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拼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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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罗尔沙斯1

罗尔沙斯夫妇的双层套间的门厅。

门厅里空空的。四壁白漆粉刷,地面铺了灰色熔岩大方地砖。唯一的家具位于门厅中央:帝国时代式样的大写字台。写字台底部有一个柱廊,柱廊的小木柱隔出一排排抽屉,柱廊中央嵌入一个座钟。座钟的形状是一个卧在小瀑布旁的裸女雕像。写字台中间突出地放着两件摆设:一串由精致玻璃球组成颗颗果实的葡萄以及一座青铜人像。这座人像是一个站在画架前的画家,挺着胸,头稍稍向后仰,长须缕缕,卷发披肩。他穿着一件宽大的上衣,一手拿着调色盘,一手拿着画笔。

门厅后墙上挂着一幅雷米·罗尔沙斯肖像的钢笔画,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长着一颗小脑袋。

雷米·罗尔沙斯请一位专业作家帮他写了一部得意的回忆录。在回忆录中,他叙述了自己一生的经历,他的一生充满了不幸的大胆冒险和种种误会。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就开始了自己的艺术生涯,在马赛一家杂耍歌舞剧场模仿马克斯和美国喜剧演员登台演出。他身材瘦长,装出忧伤和不幸的样子,确实很像基顿Buster Keaton(1895-1966),美国演员、导演,被称为“冷面笑匠”。、劳埃德Harold Lloyd(1893-1971),美国演员、制片人,是无声电影时代与卓别林、基顿齐名的喜剧演员。或劳莱,如果他早几年登台献艺,可能也会一举成名。当时流行的是以士兵为题材的闹剧,观众十分喜欢法国喜剧演员费尔南代尔、加班和普雷让,他们不久都成了电影明星。而“哈里·柯菲”——雷米·罗尔沙斯的艺名——却一直默默无闻,过着死气沉沉的清贫生活,演出越来越不景气。刚刚结束的世界大战、神圣同盟、爱国议会给了他灵感,于是他组织了一个专门演奏演唱民间小调、四对舞曲、《马德龙》和《桑布尔-默兹河》Madelon和Sambre-et-Meuse是当时流行的士兵歌曲。等歌曲的乐队,乐队名叫“阿勒贝尔·普雷弗勒里和他的快乐士兵”。书中提供了一张他和他的乐队的合影,他显得很有气魄,奇特的军帽斜戴着,倾向一边的耳朵,士兵服上挂着很大的肋形胸饰,绑腿布扎得紧紧的。他们演出的成功是无可争议的,但只维持了几个星期。西班牙快速狐步舞、英国狐步舞、起源于安的列斯群岛的民间舞以及其他来自美洲的异国舞蹈传入法国后,他的乐队再也无法继续在舞厅和大众舞场演出,他所做的改换门庭的一切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他追忆往事时说,那些改革实际上不过是改头换面,节目的内容基本上没有变,只是把节奏改了一下,把吉他换成巴拉拉依卡琴balalaïka,一种俄罗斯民间三弦琴。、班卓琴或曼陀林,并根据具体情况加上几句美国话如“宝贝”“亲爱的”或苏联话“同志”……

不久,他对这一切都厌烦了,决心放弃艺术生涯,但又不甘心退出演出界,于是当了一位杂技演员的经纪人。这是一位空中杂技演员,有两个特长使他迅速成名:第一是他特别年轻,罗尔沙斯遇见他时,他才十二岁;第二是他可以连续几小时停留在高高的秋千架上。他们在杂耍游艺剧场和马戏团的演出吸引了许多观众,观众不只是来看他在空中转圈,同时是为了看他在离地面三四十米高的狭小秋千架上午睡、洗脸、穿衣、喝一杯巧克力。

罗尔沙斯和他的早期合作很成功。他们在欧洲、北美和近东大城市巡回演出,这样的惊险节目受到了热烈欢迎。随着年龄的增长,空中杂技演员的要求越来越高。起初是出于把技艺练得更加完美的雄心,后来则养成了称王称霸的习惯。他每到一个剧院,无论昼夜,都要一直生活在高秋千架上,仆人轮流值班为他服务。他的需求并不多,仆人们站在高秋千架下面,用一个专用的容器把杂技演员需要的东西吊上吊下。这种生活方式并没有给周围的人带来任何实质性困难,只是在演出其他节目时,无法把他遮挡起来,他一直待在高空中,观众一般来说比较安静,但偶尔也要偷偷看他一眼。剧场老板不能怪罪他,因为他是一个谁也无法替代的杂技演员。人们甚至认为他这样生活不是淘气,而是为了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永远使表演达到最高水平的唯一良方。

