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27)
“都这么说。”朱雨顺摸了摸刮得光光的下巴颏,“从离开监号以后,我开始刮脸了。你听这泥土里的蛐蛐,一入冬就要结束生命,可是在冬至之前,它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唱。人嘛!比这小动物少几条腿,可是该比它活得更有劲。”
“过去你可没这么说过。”我笑着说。
“……一入监狱,我就觉着我这辈子彻底交待了!既然是这样,何必拉着徐虹也跟着我一块儿跳井呢!这回,老庄、梁仪,还有那个没把良心喂狗的红卫兵,把我拉到井沿上来,我忽然觉察到我还是应该好好地活着。这年月虽说阴冷得让人心里打战,可是也还有人给我送火。那些造孽的天狗嘴张得像铜盆,可吞下日头去也并不那么容易。看见这些,我想留下这口气,看看到底是天狗吞了日头,还是日头把天狗烧死!就这!”
“老朱!我们今天不谈政治。”我把一只圆脐母蟹递给他,同时把话题转到徐虹身上说,“她给我来信说,她又去过你那儿了?你们……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真是一道难题儿!”他摇摇头。
“你们岁数可都不小了!”我提醒他说。
“我何尝不想有个家。我是个活人,人的各种愿望我都有。可是……叶涛,你认为劳改煤矿那个鬼地方,是徐虹那样的人该落脚的码头吗?”朱雨顺手抓一截燃烧的树枝,点着了烟卷,两眼望着那火堆,语音低沉地说,“我还没离开监房的时候,她就又去看了我,司马云龙这次有意回避了,只有一个年轻的劳改队队长在接见室里对我们进行监视。她竟然当着那位劳改干部的面,公开提出要到矿山旁边的小村庄来教书,在我身边等待我刑满释放。我把她看成比我还执拗的糊涂虫,那个青年干部把她看成疯子。所以,在短短的接见之后,那位青年干部突然询问我,徐虹是不是个精神病患者?我当时感到这句话是对她的侮辱,曾经冲动地把五指捏成拳头。可是事后冷静地想了想,倒觉得这位干部的话真的有些道理,你想她从北京千里迢迢而来,在那间接待室只能和我面对面地坐上十五分钟,就又匆匆而回,这是图个什么呢!‘文化大革命’以来,有多少家庭散了伙?有多少对夫妻离了婚?她简直是女人群中少见的女人,甘愿做扑火的飞蛾,和我一块儿火葬!这情分用秤盘是量不出来的,我要是总给她冷脸子看,也许真会把她变成精神病的。战争年代,我亲手埋葬了翠玲一家,那是为了打通胜利的道路,翠玲在九泉之下骂我,我还有个说辞;要是徐虹疯了呆了,也和翠玲做伴去了,我朱雨顺岂不成了真正的刽子手?到那时候,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我朱雨顺成了个什么东西?!
“我这木头脑袋瓜好像开了一点窍,徐虹走后的第二天——她或许正坐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在那张大通铺上,用唾沫沾着手指头长的一截铅笔头,给徐虹写信了。我对她说,我掰着指头算了又算,也没算计出我这个人有什么长处,你要是真不嫌弃我是个劳改犯,那你就等吧!可有一宗,你可能要为我耽误后半辈子,这是我朱雨顺心里最不忍心的事情。我又告诉她,千万不要要求调到小山村来,要等你就在北京等。我虽说是犯人,可是瞧不起那些‘灰耗子’。
“叶涛,这是我第一次敞开自己心上的天窗。我对我这封寄出去的信,常常犯嘀咕,究竟我做的事情,是不是符合道义?是不是无愧良心?还算我的命硬,我居然获得了缩短刑期的处理,这时,我矛盾的心情才算平息了一些。司马云龙为了做个顺水人情,在徐虹又一次来矿山时,安排她住在矿山招待所,我把她的东西往手里一提,直奔她过去住过的那间山村小屋。那儿清静,那儿有淳朴的乡亲。特别使我喜欢的是,那个院子里有一棵老桑树,树杈上搭着一个又一个的喜鹊窝。虽说这小村没有大沙河那样的长长流水,可是从山崖缝里钻出来的泉水,哗啦啦地也像那条河,使我和她在那间小屋说话的时候,常常在心里把这间小屋比成渡口房。
“徐虹非常能体察我的心。有一天,我出车回来到她那儿去吃饭时,忽然耳畔传来清脆的蝈蝈叫唤声。我抬头一看,一只精巧的蝈蝈笼子,挂在屋子的窗棂上。
“‘嗬!哪儿来的?’
“‘逮的!’
“‘这笼子呢?’
“‘编的。’
“‘你还有这两下子?’
“‘能织各种花样毛衣的手,就没有不会干的。’
“‘毛衣……’
“‘是啊!毛衣!’
“噢!我一下纳过闷来了,她在拐弯抹角地重提她为我织过毛衣的往事。那身毛衣,当时硬是被我给退回去了。女人心痴,她在这儿记了起来,把它甩给我听,让我咂摸滋味。我偷眼看着,她两只手穿梭般地扯动,又在织着一条毛裤,看那身量好像是给我织的。
“‘看什么?’
