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0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23)

“那天,我琢磨着不能把徐虹在那小村子里一晒好几天,干脆早点去看看她吧!说实话,当初我曾想叫你陪我一块儿去,想来想去,觉得这么做显得我朱雨顺太窝囊,干点什么,都要找个人当阿姨。我一跺脚,索性自己去见她。好在那个小村也不大,我鼻子下长着嘴,能打听着她住在哪家老乡院子里。主意铁了便和夜间在炸药库值班的一个老号倒了一天班。临出监房时,我忽然觉着空手去见徐虹不合适,该给她带点什么东西去,可是一个穷得掉渣的劳改犯,能有什么好带的呢!想了半天,想起来我这儿保存着当年小飞伤好出院时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我入监后就用纸包得好好的,平常日子我装在贴心的小褂口袋,在炸药库的闲暇时间,常常拿出来看上几眼,心就飞到狱墙外面,黄连树下弹弦子,苦中有乐吧!我摸了摸口袋,这张照片还在,便把它掏出来,小心翼翼装在一个空烟盒里,烟盒有点颜色,比乱纸包着要好看一点。我又记起来,监房内勤干事手里,我还存着十几元的零钱,拿它到矿山小杂货店,买上两斤山西麻梨提在手上,也能表达我对她的一点情意。很不凑巧,管钱的内勤干事出外办事去了,我撞了他的门锁,只好两手空空地走出铁门。本来,我可以和徐虹好好待上半天的,因为我出铁门时,已向警卫报告了我中午归队。可是,犯人一走到大墙圈外,心就像马驹挣脱槽头缰绳一样,心里总是发野发狂,我朱雨顺也不例外。当墙外公民们用那种眼光盯着我这灰褂子上印着的‘劳改’两个大字时,心里总不是滋味。那天,我心里更感到这两个用白铅油印上的囚徒标志,扎人眼睛。它不偏不斜正好印在囚衣的前后胸上。就好像印的不是字,而是两扇磨盘,在磨着我的骨头,磨着我的心肺。我想:徐虹个儿比我矮上一截,当她和我面对面地谈话时,这两个字正好对着她的眼睛,我背着这‘两扇磨盘’已经觉得不轻松了,她一定会觉得更为沉重。以心度心,为了使徐虹能够更喜兴点,我灵机一动,在踏上通往山村小道时,便把囚衣翻了个儿穿在身上。这样,使‘劳改’两个大字紧贴着我的胸背,冷眼看去,虽然还能影影绰绰看见这个囚徒标记,但不那么显眼夺目了。

“我自认为这手活干得挺聪明,可没有发觉岗楼上的警卫,居高临下地发现了我的行径。我耳畔首先‘叭’的一声枪响,我只当是有人在山上打兔子,所以并没在意,接着枪声又‘啪啪’地响了两下,我发现脚边的尘土冒起了一股黄烟。这下我这老兵清醒过来了,原来这枪子儿不是追踪兔子,而是朝我打来了。扭头一看,可不是嘛,岗楼上的一个小战士,正把枪口对着我的方向。这个战士认为我反穿囚衣有企图逃跑之嫌,因而毫不犹豫地对我用子弹实行专政。时间不容我有什么思考,我马上把囚衣翻过来,重新穿在身上,并用手势向他示意,我并无意逃跑,只是要去那个小山村。因为我反穿了囚衣,任何解释都是徒劳,岗楼下跑过来三个战士,把枪口直直地对着我,并向我高声喊话:

“‘举起手来——’

“‘再动一步,对你格杀勿论。”

“我只好窝窝囊襄地举起双手,等待他们持枪走到我的身边。这些新兵在日常难得有抓逃犯的机会,因而在抓捕我时很卖力气。一个战士先用小麻绳把我的手捆在背后,另一个战士狠狠踢了我一脚,第三个战士借着这个时机用力一勒绳索,我的手臂立刻被高吊在背后,疼得我‘啊’了一声,险些背过气去。

“真他娘的冤枉,我打了那么多年仗,只抓过俘虏,可没当过俘虏。没想到在这满山都是黑煤——兔子也难落脚的地方,我当了俘虏。当初,我抓俘虏的时候,有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纪约束,对俘虏很讲人道,可是这几个新兵蛋子,仿佛不是他爹妈养的,细细的麻绳直勒进了我的皮肉,好像犯人就不是人,而是一口待宰的生猪。当然啦,这也怨我自己,谁叫我反穿囚衣来着,就是我把这层灰皮都扒了去,扔进太平洋,我的身份不还是个囚犯吗?

“唉!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自从徐虹到这儿来看我,这两天我办了几件失常的事情。比如我在炸药库管理炸药雷管,过去从没发生过任何错,可是昨天掘进组的放炮员到我那儿去领雷管时,我竟然把发潮报废的雷管,当正品发了出去,结果造成了瞎炮,一个犯人掘进班八小时没有一寸进度。他们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只好乖乖地听着挨骂,谁叫我朱雨顺精神开小差,造成了生产损失呢!真是越渴越吃盐,昨天上午又出了这档子事。他们把我推搡进了狱政科,矿山革委会主任司马云龙亲自审讯了我:

“‘580号,你叫什么名字?’

