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拼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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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罗尔沙斯3

这幅画就如同一个僵化的回忆,像是马格里特René Magritte(1898-1967),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的画作其中一幅,上面画的不知是石头变成活人还是活人变成木乃伊,像是一个一次成形一成不变的影像。一个留着一撮小胡子的男子坐在一张桌子后头,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穿一件无领衬衫,露出公牛般的脖子。一个女人,穿着花衬衣黑裙子,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站在他身后,左胳膊倚在他的肩上。桌前站着一对双胞胎,他们穿着短裤和水手衫,手拉着手,戴着首次领圣体的臂章,袜筒褪到脚踝处。桌上铺了漆布桌布,上面放着一把蓝色珐琅咖啡壶,一个装着祖父照片的椭圆形相框,壁炉台上摆着两个刻有黑白人字纹、带有圆锥形底座的花盆,盆里长着一丛丛浅蓝色迷迭香。两个花盆之间,有一个带精致底托的钟形玻璃罩,里面放着一顶新娘花冠和一些用浸蜡绒球做的假橘花,配以花环、小鸟、镜子等背景装饰。

50年代,格拉蒂奥莱还没有把上下紧挨着的两个套间出售给罗尔沙斯之前,五楼左侧住着一家姓格利法科尼的意大利人。男主人埃米利奥·格利法科尼是维罗纳的一位高级细木匠,专门修复家具。他来巴黎,是为了参加拉米埃特古堡Château de la Muette,位于巴黎布洛涅森林公园旁的古城堡建筑,始建于16世纪,由三个城堡组成。20世纪20年代开始,城堡陆续被拆除,并建起豪宅。1949年,该地成为欧洲经济合作组织(OEEC)总部所在地。1961年,该组织发展为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仍将此地作为总部。的修复工作。他和一位比他年轻十五岁的姑娘拉蒂齐娅结婚成家,三年前生了一对双胞胎。

拉蒂齐娅为人严肃,沉默寡言,然而她的美貌迷住了全公寓,整个街道,甚至整个区。每天下午,她推着双胞胎专用的儿童车带孩子到蒙索公园散步。可能就在她每日散步时,遇见了保尔·埃贝尔,他住在同一公寓楼六楼右侧的套间里。他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刚满十八岁的那年,1943年10月7日,在圣日耳曼大街被卷入一次大逮捕。那天发生了谋杀迪特斯多夫上尉、内贝尔中尉和克诺德武斯特中尉的凶杀事件。保尔·埃贝尔于四个月后被流放到布痕瓦尔德,1945年被释放。他在格里松疗养院休养了七年。最近他刚回到法国,在夏坦尔中学任物理和化学教员。不久,他的学生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pH”。

她和他的关系虽然不完全是柏拉图式的,但也只限于偷偷握手,悄悄拥抱。这样的关系一直维持了约四年光景。1955年开学时,pH被调到马扎梅,那是因为他的医生认为他需要生活在半山区气候干燥的环境里,特别向学校提出要求的。

在几个月内,他一直给拉蒂齐娅写信,恳求她随他出走,每次她总是回信拒绝。可是她给他的一封信的草稿偶然落到她丈夫手中:

我愁绪满怀,百无聊赖,极为烦恼。我又和两年前那样多愁善感。一切都令我痛苦、心碎。当看到你最近的两封来信时,我的心都要跳出胸膛。它使我多么激动啊!当我拆开信封,信笺的幽香扑鼻,你温馨的语句深深地打动了我。原谅我吧,你的爱令我不知所措!然而我们必须明白,我们无法生活在一起,只能屈服于这种平淡无味的生活。我希望你慢慢习惯不被我的形象灼伤,而让我的形象温暖你的心房,不要因我而绝望,让我的形象来安慰你。必须如此。我们不能总是处于灵魂受痛苦折磨的状态,随着这痛苦折磨到来的将是死亡。干点儿活吧,想点儿其他事情。你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以你的智慧来使自己镇静下来。而我,我已精疲力竭。我原来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勇气,为自己,也为我们俩!我生来就愿支持所有的人,我现在已支持不住了,再不要以你的任性令我痛苦,你的任性使得我诅咒自己,然而我又想不出任何办法……