可是合同期满,他们要转换城市时,他的特殊生活方式就成了大难题。罗尔沙斯想尽各种方法缩短使他痛苦的时间:在大城市里,让他坐上赛车,在夜间或是凌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飞驰,但是对于这位性情浮躁的演员来说,速度还不够快;他们坐火车时,专门包了一个车厢,他可以睡在行李架上,这样就有点儿像生活在高秋千架上一样;而在他到达剧场之前,就要架好高秋千架,把所有的门打开,所有的走廊都畅通无阻,杂技演员一到就立即登上高秋千架,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罗尔沙斯写道:“每当看到他把脚放在绳梯上,闪电般地爬上去,栖息在高处,我总感到这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

有一天不幸的事件发生了,杂技演员在里武尔纳大剧场的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当天夜里他们将去塔布,他拒绝从高秋千架上下来坐车。罗尔沙斯和剧场经理苦苦哀求他,剧场的乐师、职员、技师们也不停地呼叫他,正在退场的观众也停下来,又回到剧场内。杂技演员听到这些喊声时,骄傲地把他下高秋千架时使用的绳梯砍断,在高秋千架上越来越快地连续打大回环。这样精彩的表演持续了两小时,剧场里有五十三个人吓得晕了过去。警察不得不出面干预。他们不顾罗尔沙斯的警告,架上救火的大梯子,开始向上爬,还没等他们爬到一半,空中杂技演员手一松,一声惨叫,最后像一条漂亮的抛物线一样甩出,摔死在地面上。

罗尔沙斯赔偿了几个月来争着要聘请这位杂技演员演出的剧场经理的损失,自己剩下的现款已经不多,于是他就投资搞进出口买卖。他购进一批缝纫机,一直运到亚丁,想在那儿换购香水和香料。他在途中结识了一个商人,那人劝他别做这种生意。这个商人经销铜制器械和炊具:气门摇臂、蒸馏器螺线、筛珍珠的箩、平底锅、菱形烧鱼锅。他向罗尔沙斯解释:所有欧洲和中东交易的香料市场都控制在英国-阿拉伯垄断集团手中,他们为了维持垄断,不惜从肉体上消灭任何一个竞争者。而阿拉伯半岛和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之间的贸易控制不是很严,常常有机会赚钱。特别是小贝壳买卖——不少非洲人和印度人还把它当货币——一般人都不知道可以从中发财,有各种各样的小贝壳,各个部落对小贝壳的价值标准定得不一样。红海的小贝壳在科摩罗特别值钱,换印度洋小贝壳的比价很高,一个红海贝壳可以换十五个印度洋贝壳。而离那儿不远的达累斯萨拉姆,印度洋贝壳行情一直上涨,常常可以用一个印度洋贝壳换三个摩纳塔贝壳。摩纳塔贝壳一般称货币贝壳,几乎到处通用。在西非的喀麦隆,尤其是加蓬,摩纳塔贝壳特别值钱,有些部落甚至用黄金来兑换。除去所有杂费,这笔买卖可以盈利十倍。做这样的生意不冒什么风险,只是需要时间。罗尔沙斯觉得自己不是做这一行的料,有点儿犹豫不决,可是这个商人讲得如此有把握,他也动了心,到达亚丁时,他同意与商人合伙。

他们经营贝壳买卖的过程完全和那位商人所叙述的一样。在亚丁,他们很快就把铜器和缝纫机换了四十箱红海贝壳,然后在科摩罗换到了八百箱印度洋贝壳。途中遇到的唯一困难就是搞木头做木箱装贝壳。到了达累斯萨拉姆,他们租用了一家有二百五十头骆驼的商队运输一千九百四十箱摩纳塔贝壳穿过坦噶尼喀一直抵达刚果河。从那儿到刚果河河口,整整花了四百七十五天,其中二百二十天坐船,一百三十七天坐火车,二十四天雇人背着木箱运输行进,九十三天等待,休息,窝工,与酋长谈判,与行政当局解决纠纷、各种意外事故和麻烦,总的来说,他们已创造了行程迅速的最好纪录。

