍勤奋来予以补救。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曾氏在给诸弟的信后附了一份课程表。其日常功课的主要内容便是读书求学:读完二十三史,又特别注明每日读十页,虽有事亦不间断,一书不读完,不读他书。每天写日记。每天记茶余偶谈一则,分德行、学问、经济、艺术四门。每日作诗文数首。每天早起作字。夜里一律不出门。

曾氏将这个自己很认同并切实照着办的读书方法告诉诸弟,无疑是希望弟弟们也能照着做。曾氏的这四个弟弟,眼下正是全职读书郎,实在是应该趁此大好时候来一番“猛火煮肉”,即集中全副精力大量地日夜兼程地读书作诗文,借以立下学问规模。笔者也很认同这种求学方式。人生在世虽然漫长,可以活到七八十年,甚至高达百岁,但不需旁骛,能系统读书的时间也不过十多年,这十多年的求学岁月对一生的事业和成就关系巨大。在这段时间里有没有“烧过猛火”,常常是日后的人生有无成就的一个重要原因。许多人在学校里读书时不知珍惜,到了中年以后才痛切感受少壮不努力所带来的后果。再思补救,为时已晚。因为中年之后,按求学的程序,是应该到“慢火温”的时候了。那时若再用“猛火煮”,且不说各种条件已不具备,即便具备,“温”的阶段岂不要下移到老年!人到了老年,还能有大作为吗?曾氏这段话明明白白说的是治学,但辑者为何将它归于“治身”一类呢?据笔者揣测,因为曾氏是在对诸弟讲立志时,引来这段求学方式的议论的,其目的还是归结在立志上。

民胞物与之量与内圣外王之业

原文

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

译文

君子的立志,当立下民胞物与的气度、内圣外王的功业。有这样的志向后,才不愧为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间的完人。所以,君子的忧虑,是以自己不如舜不如周公那样的人作为忧虑,以道德没有修炼、学问没有讲求作为忧虑。故而,有愚顽百姓不从教化的事发生则忧虑,有野蛮的外族侵犯华夏民族的事发生则忧虑,有小人占据要位、贤才受到压抑的事发生则忧虑,有普通老百姓没有得到自己的惠泽的事发生则忧虑。这就是所谓对天命不顺的悲叹和对世人困厄的怜悯,这才是君子所应当忧虑的。至于自己一身的屈与伸,一家的饥与饱,世俗对自己所加的荣与辱、得与失、贵与贱、毁与誉,这些事情,君子则没有时间去忧虑。

评点

这段文字出自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给诸弟的家书。后世论者常说曾氏入京后不久便立下了澄清天下之志,这段话应是此说的一个佐证。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以社会为主要活动舞台的男人,几乎都会对自己的人生活动领域有所选择,对自己在此领域内能达到的目标有所期许,对社会将可能给予自己的关注和回报有所盼望,这就是所谓的志向。人的志向有大有小,对所立志向的追求过程有长有短,这中间的差异源于天赋、教育、胸襟、能力和环境等等。曾氏进京不久后便能立下这种“澄清天下之志”,除天赋和胸襟等因素外,重要的是环境的变化:由湖南变为京师。这种变化首先意味着他由一个普通老百姓变为国家官员,而且是出身清贵的天子近臣,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条通向锦绣前程的宽阔大道。他既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了信心,又会很自然地加大自身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这个变化的另一点是他的周围有一个很优秀的师友圈。这个师友圈让他通过对《朱子全书》的研读,真正明白程朱理学的精粹,即养民胞物与之量、成内圣外王之业。

在当时读这段话的曾氏的几个弟弟看来,大哥未免有点矫情:难道你就对自己一身的屈伸、得失、贵贱、毁誉,真的没有时间去忧虑吗?真的就这样无私吗?事实上,曾氏也不是这样纯粹。他对大考、迁升等关系一己伸屈的事也看得很重。解读曾氏所说的这段话,宜从方向着眼、从大处着眼。所谓从方向着眼,即立下君子大志后,今后努力的方向便是修炼人格、关怀众生。以百姓社稷为怀,不再一切都从一身一家的利益出发。从大处着眼,即国事、家事、天下事,尽管是事事都关心,但得有个先后主次,更多的时间、更大的精力应放在国事和天下事上,家事宜往后挪。这就是所谓国尔忘家、公尔忘私。人的意识经过这样一番调整后,其境界就大为提升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提倡青年应当立志,而且不妨将志向立得高远些。立下一个高远的志向后,人生的努力方向便会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鲜明突出。精力和时间的分配也便会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轻重得宜。一个人能在一段相当长时期里这样生活,他的事业岂能不成?他的生命品质岂能不高?