埃米利奥自然不知道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他对拉蒂齐娅从不生疑,开始他以为她是抄录了言情小说,如果她想这样哄他是很容易的。然而她那几年都隐瞒了真情,这次却无法掩盖事实。埃米利奥问她时,她极为冷静地坦白说,她最大的心愿是与埃贝尔团聚,但是为了他和双胞胎,她一直不肯这样做。

埃米利奥放她走了。他既没有自杀,也没有酗酒,而是非常尽心地照顾双胞胎,每天上班前送他们上学,晚上去接他们回家。他去采购,做饭,给他们洗澡,帮他们切开肉,照看他们做作业,在他们睡觉前给他们念故事。星期六下午,他到坦纳大街给他们买鞋袜,买带风帽的粗呢大衣,送他们去上教理课,让他们参加了领圣体的神圣仪式。

1959年,他与文化部关于拉米埃特古堡修复工程的合同期满,便带孩子们回到维罗纳。临行前几周,他去看瓦莱纳,向他订购一幅画。他要求画家画上他和他的妻子,以及一对双胞胎。画他们四人都在餐厅,他坐着,她穿着花衬衫黑裙子站在他身后,她的左手放在他左肩上,一副充满信任和真情的模样,双胞胎穿上他们最漂亮的水手服,戴上他们首次领圣体的臂章,桌上要放上他祖父在比利牛斯山区旅游时照的照片,壁炉台上摆上拉蒂齐娅的新娘花冠以及她特别喜爱的两盆迷迭香。

瓦莱纳没有画油画,而是用彩笔画了一幅素描画。他让埃米利奥和双胞胎给他当模特,然后参照拉蒂齐娅的几张旧照片。他精心细致地画上埃米利奥要求的细节:拉蒂齐娅衬衫上的淡紫色和蓝色小花,他的祖父戴的殖民者帽子和护腿套,新娘花冠上单调的黄色,双胞胎臂章上的缎纹褶。

埃米利奥非常满意瓦莱纳的画,他不仅给他报酬,同时又送了他两件自己十分珍贵的物品作礼物。他把画家请到家中,把一个绿皮长方形盒子放在桌上。他把吊在天花板的照明灯打开照着这个盒子,然后把盒子打开。一把刀放在一个鲜红的底垫上,刀把是平滑的桦木,刀身扁平,形似镰刀,是金制的。他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瓦莱纳皱皱眉,表示不知道。“这是金制截枝刀,是高卢德洛伊教祭司用来采槲寄生的。”瓦莱纳不相信地看着他。细木工匠仍不甘心,“当然是我制作了刀把,刀可是真品,是在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附近的一座墓里发现的,它好像具有萨利安人作品的特点。”瓦莱纳仔细观察刀身:刀的一面细雕了七幅微型画,但是他看不清楚——即使用高倍放大镜也不行——他只看清其中有一位长发妇女。

第二件物品更为奇特。当他从铺软垫的箱子中取出时,瓦莱纳以为是一束珊瑚,可是埃米利奥摇摇头。他在拉米埃特古堡的顶楼中发现了一张桌子的残余部分,精细镶嵌珍珠的台面还完好无损,但是中间支柱——一个笨重的梭状带纹理的木柱——已经全部被蛀空,蛀虫从内部破坏,咬出无数细孔,孔内全是碎木屑,而从外部看不出虫蛀痕迹。埃米利奥看到原木柱几乎完全蛀空,再也不能支撑台面,无法保存,便设法从木柱内部加固,用吸尘器把蛀虫孔清理干净,用压力把铅、明矾和石棉纤维混合液注入孔内。填补蛀虫孔的措施很成功,但是他很快发现支柱仍不够结实,不得不用另一根支柱取代它。于是他把这根木柱剩下的木头部分解体,露出这个奇异的乔木状的东西。这是蛀虫在这块木头中生活的真实写照,静止的矿物质聚合物再现了它们在黑暗中生活的全部活动内容,再现了一种独一无二的顽强精神。一条坚定不移的行进路线,这是蛀虫所吞吃和消化的全部内容的忠实物质体现。蛀虫向密集的周围世界夺取维持它生命必不可少的养分,但是肉眼看不见。现在展现的、肉眼可见的物质是蛀虫们永无止境地行进的令人无限不安的形象。蛀虫这永无止境的行进把最硬的木头变成了一个隐形的粉末状通道网。