“‘看你们女人的手,怎么那么有能耐。’
“‘唉!’她长叹一口气,‘上次小飞给你把毛衣送去,你为什么退回来?我一气之下,把它拆成了线团。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回我再不退回去了,我穿!’我明确地表态。
“‘比比看!’徐虹从炕沿上下地,比着长短肥瘦。她把我折腾了好一阵子,感慨地对我说,‘你这个人,就像一头犟驴拉着不走,打着倒退,要是那时候我们就……’
“‘我……我……总觉着配不上你。’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实在的,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在哪些方面值得你……’
“‘快别说这些了。’她制止我再说下去,‘快把你那件煤黑子的工作服,扔到洗衣盆里来吧!’
“我有点犹豫。她放下手里的毛线活,一拽我的袖口,就把工作服拉了下来,扔进从老乡那儿借来的大瓦盆里去了。好像一到这间小屋里来,她俨然是这里的主人,我朱雨顺的虎气立刻被杀掉了一半,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不那么粗声大气的了。她把小米粥和烙饼从门口的大铁锅里端出来,放在我的面前,用眼睛告诉我‘吃吧’,就又去织那件毛裤,直到天黑掌灯。
“豆油灯的灯捻吐出一团小小的火亮。我坐在炕上吃饭,她坐在炕沿下的小板凳上洗我的衣裳,这倒真有点像个家样了。特别是那晚上回窝的喜鹊,在院子老桑树上一叫,我突然想起在大沙河渡口旁时,翠玲曾经这样为我洗过衣裳。不过,她膀大腰圆,比起瘦成一把骨头的徐虹来,一个是地头的界石,一个是地里的一根麦秆。虽说她很瘦弱,但骨头很硬,水缸里的水,是她从半里地以外的水井里挑来的,她那双小时候摇线轴放风筝的小手,真不知怎么会拧得动那吱吱乱叫的辘轳把!
“油灯噼啪噼啪地爆着,我望着她搓衣裳时一耸一耸的瘦瘦肩膀,心里真感到不是滋味。我想跳下炕去,自己去干那些活儿,经验告诉我,根本办不到。为抢那根去井台挑水的扁担,我曾经和她有过争执,我的劲头虽然比她不知大多少倍,但硬是没有能夺到手。她在红卫兵折磨她的那些日子,显得很脆弱,可是到了这间小屋,她又显得非常坚强——坚强得让我这男子汉都感到吃惊。
“她越是这样对待自己,我心里越是不安,我索性放下碗筷不吃了。道理很简单,我是个男人,多沉的磨盘应该由我自己来背着,这不是等于小鬼下阴曹地府,拉上了一个阳间人活垫背吗?
“她敏感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你怎么……怎么不吃了?’
“‘饱了!’
“‘你还没吃完一张烙饼!’她探头往炕桌上看了看,‘是不是你不舒服?’
“‘不是。’
“‘我做的饭,不合你北方人的口味?’
“‘更离题了。’我心如刀绞。
“‘那……’她慌乱地擦干了手,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徐虹!让我说实话吧!’我实在难以压抑心中的酸痛,声音沙哑地对她说,‘你在替一个男人受罪,我心里不落忍!’
“‘脖子上又没坠着大牌子,又没人用鞭子抽我,这怎么叫受罪呢?’她诧异地回答我,‘坦白地告诉你吧!从井台把那两铁桶水挑回来,把我肩膀都压肿了。我学着干这力气活,就是为了能习惯农村的艰苦生活,老朱,你应该支持我,怎么倒……’
“我的喉头如同堵塞住了一团棉花,真不知怎么对她说才好。我根本无意叫她到农村来落户,她倒开始了各种劳动的练习。她的心越来越铁,我的心就越发难受,我真怕她突然冒冒失失地把户口迁出来,那将弄得不可收拾,为了让她死了来农村这条心,我必须斩钉截铁。我说:
“‘我写的信你看到了吗?’
“‘我带来了。在这儿!’她从背包里把信拿出来。
“‘我不是叫你在北京等吗?’
“‘你一个人在这儿太苦了!你是为了我才遭罪的!你需要有人照顾。’
“‘我受不了你这样的照顾。’
“她惊愕了一下:‘你……’
“‘我是个男人,原来就是块生铁蛋子,经过这么多年的锤打,早把我捻成钉子。’我心软嘴硬地说,‘你要是真把户口拉来,我就请求调离矿山,随便去哪儿劳改。’
“‘你讨厌我?’她的语气发颤了。
“‘不!’
“‘那你为什么不理解我的心!’她埋下了头。
“‘徐虹,你怎么胡思乱想开了,我、我……’
“我这几句话还没说完,徐虹突然捂着脸轻声哭了。她呜咽着,断断续续地抱怨我:‘你……你是……石头人,也该……也该……我跑这儿……这儿几趟了?每次……每次……那窗棂上的……蝈蝈,是我下野地里逮来的,我知道你记挂着小团儿。可你……你……’
“‘徐虹——’我立刻慌了手脚。
“‘徐虹!你听我说嘛!咱们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让房东大娘听见多不好!’我抓下铅丝上挂着的毛巾,塞在她的手里,笨嘴笨舌劝解说,‘别哭了,你一哭我也心酸!’
