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拼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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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用人房间5 斯莫特夫

九层顶楼于汀画室和简·萨顿小姐房间之间,是巴特尔布思的老管家莫尔蒂梅·斯莫特夫的房间。

房间里没人。一只白猫眯着眼,前爪如狮身人面像一样趴着,正在橘黄色床罩上打盹。床边有一个床头柜,上面放着一只三角形玻璃烟灰缸,烟灰缸上刻着“吉尼斯”三个字,一本填字游戏集和一本侦探小说《阿赞库尔七罪》放在旁边。

斯莫特夫伺候巴特尔布思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了。他自称是膳食管家,更确切地说,他是巴特尔布思的贴身男仆或秘书,也许二者兼之;实际上,斯莫特夫更是巴特尔布思的旅行随从、事务总管和他的桑丘Sancho Pança,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小说《堂吉诃德》中主人公的侍从。;他什么都管,有时是搬运工、勤务兵、理发师,有时是司机、导游、会计、旅行经理人和给巴特尔布思撑伞的人。

从1935年到1954年,巴特尔布思在世界各地飘游了二十年,每次都带着斯莫特夫。从1930年起,斯莫特夫就开始为巴特尔布思的旅行做准备工作:备好办签证所需的一切证件,了解经由各国的不同的手续规定,在各个不同地区选择比较合适的国家,在那儿开好底金充足的银行户头,收集导游册、地图、列车时刻表和价目表,预订旅馆房间和船票。巴特尔布思打算去五百个港口画五百幅海景画。他们所去的港口完全是巴特尔布思随意选择的,他翻阅地图册、地理书、游记和旅游手册,在他喜欢的地方标上记号,斯莫特夫马上就去研究路线和在何处下榻等问题。

1935年1月上旬,他们向第一个港口出发,那就是比斯开湾的希洪,离可怜的德博蒙先生进行考古发掘的地区不远。1954年12月下旬,他们到达的最后一个海港是布劳沃斯港,位于泽兰地区埃斯科河入海口。在这期间,他们去过爱尔兰的卡穆斯海湾,离卡斯特洛不远的穆卡那盖德多奥利亚的一个小海港以及卡洛利岛的一个更小的、被称为“U”的港口;他们去过波罗的海、拉脱维亚、中国、马尔加什、智利、得克萨斯等地的港口;他们去过只有两艘渔船三张网的微型港,也去过有几公里长的海堤、船坞码头和上百辆大吊车及桥式起重机的巨型港;他们去过雾蒙蒙的港口、炎热的港口以及冰冻的港口;他们去过被遗弃的旧港,被沙淹没的废弃港口,以及有人造沙滩和从外地移植来的棕榈树,建造了豪华宾馆、大型赌场的旅游港;他们去过制造了上千艘自由船只的地狱般的造船厂;他们去过被炸弹毁坏的港口;他们去过小女孩赤身裸体在舢板旁玩水的和平宁静的港口;他们去过使用独木舟和使用威尼斯轻舟的港口;他们见过军港、小湾里的港口、干船坞、锚地、船渠、航道、防波堤;他们见过成堆的油桶、绳索和海绵;他们见过一丛丛红树和堆积如山的肥料、磷酸盐、矿石;他们见过一箱箱新鲜螯虾和螃蟹;他们见过出售火鱼、菱鲜、杜文鱼、剑鱼、鳝鱼、鲭鱼、鲔鱼、金枪鱼、墨鱼及七鳃鳗的小摊;他们去过充满肥皂和氯气气味的港口;他们去过被风暴摧残过的港口;他们去过过于炎热而无人工作的港口;他们看到过上千个焊枪在夜晚修理被撞坏的铁船身;他们看到过四周围着消防船的一艘大船正举行庆祝活动,向上喷水,汽笛鸣叫,钟声四起。

包括旅途在内,巴特尔布思大约在每个港口花费两周时间,一般在港口逗留五六天。最初两天,他在海边散步,看看船只,和渔民聊聊天,他会说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和葡萄牙语,只要渔民懂得其中的一种,他们就能聊起来,有时他也和他们一起出海。第三天,他找好位置,开始作画,但只是打几张草稿,立即又撕掉。临走的前一天,他才开始正式画他的海景画,一般是在近中午的时候进行,除非他要寻求某种特殊的效果:日出或日落,暴风雨的前兆,大风或小雨,涨潮或落潮,群鸟飞过,渔船出海,一艘进港船,一群洗衣妇,等等。他画得很快,一气呵成,从不重新开始。水彩画刚干,他就把瓦特曼纸从画架上取下来,顺手交给斯莫特夫(其余时间斯莫特夫可以随心所欲地参观市场、庙宇、妓院、市镇,但是巴特尔布思作画时他必须在场,站在其身后,牢牢地撑着一把大伞,保护画家和他那不结实的画架不受日晒雨淋),斯莫特夫随即把海景画包在一张棉纸里,放进一个半硬的信封,再包上牛皮纸,用细绳扎牢封好,当天晚上将画寄走。如果当地没有邮局就在第二天寄走。邮件上写着:

