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拼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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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莫罗2

莫罗夫人憎恶巴黎。

1940年,丈夫死后,她接管了工厂。这家工厂当时只是个家庭式小厂,是她丈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继承的遗产。他办得马马虎虎,雇用了三个温顺听话的木工,她负责在黑布面精装账本上用紫墨水记账。空余时间,她几乎是过着农妇的生活,养鸡,养鸭,种菜,做果酱和肉酱。

她觉得她最好把一切都卖掉,重新回到自己的故乡。除了鸡、兔子、番茄秧、几块生菜地和白菜地以外,她还需要什么呢?这样她就可以坐在壁炉旁边,身边围着几只安静的猫,听着嘀嗒嘀嗒的钟声,叮咚叮咚敲打檐沟的雨声,远处过路的七点钟的班车声;晚上睡觉前先用长柄汤婆子暖暖床,白天坐在石凳上晒晒太阳,从《新共和报》上剪下菜谱,贴在自己的菜谱集锦中。

可是她没有这样生活,相反她发展和改造了这个小厂。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她想这是为了忠于她的丈夫,可是她丈夫如果活着,也会认不出原来刨花满地的小厂的今日面貌:两千名工人,有铣工、车工、钳工、机械修配工、装配工、电缆工、检验员、制图员、开坯工、模型工、油漆工、仓库员、包装工、打包工、司机、送货员、工头、工程师、秘书、广告师、推销员、行商代理人;每年生产和销售各种品种、各种规格的工具四千万件。

她具有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精神。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晚上十一点上床,准时正确而果断地处理一切事务。她威望素著,待人宽容,但不信任任何人,完全按照自己的直觉和推理行事。她终于挤垮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十分从容地占领了市场,这是一般人难以预料的。她控制了需求和供应两个方面,随时向市场提供新产品,并且总是能很快地找到推销处。

直到最近几年,年迈和疾病使她卧床不起,这之前她总是不停地往来于庞坦和罗曼维尔的工厂、大军团大街的办公室和这套与她一点儿也不相配的豪华居室之间。她匆匆视察车间,训斥会计和打字员,责骂不遵守期限的供货商人,以坚强的毅力主持行政会议——她一开口,会上所有的人都得俯首恭听。

然而,她憎恨这一切。只要能够脱离这些活动,哪怕是几小时,她就会拉着特雷凡太太到圣穆埃齐去。可是她父母的农庄已经荒芜。果园和菜园里杂草丛生,果树已经不结果。屋内潮湿,墙纸脱落,门框和窗框也都变了形。

她和特雷凡太太一起点着壁炉,打开窗户,拍打床垫。在庞坦,她有四个花匠,负责修整草坪、花坛、小树丛和工厂周围的篱笆;在这儿,她竟找不到一个人来看管花园。圣穆埃齐曾经是一个大镇,有集市,现在只剩下一些整修改装的别墅,平时空空荡荡,周末则挤满了城里人:他们带着莫罗牌钻子、莫罗牌圆锯、莫罗牌拆卸式车床、莫罗牌多用梯子,竖起柱子和石头,挂上马车灯,拼命地改装牛栏和农具库。

然后她又回到巴黎,重新穿上香奈尔时装,为她的外国富商客户举办高级宴会,用意大利顶级设计师设计的餐具招待他们。

她既不吝啬,也不挥霍,确切地说,她对钱不感兴趣。不过既然决心当一名女企业家,她又不得不若无其事地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穿着打扮和生活排场。

她的房间正是根据她的这种构想整修布置的。她只为自己留下了一间卧室,完全隔音,从家乡运来了那张又高又宽的船形大床,还有一把双耳太师椅——她父亲曾经坐在这把椅子上听收音机。她把其余的房间全部交给装修设计师去装饰布置,只给了他三句话做指示:这是一位企业主在巴黎的住宅;内部要宽敞明亮,富丽堂皇,与众不同,豪华无比;能给巴伐利亚工厂主、瑞士银行家、日本买主、意大利工程师、索邦大学教授、商业和工业部副国务秘书、函购网主持人等各种人物都留下美好的印象。她没有向他提出任何具体意见和要求,费用上也没有限制,装修设计师是全权负责人,从选择玻璃、灯具、电器、小摆设、桌布,到决定色调、门把手、窗帘和双层窗帘,一切都由他管。

装修设计师亨利·弗勒里不是简单地完成任务而已。他知道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佳作。在一般情况下,室内装饰往往是设计师的构想和顾客的要求相互矛盾然后相互妥协的结果,而这一次,他可以大显身手,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了,可以让自己的室内建筑学理论得以实践:重新布置空间,按舞台形式调节灯光,把各种不同的风格有机地融合起来。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房间——书房兼吸烟室——正是他的代表作。这儿原先是一间大约长六米宽四米的长方形房间。弗勒里先把它改成椭圆形,在四壁安装了八块深色雕花木质护墙板,护墙板是他亲自到西班牙采购的,据说出自普拉多宫。沿着护墙板摆了一溜黑色红木、镶嵌铜饰的高大书架,书架搁板上放了许多哈瓦那皮面精装的艺术书籍,大部分按字母顺序排列。书架下方,按照书架摆放的弧度,安置了一圈栗色皮面大沙发。沙发与沙发之间摆上纤巧的圭亚那紫木独脚小圆桌,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笨重的中柱支撑的四页折叠桌,桌上放着报纸和杂志。地板上满铺着一块厚厚的深红色羊毛地毯,地毯上勾有颜色更深的三角形装饰图案。在一个书架前放着一个铜饰橡木梯凳,可以站上去从高架上取东西,梯凳的一只脚上钉满了金币。