埃米利奥回维罗纳去了。瓦莱纳每年自制一些亚麻油毡小版画送朋友当贺年卡,也给埃米利奥寄过一两次,但是,从来没收到过回信。1972年,维托利奥——双胞胎中的一位,已经是帕多瓦的植物分类学教授——给他写了一封信,告知他父亲患旋毛虫病去世的消息。至于另一位双胞胎阿尔贝托,信中仅提及他居住在南美,身体很好。

埃米利奥走后几个月,格拉蒂奥莱把他们住过的套间转卖给雷米·罗尔沙斯,成为罗尔沙斯改造成的双层套间的底层。餐厅已改为客厅,埃米利奥摆过他妻子的新娘花冠和两盆迷迭香的壁炉台已经现代化,外表看起来是光滑的钢结构,地上重叠铺了许多异国特色图案的羊毛地毯。客厅里只放了三把用灰褐色帆布和金属架做的所谓“导演椅”,实际上就是稍加改良的野营用椅子,还有不少美国新玩意儿,比如一个电动跳棋游戏机“费德贝克-加蒙”:玩游戏者只要掷骰子,然后按与骰子数目相应的电钮,通过游戏机内微电脑控制棋子的进退;用光圈在半透明的棋盘上移动表示下棋,完全按照最佳战术进行;每位参加游戏者轮流进行最佳进攻和最佳防守,结果往往是棋子互相卡住,相当于和局。

保尔·埃贝尔的套间被莫名其妙地查封后,公寓管理员把它收回并又租了出去,现在由日娜维埃芙·富勒罗和她的小宝宝住着。

拉蒂齐娅没有回来过,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幸好小里里在1970年偶然遇见保尔·埃贝尔,人们才略知一些他的情况。

小里里现在已有二十五岁,大名叫瓦朗丹,瓦朗丹·哥洛。他是雅丹街和德夏泽尔街交角开一爿小店的咖啡馆老板亨利·哥洛的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大家都叫老板亨利为“里里”,叫他的妻子吕西安为“里里太太”,叫他两个女儿马蒂娜和伊莎贝尔为“小里里姑娘”,叫瓦朗丹为“小里里”。只有曾当过历史教员的热罗姆先生叫瓦朗丹“年轻的里里”,有时甚至非让人叫他“里里二世”,但是谁也没跟热罗姆这么叫,连莫尔莱也没有,虽然莫尔莱一般喜欢这类玩笑。

小里里曾经在夏坦尔中学当过一年pH的倒霉学生,他还记得焦耳、库仑、尔格、达因、欧姆和法拉以及酸加碱变为盐加水等等,他想起这些心里还害怕。他是在巴勒迪克服的兵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和所有入伍新兵一样,无聊地在城里闲逛时,遇见了他的老师。保尔·埃贝尔像诺曼底农夫一样打扮,穿着蓝色外套,系着红格围巾,戴着鸭舌帽,坐在一家超级市场入口处,向行人推销当地的肉制品、瓶装苹果酒、布列塔尼糕点、木柴烤炉烤的面包。小里里走近摊位,买了几片蒜肠,心里捉摸着他是否该和他的老师说话。保尔·埃贝尔给他找零钱时,他们的目光相遇,只一眨眼的工夫,小里里便明白老师知道自己已被认出,求他赶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