“‘你明明知道我是谁,还问什么?’我把他顶了回去。

“‘这是审讯的铁定程序。’他用他豁亮的公鸡嗓,显着堂威。

“‘这等于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对新兵蛋子的粗暴,我可以容忍,对这只在‘文化大革命’里飞起来的‘风筝’,我有着本能的反感。

“‘你不要还以功臣自居,这儿是监狱——监狱——’司马云龙拍着桌子,大声地训斥我,‘你当过兵,应当懂得军有军规,国有国法,狱有狱章。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朱雨顺。’我两眼看着房顶。

“‘为什么出监房以后,你要反穿囚衣?’

“‘怕老乡们的冷眼!’

“‘你往小道上拐,想去哪儿?’

“‘去那小村供销社买点纸烟。’

“‘咱们矿山供销社不是也有烟卖吗?’

“‘太贵,我买不起,劳改犯只配抽八分钱一盒双鱼牌的烟卷。’我这个生平最恨说谎话的人,今天也居然编开了谎话,并且编得有枝有蔓,就像真的一样。

“‘好你个朱雨顺,和我打开游击了啊!我告诉你,那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根本就没有什么供销社,连那村的老乡买东西,都到矿山来,你和我耍什么鬼把戏?’司马云龙十分得意地冷笑了一声。

“我蒙住了,便支吾着说:‘那是犯人们告诉我的,说那小村里有个小店铺!’

“‘活见鬼!你别在这儿满嘴跑舌头了!’司马主任勃然大怒,‘过去,我们看你曾是局领导老庄同志的部下,给了你很多方便。可你是怎么对待我们的?昨天你把失效的雷管发给犯人作业班,我们还没找你去算账,今天你又反穿囚衣,想鞋底子下抹油!按照你的小九九,就是这么一回子事:昨天你是有意破坏生产,今天是畏罪潜逃。对不对?’

“我冷冷地回敬他说:‘要是破坏生产的话,我何必用发放失效雷管的手段,我把炸药库给点着了,不更省事吗?俗话说人有失错,马有漏蹄,就是东北深山老林的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你不要把我昨天的工作疏忽和今天的事联系在一起。要按你这个算盘珠儿推算,我该送刑场吃一颗黑枣(子弹)了!’

“‘疏忽?’他两眼瞪得溜圆,‘疏忽能解释通吗?’

“‘这并不奇怪,是人都难免犯这个毛病。’我依然不动声色地说,‘就拿司马主任你来说吧,现在就犯了这个毛病。你想过没有,我要是想逃跑的话,钻梯田的麦垄就行了,干吗走人行道?等我钻进麦垄后再扔掉囚衣多好,何必在岗楼下显鼻子显眼地干这傻事?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逃犯,除非他是白痴、傻瓜,就是傻瓜也不会这么干!’

“‘那你反穿囚衣的目的何在?’他那双滴溜圆的眼睛,稍稍变扁了一点。

“‘我现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开始了反攻,‘我首先要说的是,你身为劳改矿山的一把手,不分青红皂白地虐待无辜犯人,把我双手吊捆在背后,既不人道,又和劳改政策顶牛,我有权利向省劳改局控告,上边还有执行政策的干部。’

“司马云龙开始降调了,他那双圆眼珠变成一条窄缝,启发我说:‘你把反穿囚衣的目的对我们解释清楚,我们可以给你松绑!但这个理由必须合乎情理,经得起我们调查!’

“我思忖着,该不该把徐虹的事告诉他。

“‘说嘛!我们等着听!’

“我还在低头盘算着,拿不定主意。

“‘朱雨顺——’

“他咄咄逼人,我沉默无声。

“不知是我反攻的威力,还是暗示他我要向庄华控告起了作用,我说不清楚,反正司马云龙首先让旁边做记录的狱政干事,解开捆绑我的细麻绳,然后示意我坐在审讯桌对面一条专供犯人坐的长板凳上。他又示意狱政干事,给我倒来一杯温开水,我伸出双手去接时,手掌不听使唤了,‘啪’的一声,杯子摔碎在地上。只有挨过五花大绑的人才能知道,一个人的双手被吊拐在背后的时间太长了,神经和肌肉都会因血液流通的停滞,而失去它的功能。我低下头来,看着我那双怕人的手,和死人的手没有两样:手掌白中透青,指甲盖一律变成了黑紫色。被吊捆的手腕深深地陷了进去,留下一道道细密的麻绳纹路,洇出一圈圈血痕。我朱雨顺扪心自问,自打从长白山参加抗日联军,一辈子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弄出这么个结局来?我已经到了人世间最卑贱的地方,今天又成了阶下之囚……想着想着不禁烈火烧膛,我恨不得一拳朝司马云龙打过去,就是落个枪毙的结局,我也心甘情愿!可是连水杯都端不住的手怎么能攥得起拳头!