斯莫特夫对港口的地理位置早就辨认清楚,并记在了一个专用笔记本上。第二天,如果当地或附近有英国领事馆,巴特尔布思就到领事馆去,或者去拜访当地名流。第三天他们就离开此港。由于去每个港口的路程长短不一,日程安排有时稍有变化,一般来说他们是极为严格地遵守上述日程的。

他们下次不一定去最近的一个港口。根据交通条件,他们有时走回头路,或者绕一个很大的圈子。比如他们乘火车从印度的孟买到文莱的斯里巴加湾市,然后渡过孟加拉湾到安达曼群岛,再回到印度的马德拉斯,从那儿到锡兰,再去马六甲、婆罗洲和西里伯斯岛。从那儿没有直接去公主港或巴拉望岛,而是先到棉兰老岛,再去吕宋,到中国台湾,然后再去巴拉望。

当然也可以说他们周游世界是从一个洲到另一个洲。1935年至1937年,他们游历了大半个欧洲。1938年至1942年,他们到非洲,按顺时针方向转了一大圈。从那儿开始,他们1943年至1944年到南美洲,1945年到中美洲,1946年至1948年到北美洲,1949年至1951年到亚洲。1952年,他们漫游大洋洲,1953年是印度洋和红海。最后一年,他们穿过土耳其、黑海进入苏联,到达杜金卡,然后过北极圈到叶尼塞河入海口,乘一艘捕鲸船过喀拉海和巴伦支海,到北海角,再沿斯堪的纳维亚峡湾到达布劳沃斯港,才结束了这次漫长的旅行。

当时的历史和政治局势——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1935年到1954年间的区域性冲突,包括埃塞俄比亚、西班牙、印度、朝鲜、巴勒斯坦、马达加斯加、危地马拉、北非、塞浦路斯、印度尼西亚、印度支那等——对他们的旅行没有什么影响,只是他们为了办理到广州的签证而在香港等了几天,在塞得港时有一颗炸弹在他们住的旅馆里爆炸,炸弹不大,行李没受什么损失。

巴特尔布思旅行归来时几乎两手空空,他外出旅行只是为了画五百幅水彩画,画完了就寄给温克勒。斯莫特夫自己进行了三种收集:集邮,送给克拉沃太太的儿子;收集旅馆标签,送给温克勒;收集明信片,送给瓦莱纳。此外他还带回了几件纪念品放在自己房中。

第一件物品是一个漂亮的船用行李箱,用嫩色紫檀木(他自己坚持说是一种能产生橡胶的叫作翼果的木料)制作的,镶以铜饰。他在新地岛圣约翰一家船具商店买了这个箱子,委托一艘渔船运回法国。

第二件物品是一个奇特的雕刻物,这是一座高约四十厘米的玄武岩雕三头圣母像。斯莫特夫在塞舌尔群岛用另外一座也是三头而构思却完全不同的雕像换得此物。原来的雕像是个十字架,上面用特制螺栓固定着三个木雕:一个穿黑衣服的男孩,一个高大的老头和一个与真物一样大、原先是白色的鸽子。他在阿加迪尔集市上买到这件雕刻品,卖主对他解释说:这是三神一体的活动木雕,每年三神轮流“主事”,而耶稣就在前面,圣灵(几乎看不见)紧靠着十字架。这家伙又笨又大,却足以使思想奇特的斯莫特夫长期对它着迷。那次他没有还价就把它买下了,从1939年至1953年一直随身带着。这次,到塞舌尔群岛的第二天,他走进一家酒吧,见到的第一件物品就是那座三头圣母像,它放在酒柜上,在一个坑坑洼洼的鸡尾酒调制器和一个放满小旗和微型曲棍状香槟酒搅拌棒的玻璃杯之间。他震惊万分,立即回到旅馆,带上他的十字架雕刻品回到酒吧,他与酒吧老板——一位马来西亚人——用洋泾浜英语久谈不息,提到他在十四年中两次遇到三头雕刻品的机会是多么难得,最后双方成了莫逆之交,互相交换他们的艺术品以示纪念。