有几个书架装上了玻璃门,成了展览橱柜。左侧第一个橱柜里陈列着一些旧年历、历书、第二帝国时代的记事本以及一些小幅张贴画,例如卡桑德尔Cassandre(1901-1968),乌克兰裔法国画家、海报和字体设计师,原名阿道夫·让-玛丽·穆龙(Adolphe Jean-Marie Mouron)。的《诺曼底》和保尔·柯兰Paul Colin(1892-1985),法国海报艺术家。的《凯旋门大奖》等。在第二个橱柜里——这是唯一可以令人想到女主人事业的陈列柜——放着几件旧工具:三个刨子、两把横口斧、一把两头木工凿、六把冷錾、两把锉刀、三把锤子、三把螺旋钻、两把木工钻,这些工具都是开挖苏伊士运河时使用过的,上面都标有苏伊士公司的交织字母。此外,还有一把令人惊叹不已的舍菲尔德多用刀,外观像是一把普通袖珍小刀(只是稍厚一些),可是里面还装有不同大小的刀子;还有一些螺丝刀、开瓶器、钳子、羽笔、指甲锉刀和锥子。第三个橱柜里陈列着原属生理学家弗卢朗Jean Pierre Flourens(1794-1867),法国生理学家,首先提出人的思想与意志由大脑而非心脏支配。的物品。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副通体红色的幼猪骨架,为了验证胎儿和母体之间存在着一种直接的关系,这位科学家用掺入红色茜草的饲料喂养怀崽母猪,八十四天后母猪产下了这头小猪。在第四个橱柜里,布置了一个高一百厘米、宽九十厘米、深六十厘米的六面形娃娃屋。这是一件19世纪末的作品,每一个细节都模仿英国式农村小别墅的样子:一间带落地窗的会客厅(双尖拱穹隆),里面挂着温度计;一个小客厅;四间卧室;两间用人房;一间铺地砖的厨房,里边有炉灶和配膳室;一间敞厅,里面有放衣服的壁柜,还有一列浅色橡木书架,上面放着《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和《新百年词典》、几套中世纪东方军队的甲胄、一面锣、一盏大理石雕刻灯、一个挂式花盆架、一部硬橡胶电话机(旁边放着电话号码本)、一块带网状边饰的奶油色长羊毛桌毯、一张虎爪饰中柱的牌桌、一个镶铜边的壁炉(炉台上放着一座精密的威斯敏斯特自鸣钟)、一个气压-湿度计、几把红长毛绒面靠背椅、一架三扇面日本屏风、一副带水晶坠子的金字塔形分枝蜡烛架、一只养着鹦鹉的鸟笼,还有几百件非常逼真的微型常用物品、小摆设、餐具、服装等,比如小凳子、彩色石印画片、汽酒瓶、挂在衣架上的披风、晾在水房里的长短袜子,甚至还有两个比顶针还小的紫铜花盆,里面长出两丛绿色植物。在第五个橱柜里,倾斜的搁板上陈列着一些打开的乐谱,其中有威廉·福斯特于1782年在伦敦出版的《海顿D大调第70号交响曲》总谱标题页。

莫罗夫人从来没有把自己对弗勒里装潢的看法告诉他。她只承认他的设计很实用,感谢他选择的那些陈列品,每一件物品都可以成为一次晚宴前愉快的谈话内容。日本人非常喜欢那个微型小屋。教授们则对海顿交响乐章谈笑风生。那些古老的工具总能引出商业和工业部副国务秘书们关于法国手工业和体力劳动的动听话题,他们称赞莫罗夫人保持了法国手工业的繁荣。当然,还是弗卢朗的幼猪骨架最成功,经常有人向他提供巨额捐赠。至于钉在书架前梯凳的一只凳脚上的金币,因为常常有不知名的客人顺手牵羊,莫罗夫人不得不用一些假金币把它们换下来。

特雷凡太太和护士去莫罗夫人卧室之前先在这间书房里喝了一会儿茶。在一个独脚小圆桌上放着一个榆木树瘤做的圆托盘,托盘里有三只茶杯、一把茶壶、一个凉水瓶,还有一个装着一些饼干的碟子。旁边沙发上有一张折起来的报纸,外面只露出填字游戏:格子里几乎仍然空白,只有第一横行的ETONNEMENT(惊奇)和第三纵行的头几个字母OIGNON(洋葱)清晰可见。

莫罗夫人养了两只猫——比朴和拉米努茨,它们睡在地毯上,四腿舒展,背肌松弛,正处在人们认为不正常的睡眠阶段,一般说是处在做梦状态。

两只猫旁边有些被打碎的小奶罐的碎片。人们猜测,特雷凡太太和护士一离开书房,两只猫中有一只——是比朴,还是拉米努茨,或是两只合伙捣乱——用灵巧的爪子弄倒并打碎了奶罐,可惜它们白忙活了,因为地毯马上把流出的牛奶吸了去。地毯上留下的奶渍还很明显,说明这出戏刚刚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