以写日记来固定恒心

原文

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挟持,能进不能退也。

译文

我向有缺乏恒心的弊病,自从这次逐日写日记开始,可以保证一辈子有恒心了。这是因为明师和益友多方面的督促扶持,我只能上进不能后退了。

评点

这段话与上段话一道出自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给诸弟的家书。在后世人的眼中,曾氏是个有恒心的人,但曾氏的恒心,并不是天生的,而是他自觉练就的。决定坚持每天写日记,是他用来训练恒心的一个重要手段。曾氏写日记,是受了唐鉴和倭仁的启发。唐、倭这两位晚清理学名臣,用写日记的方式来监督自己的心性修养。曾氏以他们为榜样,也用日记来帮助自己培植内圣功夫。故而他的日记重点用来批判自身缺点,即“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意过,皆记出”。(见曾氏《求缺斋课程》)为表示对此事的重视,他还要求字迹“须端楷”,并且以“终身不间断”来打造自己的恒心。但他所立下的这个宏誓并没有完全做到。传下来的曾氏一百多万言的日记中,明显地分为前后两段时期。前段时期起自道光二十二年,终于咸丰七年。这段时期中逐日写日记的年份,也只是从道光二十二年到道光二十五年。道光二十五年后则只是一些零散的记录。后段时期起自咸丰八年六月初七日,一直到同治十一年二月初三日曾氏辞世的前一天。这段为期十四五年日记的内容则几乎近于流水账,与前段时期的“心斋”有很大的区别。“心斋”式的日记之所以没有坚持下去,估计一是后来的工作忙。道光二十七年曾氏升二品衔大员,二十九年后实授礼部侍郎,并先后兼任过兵部、工部、吏部、刑部侍郎,政务的确殷繁。第二个原因则是身为部堂实任官后脱离了原来的师友圈,失去“明师益友”的“重重挟持”,于是乎在写日记这件事上便只能退而不能进了。

从曾氏写日记这件事上,我们可以看出,青年时代的曾氏,在“恒心”这一点,与常人无异,既有渴求“有恒”的强烈愿望,又缺乏坚持下去的毅力。中年以后的曾氏,在日理万机的繁忙中,仍能将“每日写日记”进行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实为难能可贵。他之所以能有中年之后的这个“有恒”,应与早年那段时期心性修炼的基础厚实分不开。恒心是成就事业的必要条件,而恒心也是可以培养的。曾氏的人生经历,给了我们这方面有益的启示。

读书要有志有识有恒

原文

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见识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至,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

译文

知识分子读书,第一要有志向,第二要有识见,第三要有恒心。有志向,则绝对不甘心处于底层。有识见,则知道学问是没有穷尽的,不敢以一点点所得为满足;比如用河伯的眼光看大海,用井底之蛙的角度来窥测天空,这都是没有见识的缘故。有恒心,则绝对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这三个方面,缺一都不行。眼下各位老弟,只有在识见这方面不可能很快达到较高的层次,至于有志向、有恒心这两方面,则完全可以期盼于自己的努力。

评点

曾氏在这里对士人于读书一事上提出三个要求,即有志、有识、有恒。其实,不只是士人,也不只是读书一事,我们每一个想好好活在世上的人,若希望做出一桩较大的事情,都应该有志、有识、有恒。有志、有恒,在前面的几段评点中都已涉及,这一段专来说几句“有识”。

所谓识,就是一个人对自身和自身之外世界的了解与看法。人的“识”,以所知为基础。这个所知,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知识。知识积累得越丰富,对人和事的了解就有可能越清楚,看法也就有可能越接近其本质。知识的积累来自多种途径,读书固然是最重要的一条途径,还有一个重要的来源便是阅历。看得多,感受得多,经历得多,知识也便自然多了。人的识,以“见”为可贵。通常将此称之为见识或识见。识的最后落脚点乃在于对人事的认知与判断,这个认知的准确度与判断的正确否,便是“见”。它与知识有关,但又不完全取决于知识的多寡,而与一个人的思维力、领悟力、创造力关系更大。人们常说的书呆子、两脚书柜、书蛀等等,便是指装了满肚子书本知识却没有自己见识的人。由于缺乏最后落脚点,这种所谓知识再多也作用不大。而“见”又以远见和创见尤为宝贵。因为有远见,则可预为准备;因为有创见,人类文明才得以发展。以笔者看来,曾氏所提出的志、识、恒三者中,识最为难得,也最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