第三件物品是一幅埃皮纳勒风格的大木刻画。斯莫特夫在他们旅行的最后一年到达卑尔根,在那儿发现了这幅画。画的内容是一个老教师向一个孩子发奖品——一本书。孩子约七八岁,身穿天蓝色上衣和短裤,脚上穿着一双发亮的皮鞋,头上戴着桂冠。他在登上三级台阶的梯台,梯台上放着茂盛的植物点缀。老教师是一位灰胡子老人,穿着长袍,戴着金属架眼镜,右手拿着一把黄杨木尺子,左手拿着一本大书,一本红皮精装对开本《苏格兰游记》(斯莫特夫获知,这是1859年夏天一位丹麦牧师去苏格兰旅行之后写的书)。老教师站在一张铺着绿台布的桌子旁,桌子上还放着其他书:一本世界地图册,一本打开的意大利式乐谱。木刻画木框架上有一条带着此画标题《迷宫》的窄铜片,标题似乎与画的内容没有什么联系。

斯莫特夫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得奖的孩子啊!他对自己没能上学深感遗憾,而这种遗憾的心情随着岁月的流逝转化为对四则运算一种病态的爱好。他们旅行初期,他在伦敦一家大歌舞音乐厅看到一架神奇的计算器,在周游世界的二十年中,他反复阅读在因弗内斯一家旧书店里买到的一本趣味数学和几何论著的旧书,还热衷于心算。回法国后,他已经能够相当迅速地计算出9位数的平方根或立方根。当他感到这些计算过于容易以后,他又迷上了阶乘:1! = 1;2! = 2;3! = 6;4! = 24;5! = 120;6! = 720;7! = 5 040;8! = 40 320;9! = 362 880;10! = 3 628 800;11! = 39 916 800;12! = 479 001 600;(……);22! = 1 124 000 727 777 607 680 000,即7 770亿乘以10亿以上。

今天,斯莫特夫已经计算到76!,但是他找不到一张能够写下这样大数字的纸,他也找不到一张相应大的桌子,可以铺上这张大纸。他对自己越来越缺乏自信,他不停地反复演算。几年前,莫尔莱试图挫伤他的自信,告诉他999是一个只用三个阿拉伯数字表达的最大的数,即9的9次方再9次方,如果把这个数值全部写上,一共有三亿六千九百万位数,以每秒钟写一个数的速度来计算,需要用十一年才能写完,假设两位数的长度为一厘米,全部数值长一千八百四十五公里!然而斯莫特夫仍然继续在信封反面、笔记本的空白处甚至是肉铺的包装纸上,写上成排成排的数字。

斯莫特夫现在快八十岁了。巴特尔布思早就请他退休,但每次他都拒绝了。其实他也没有多少事可干,只是每天早晨为巴特尔布思准备好衣服,帮他穿上。五年前,他还能给巴特尔布思刮胡子——用巴特尔布思的曾曾祖父留下的短刀——后来他的视力越来越差,手也开始有点儿颤抖,只好请波洛尼理发店的波瓦先生每天早晨派一个青年人来进行这项工作。

巴特尔布思再也不外出了,白天几乎不离开他的书房。斯莫特夫就在旁边的一个房间里和其他几位仆人一起闲待着,有时打打纸牌,叙叙旧事。

斯莫特夫每天在自己的房间里待很长时间。他试图在阶乘方面有进展。有时为了休息就做填字游戏,看奥尔洛弗斯卡太太借给他的侦探小说消遣,或者和那只白猫玩上几个小时,他抚摩白猫,白猫的爪子揉搓着他的双膝,喵喵叫着。

白猫不是斯莫特夫的,是属于全楼层的。有时猫去简·萨顿小姐处,或去奥尔洛弗斯卡太太家,或到伊莎贝尔·格拉蒂奥莱或克雷斯比小姐家里去。三四年前,白猫从屋顶来到这座公寓大楼,脖子带伤,有一条很宽的伤口。奥尔洛弗斯卡太太收留了这只猫并照顾它。大家发现它是两只眼睛颜色不同的猫,一只眼睛蓝得如同中国瓷器,另一只眼睛是金色的。不久,大家又发现它完全丧失了听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