他们离开亚丁有两年多了。当时他们还不知道——上帝啊,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在他们到达阿拉比时,另一个法国人施朗德里昂从桑给巴尔运来大批摩纳塔贝壳,倾销在喀麦隆市场,西非和中非摩纳塔贝壳市场价格一落千丈。罗尔沙斯和他合伙人的摩纳塔贝壳不仅不能使用,而且具有一定危险性:法国殖民当局完全有理由认为在市场上再投放七亿枚摩纳塔贝壳——占法属西非的摩纳塔贝壳总数的百分之三十以上——将会引起一次史无前例的经济危机(仅仅是谣传已造成殖民地物价动荡,有些经济学家一致认为这是华尔街股票暴跌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他们的贝壳全部被扣下,当局客客气气地、十分坚决地请罗尔沙斯和他的同伙坐上即将起航去法国的轮船离开非洲。

罗尔沙斯确实想尽一切办法,要尽力向施朗德里昂报仇,可是始终没找到这个人的下落。他只是打听到1870年有过一位施朗德里昂将军,但他英年早逝,没有后代。

以后几年中,无人知晓罗尔沙斯是如何谋生的。在回忆录中,他对这段生活也讳莫如深。20世纪30年代初,他根据自己在非洲的冒险生涯写了一部小说,名为《非洲黄金》。1932年,托诺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关于这部小说只有过一篇评论文章,把它和几乎同时出版的小说《茫茫黑夜漫游》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法国小说家路易-费迪南·塞利纳(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1961)代表作。相比较。

虽然罗尔沙斯的小说读者不多,但是他以此跻身于文学界。几个月后,他创刊了一本杂志《成见》,起名相当奇特,意味着杂志本身不带任何成见。这是一份季刊,一年四期,一直出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有些在这本杂志上发表过文章的作者后来成了名。罗尔沙斯对这本刊物出版的具体情况介绍得不多,可能是一种作者自费出版的刊物。总之,这是他战前从事的唯一一项没有完全失败的事业。

有些人说他参加了自由法国部队Forces Françaises Libres,二战期间戴高乐领导的反纳粹侵略抵抗组织“自由法国”的军事力量。,并担任过几次外交使命。也有些人说他和轴心国合作,战后不得不到西班牙去避难。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回到法国时,已经是一位富翁,事业兴旺发达,甚至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娶妻成家。他很乐意回忆这段历史。他在崭新的广播大楼里占用了一间空办公室,当上了电视节目制作人,同时买下奥利维埃·格拉蒂奥莱的最后两套套间——奥利维埃在公寓里只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小套间。罗尔沙斯把两个套间改建为华丽的双层套间,《法国住宅》《住宅与花园》《论坛》《当代艺术与建筑》以及其他专业杂志的记者纷纷登门摄影采访。

瓦莱纳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罗尔沙斯的情景。那天电梯又出了故障。他从家里出来顺便去看望温克勒,然后从楼梯走下去,他经过新搬来的房客的家门口,房门正大开着。工人们在衣帽间进进出出,罗尔沙斯正抓着脑袋听着装修设计师给他出主意。那时他一身美国人打扮:花衬衫,系着一块手帕当围巾,手腕上套着链形手镯。后来几年,他的样子像一头疲乏的老雄狮,一个经历多年漂泊的孤独老人,西装革履、百无聊赖地待在巴黎的沙龙里,远不如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沙漠地区的贝督因人Bédouin,位于北非和西亚地区的部落。那儿来得快活。

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病人,几乎长年住院治疗或疗养。他愤世嫉俗的性格是出了名的,但已经越来越没有机会发作了。

参考书目

R.罗尔沙斯:《一位斗士的回忆》,巴黎,伽利玛出版社,1974年。

R.罗尔沙斯:《非洲黄金》,巴黎,托诺出版社,1932年。

A.柯斯泰洛将军:《施朗德里昂进攻能否挽救色当?》,载《军队历史评论》第7卷,1907年。

D.朗台斯:《论非洲银行系统》,载《哈佛经济期刊》第48卷,1965年。

A.斯盖尔:《非洲各国之间的贸易系统——神话与现实》,载《人种学期刊》第194卷,197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