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博蒙1
德博蒙夫人的客厅几乎被一架演奏大钢琴占满了。琴架上摆着一本没有打开的乐谱,是阿瑟·斯坦利·杰斐逊的一首著名美国歌曲《怀俄明州的格特鲁德》。一位头上包着橘黄色尼龙头巾的老师傅坐在钢琴前,正准备调琴。
客厅的右角有一把式样时新的座椅,上部是一个用钢圈固定的有机玻璃制成的巨大的半球形,下面安着电镀金属底座。座椅旁放着一个八角形的大理石块,当小桌子用;桌上摆着一只钢制小猎犬和一个圆筒形花盆;花盆里长着一株畸形的矮栎树,这是一种日本盆景。由于人为的控制和修剪,植株生长缓慢,几乎永远长不大,但已经具有成熟的特征,甚至显出老态。制作盆景的人认为,盆景的善美不完全取决于具体细致的照料,更重要的是匠人花在它们身上的殚精竭虑的思考。
座椅前面不远处有一副木制拼图,直接放在浅色的木头地板上。拼图的四周边框已经拼好了,右下方也用几块拼板拼出一幅图案。这是一个沉睡少女的椭圆形的脸:金黄色的头发上系着一条双层编织发带,卷成螺旋形盘在前额上;右手蜷曲托着香腮,好像在沉思,又似在聆听。
在拼图的左边,有一个绘有装饰图案的托盘,上面放着一把直柄咖啡壶,一个带茶碟的杯子,还有一个英式金属糖罐。托盘上的图案被这几件茶具挡住了一部分,但是人们还能明显地看到两个细部:右边画着一个穿着绣花裤子的小男孩,在河岸上俯身下视;中间画着一条被钓出水面的鲤鱼,在鱼线上挣扎。那个钓鱼人和其他人物则不可窥见了。
在拼图和托盘前面的地板上,堆着一些书籍、簿册和文件夹。可以看到其中一本书的书名:《矿山和采石场安全条例》。一个文件夹打开着,一张纸上用密密麻麻的蝇头细字写满了数学方程式:
客厅的墙壁漆成白色。墙上挂着几幅镶了框的广告画,其中有一幅画着四个僧侣,全是一副饕餮相,围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块卡芒贝尔干酪,干酪的商标上也画着四个馋相毕露的僧侣围桌而坐,桌上放着卡芒贝尔干酪。同样的场面一直清楚地重复了四次。
德博蒙夫人的丈夫费尔南·德博蒙,是一位考古学家。他的雄心壮志可与谢里曼相比。他试图找到一座传说中的城市的遗址,即阿拉伯人称为“勒勃第特”的地方,可能是他们征服西班牙时期的首都。没有人否认这座城市的存在,但是大多数专家,无论是研究西班牙的专家还是研究穆斯林的专家,都一致认为这座城市位于直布罗陀海峡对面的非洲休达,或者位于马希纳峰脚下安达卢西亚的哈恩。德博蒙不同意这些观点,他认为休达和哈恩的实地挖掘,没有一件物品能够证明传说中的“勒勃第特”遗址的显著特征。传说中特别提到一座古堡,古堡“有一座双扉门,这座门不是用来让人进出,只是用来关着。每当一个国王去世,另一个国王继承他尊严的王位时,都要亲手在门上加一把新锁,最后门上共有二十四把锁,每个国王拥有一把”。古堡有七个大厅。第七个大厅“很长,最灵巧的神箭手也不能从这一头把箭射到厅的那一头的墙上”。在第一个大厅里有一些“优美的壁画”,画的是一群阿拉伯人,“骑着快速奔驰的骏马或骆驼,头巾飘拂在肩头,皮带上挂着弯刀,右手擎着作势欲掷的标枪”。
德博蒙属于中世纪学派。这个学派自称是“唯物主义者”,他们的研究方法趋于烦琐考证。比如一位宗教史教授仔细查阅了教皇办公室所有的账簿,仅仅是为了证明在12世纪上半叶,羊皮纸、铅和盖印章的绶带的使用量——即使把可能的损耗和浪费计算在内——大大超过了公开宣布和记录在案的教皇谕旨总数,并可由此推断,相当一部分谕旨(确实是谕旨而不是敕书,因为只有谕旨才用铅封,而敕书是用蜡封的)是秘密的,至少是没有公开发布的。以此为据,他撰写了曾经名噪一时的论文——《关于秘密谕旨和反教皇问题》,进一步弄清了英诺森二世、阿纳克莱图斯二世和维克托四世之间的关系。
德博蒙几乎是用同样的方法来论证自己的观点,他不取1798年由苏丹谢里姆三世确定的射箭最高世界纪录888米为参照数据,而是以英国射手在克雷西创造的不止一次的最好成绩为依据,并且把射程的斜度计算在内,证明第七厅的长度至少有200米,高度不低于30米。但是在休达、哈恩和其他任何地方的考古挖掘中,都没有发现具有相似规模的大厅,于是德博蒙认为:“如果这个传说中的城市跟这个可能存在的古堡有关,那就绝对不会是迄今为止已经发现的古代遗址中的任何一个。”
除了这个绝对否定的论据以外,“勒勃第特”传说中的另一个细节似乎也为德博蒙提供了这个城市遗址的线索。据说在那间神箭手射不到头的大厅的墙上,刻着一则铭文:“如果某个国王一旦打开了城堡大门,他的士兵就会像第一个大厅的士兵一样变成石像,敌军将蹂躏他的国家。”德博蒙认为:这个暗示反映了哈里发国家的分裂和“列康吉斯达”运动的兴起。在他看来,更确切地说,关于“勒勃第特”的传说,反映了他所谓的“摩尔人在坎塔布连山脉的溃退”,也就是光复之战,佩拉约向阿尔卡马哈酋长挑战,然后在战场上加冕,自封为阿斯图里亚斯王。因此,德博蒙决心到阿斯图里亚斯中部的奥维耶多去寻找传说中的城堡遗迹。他的这种热情甚至得到他的反对派的赞赏。
关于奥维耶多的起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认为是两位僧侣为躲避摩尔人而建造的一所修道院;有人认为是一座西哥特人的城堡;有人认为是一座西班牙古罗马城堡,有时被称作吕古斯·阿斯多罗姆,有时被称作奥维托姆;也有人认为是佩拉约亲手所建,西班牙人称佩拉约为“唐佩拉约”,认为他是罗德里克国王在赫雷斯的长枪手,而阿拉伯人则称之为贝莱·鲁米,认为他可能是罗马人的后裔。这些互相矛盾的假设使德博蒙对自己的观点更有信心了。他认为奥维耶多就是传说中的“勒勃第特”,是摩尔人在西班牙最北部的要塞,也是摩尔人对整个半岛施行统治的象征。它的失陷标志着伊斯兰教在西欧霸权的结束,战胜者佩拉约驻扎在这里,宣告了摩尔人统治的彻底垮台。
德博蒙自1930年起开始在这里发掘,一直进行了五年多。最后一年,巴特尔布思到离此不远的希洪(这儿也是阿斯图里亚斯王朝的故都)来画他生平第一幅海景画,顺便去看望他。
几个月以后,德博蒙回到法国。他写了一份78页的有关组织发掘工作的技术报告,为了扩大发掘成果,他特别建议采用层层递进的剥笋法,这是一种建立在通用的十位分类法基础上的行之有效的典型方法。后来,1935年11月12日,他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