“司马云龙那双眼里不容沙子,他立刻看出来我狂怒的心情。他叫那个狱政干事一连灌了我两杯水,又叫他给我捶肩揉臂。这些劳改干部对捆人这个行当都很拿手,他们又都有很高明的解救之术,经过他们这么一摆弄,我的手臂从开始发麻而渐渐有了知觉。这短短的几分钟内,我忽然感到我的劫数还远远没有走到头。那条像蛇一样散落在我脚边的麻绳,突然给了我一个新的启示:我还是不要和徐虹见面为好,我这个脾气秉性,说不定还要触及什么监规狱条,他们给我加上几年刑期,我一辈子交待了不要紧,徐虹的一辈子,不也跟随着我被糟蹋了吗?我朱雨顺不能拉着她往火坑里跳,往苦海里扎了。

“如同打开了一道泄洪闸门,这种想法一下子淹没了我自己。我不但不再憎恶这条麻绳,反而感谢那些新兵蛋子捆了我一绳,它让我头脑猛醒,它逼迫着对我和她的事有了新的想法。当然,这将是对徐虹的又一次打击,但我相信她的痛苦过后,心里会获得永久的安宁。基于这一点,没有必要对徐虹来矿山的事,再遮遮掩掩,我向司马云龙简略地谈了我和她的过去,并告诉他徐虹就住在对面的小村。我想:司马云龙肯定会到那小村里去查实,这就会变相起到迫使徐虹早早离开矿山的作用。你没能完成的任务,司马主任肯定能完成得非常出色。

“司马云龙在室内来回地踱步,还不时看上我几眼,似在判断着我的话是否可信。我的话说完了,他的脚步也停住了,他把细细的脖子扭成个麻花,追问我说:

“‘朱雨顺,这些都是真的吗?’

“‘你可以去查实。’

“‘她住在谁家的院子?’

“‘这我说不清楚。’

“‘你就是为了这个反穿囚衣的?’

“‘一点没错。’

“‘好吧!在没查清这个问题之前,要先委屈你一下了。我们先送你到反省号去听候处理,鉴于你后来态度还不错,可以不戴刑具!’司马云龙为了显示他的领导风度,说这句话时的口气非常和缓,就好像他不是在发号施令,而是在和我商量什么问题似的,‘你可以放心,如果事实和你说得相符,你反穿囚衣企图逃跑的嫌疑,可以完全解除。到时候,我们立刻把你从禁闭室放出来。怎么样?’

“‘我接受审查。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说老实话,你们长期吃劳改这碗饭的干部,都形成了一种职业病,’我不卑不亢地瞧了司马云龙一眼,‘一、爱挖人家祖坟,动不动就盘问人家祖宗三代;二、粗脖子红脸、皱眉毛瞪眼睛成了你们的家常便饭。我提醒你们一点,徐虹可不是这个笼子里的鸟儿,她是公民,不是劳改犯。’他淡淡地笑了笑。不知他这种笑是表示我的话说对了,还是对我这些话的轻蔑。管他是什么意思呢,反正哽在我喉咙里的话,我甩出去了,至少先痛快一下我这个劳改犯的嘴。

“‘你还有什么说的?’他问。

“‘没了。’我尾随着押我进反省号的狱政干事,大步走出了狱政科。忽然,我想起了我漏说的话,折身回到门口说,‘司马主任,我还恳求你一点,你不要对她谈起今天的事。你可以说我表现极坏,在这个坏字上加上多少佐料我都没有意见,但是请你不要说起我因为要去看她而进了禁闭室的事情。矿山不是天天有往火车站运煤的卡车吗,你给她联络上一辆卡车,尽快送她上火车站就行了。求求你了,司马主任!’

“蹲在直不起腰、伸不开腿的反省号,我一直为恳求他而害臊。我朱雨顺在谁面前弯过腰?又求过谁对我进行恩赐?在司马云龙面前,我怎么变成了妇道人家,居然求他办这办那,司马云龙是个可求的人吗?那次庄华在矿山视察,我在井下公开顶撞了他,这小子是不会忘记旧怨的,只是迫于庄华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敢怒而不敢言罢了。这次,我这条不是尾巴的尾巴,被他给攥住了,他怎么能够体察一个犯人的心情,按照一个囚徒的要求去办事呢?我真是老糊涂了!

“中午,我蜷缩在那小土炕上,吃完了顺小窗口塞进来的两个馊窝窝头,那碗菜汤还没顾得上喝,反省号门口就有了脚步声,接着门锁哗啦一声,门开了。一道刺眼的阳光射进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禁闭室,我被这股突然闯进的阳光扎得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等我睁开眼睛时,司马云龙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他个子虽矮,但仍不能伸直脖子,只好佝偻着身腰,退回到门口。他故意不呼喊我的名字:

“‘58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