“她接过去毛巾没有擦脸,猛然把头埋在我的胸膛上。她的脸蹭着我前胸的小褂,湿淋淋的泪水立刻粘住了我的胸脯。这会儿我也抑制不住男人的眼泪了,虽然我拼命咬住牙关,泪珠子还是扑啦啦滚落下来。她发觉了我在流泪,便仰起了头用毛巾为我擦着脸上的泪痕,我们两双泪眼对视在一起了……
“偏偏在这时候,油灯也来凑趣,它耗干了最后一滴油,火舌跳了一下,熄灭了。在黑黝黝的屋子里,徐虹好像怕我会丢下她跑了似的,紧紧攥紧我的手。我说:‘让我去找点灯油来!’她说:‘就这么坐着吧!’这是我第一次和她脸贴脸地坐在一起,两颗心跳动得像面乱鼓,分不清这心跳声究竟是我的还是她的……
“‘灯,熬干油了!’她像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我们也快到那个岁数了!’
“‘离停止心跳还远着哩!’我安慰她。
“‘真要等到熬干了油的时候?’
“‘反正二劳改这顶帽子不扒下去,我们就不能谈这个问题。我完全是替你着想。’我明确地表态。
“‘现在你不是又开上汽车了吗?’
“‘这是给毛驴戴上礼帽,使唤我这点技术。’
“‘你还想回北京去开车?’
“‘只要离开劳改单位,天南地北哪儿都行。’
“‘我跟着你走。’她轻声说,‘今天……今天……你就不要走了。’
“‘徐虹,这怎么行呢!老乡最看不惯男人和女人……’我回答说。
“正在这个时候,房东大娘果然轻轻叩门来了。那位大娘不喊徐虹,却直接呼喊我:‘老朱师傅!天阴下来了,你要是再晚走,可要挨雨淋了。’我连连应声:‘就走!就走!’两步就迈出小屋门槛。徐虹到底是个细心的女人,她跟在我身后端着灯碗出来让大娘加油——拐弯抹角地向大娘表白,这盏灯不是我们有意吹灭的。我无心再听她们这些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谈话,像做了什么错事的小学生一样,耷拉着脑袋走出这个小院。
“铜钱大的雨点果然破天而落。我没有回到徐虹那儿去拿雨伞,也没有朝我们的宿舍飞跑。我甘愿在雨水里淋着,好让我昏热的脑瓜可以变得冷静一点。我很感谢这位大娘,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是真报雨情也好,是看见我们那间小屋灭了灯也好。如果不是她来喊我,这场瓢泼大雨很可能把我截在那儿。一旦我们之间有了那事,万一将来又不能在一起搭个窝,我朱雨顺还算得上个人吗?……
“叶涛,对于这个……你很可能认为我朱雨顺太封建。这没办法,几十年来我改变了很多生活习性,外皮变成了城里人,可是我自个儿清楚:我至今脑瓜还是个农民。说句咒我自个儿的话,就是到了背朝黄土面朝天的时刻,我朱雨顺也就是这个模样了。”朱雨顺把早已熄灭了的烟蒂扔进火堆,对着瓶嘴喝了一口酒。
“后来呢?”我追问着。
“两天以后,正赶上我开的那辆拉煤的卡车进城,我把她送到了火车站。她说她按照我的话办,在北京等待着时来运转。
“我说:‘要是好运总不来呢?’
“她说:‘那就等到熬干了灯油!’
“我又说:‘你是自由的,随时可以……’
“她制止我说下去:‘别说废话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就认准了你。’
“叶涛,这就是我和她的情况。与其等着你来问我,不如我先抖搂给你。”朱雨顺把酒瓶子放在了地上——他说完了。
枯枝还在燃烧着。随着火舌的跳动,他的脸上一明一暗。我的心也像那忽高忽低的火舌一样,一会儿升腾到高峰,一会儿又坠落到深谷。特别是“熬干了灯油”这句话,一直在我耳畔鸣响回荡,尽管朱雨顺说出这句话时,没有一点激动的神色,我听起来,却像一首爱的悼歌,每个字都像凄厉悲凉的音符,令人心灵战栗。
老黎,我深深地同情徐虹,但又理解老朱。你也知道,过去在“二劳改”中曾流传着这样一支歌,这支歌儿不知是谁编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劳改队中流传开来:
有期盼到期
到期脱囚衣
老大变老二
到期转无期
就业的“二劳改”既非囚徒,又非公民,好像遗传学里的“二尾子”“阴阳人”,还如同是拉磨的毛驴,戴着捂眼好像是走了不知多少里路,一睁眼,还是站在磨道上。老朱要是同意徐虹来劳改队落户,不等于把她拉到这个磨道中来吗?这种事是朱雨顺干不来的。这时,我才对梁仪那张图,有了一点更深的理解,尽管那两个汽车轮子在驶向目的地,但是横在他们面前的仍然有一座无形的喜马拉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