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18)
“交通警察不解地望着我:‘我们这儿存有司机肇事的口供,你是否看一下?’
“‘我不看!’我回答得十分干脆。
“‘为什么?’
“‘我女儿是活证据!’我把小飞推到他们面前,‘责任完全在于我女儿把自行车骑到马路当中去了!’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争辩,‘活证据’终于推倒了‘死口供’。交通中队叫小飞在材料上签字画押之后,把老朱从拘留室里放出来。我默默地望着这个面色沉郁的男人,小飞却迫不及待地跑了上去,激动地喊了声‘伯伯——’,就把你和梁仪送给我们母女俩的两朿鲜花,一块儿奉献给了朱师傅。
“现在,我该呈献给他什么呢?吉普车里一无所有。热汤早已喝完了,我手里还捧着那个蓝花海碗发呆。说声‘谢谢’?这句话的分量太轻了!要知道是他冒着风险把我这个即将和死神去拥抱的鬼,拉回到人的世界里来的。我在北京不是没有亲友,早在解放初期他们就像惧怕瘟疫一样,和我断绝了一切来往,在我面临危难的时刻,把我更是看成陌生的路人,没对我落井下石已然算是很不错了。老朱——一个在党的人,却把这人世间最宝贵的情谊献给了我这人下人,这是我用任何东西也无法回谢的。一句话,透过他那沾满污垢的棉衣,我看到了一个男子汉灼热的心……
“天,渐渐黑了下来。吉普车掉过头来重新折回市区。在靠近崇文门附近,拐进了一条窄窄的胡同,并开进一个敞开着的栅栏门。灯光下一个男人凑近吉普车问道:
“‘又扑空了?’
“老朱推开车门回答:‘今天是黄道吉日,快打开仓库的门吧!
“那个男人把头探进车门看了看,他怕我弄不清楚他是谁,向我举了举他那支木拐。我一下认出他来了——他是梁仪。在‘造反有理’的大旗下,梁仪所在的建筑工地已经停工,他这条被打折了一条腿的‘老虎’,被解禁到这儿来看守纸库。这儿是报社存放印刷用纸的仓库,大卷大卷的进口芬兰纸筒,像一截截的地下管道,一直摞到接近顶棚。在纸筒和纸筒的空隙间,放着一套落满灰尘的被褥,这就是我避难的安全洞。
“老朱一边拍打着行李上的尘土,一边对我说:‘早就给你安排好了,可是一直没能找到你。’
“我惊愕地望着这套行李,我已经几个月没见过被褥了。过去,我像狗一样蜷缩在那间化学实验室里的一堆稻草上,赶上大姚值夜班,我被允许抱来糨糊粘了多层的废旧大字报纸,把它盖在身上借以御寒;要是赶上小林值夜班,我身子冷得蜷缩成一张弯弓,牙碰牙地一直挨到天亮。
“‘徐老师,你是嫌脏?’老朱见我两眼直溜溜地看着行李,带有歉意地搓着两只大手说,‘司机的行李总是带着油腥气。不过,纸库里的耗子怕这种气味,你倒可以睡个踏实觉。’
“‘老朱!谢谢了,真谢谢了……’
“‘不要谢我,把你接到这儿来,都是老梁的点子。’老朱摇着两只手说,‘我这位老搭档是生不逢时,要是生在‘三国’,他能充当摇羽毛扇的诸葛亮呢!’
“老梁扬起木拐捅了老朱一下,喜气洋洋地对我说:‘这儿住着绝对安全,因为有铁将军把门!你也不会寂寞,因为有耗子咔嚓咔嚓地撕纸。碰巧了,你还会欣赏到成群的耗子互相咬架,就像那些戴红箍的武斗一样,你咬我一嘴血,我咬你一嘴毛。’这个人说着说着,竟然得意地笑了起来,‘当然啦!它们也咬人,我这条腿就被它狠狠地咬了一口!好在没咬断我这脖子上的气管,我还有这口气,活得还挺开心!’
“纸库里当真盛产老鼠。第二天早晨,我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身旁发现了一个被我压死的老鼠。什么时候压死的?不知道,它什么时候钻进我被窝里来的,更不知道。头天晚上,从老朱和梁仪‘咣当’一下锁上纸库大门时起,我就拉开被子躺在了纸筒中间。最初,我还睁着酸涩的眼皮,仔细地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但那软软的被褥,很快地召来了睡魔——我睡着了。我做梦了吗?好像做了一个梦,先梦见了安徒生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后来,发现那个小女孩就是我。我从漫天冰雪中走进了一个温暖的小屋,围着火炉烤火。后来,时间好像是倒流了,我似乎回到了幼童的襁褓时光。我看见了乳娘那双枯干的手臂,我看见晃动着的催眠摇篮,那乳娘忽然长出了胡子,变成了老朱的模样……我就是这么糊里糊涂地睡了一夜。一睁眼,仓库房梁上的麻雀乱飞,阳光从顶棚的缝隙中洒了进来,照在小山一般的筒纸上,我的神智才从梦里回到现实。
“应当对你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夜。过去,我出席区、市的模范教师代表会议时,曾住过比较高级的饭店,席梦思、卫生间、红地毯……但我翻来覆去也不能成眠,常常失眠到天亮。在这空荡荡的纸库里,我睡得像一条死狗,把人世间一切喜怒哀乐都抛至九霄云外,倒也真有一番底层人的乐趣。
“我觉得我得到的东西已经太多了。老校长出身比我好,思想和‘文化大革命’完全对路,她倒先死去了,我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至于,被批被斗,被剃了阴阳头,那些红卫兵不把我当成靶牌,还应当找谁去当我的替身呢?叶涛,对于我的身世,你只知道我出身剥削阶级家庭,你并不了解我的青年时代。那时候我不像现在这么安静,我爱唱、爱玩、爱跳,我和那个国民党的飞行员相识完全是我好动的性格引起的。
“1937年,我家为躲避杀戮迁往重庆。我们那所大学在山城市郊沙坪坝,校园旁边有个体育场,国民党的飞行人员军训时,常到这儿来做虎伏旋转练习。他们钻进一个圆圆的大铁圈里,手攥紧圈圈上的铁棍儿,脚蹬紧了圈圈上的铁棍儿,身子伸成象形文字中的‘大’字,在草地上翻滚着铁圈圈。他们一会儿头朝上,一会儿又头朝下——在陆地上进行适应空中飞行的基本训练。我发现只要我们女同学一出现在运动场周围,那些青年军人把铁圈滚动得格外起劲,有的甚至脱去背心做虎伏表演,在我们面前显示他们棱棱块块的肌肉。
“姑娘们都是崇爱英雄的——特别是抗日战争的年代,我当然也不例外。我不喜欢那些当虎伏滚动到我们身边时,向我们卖弄地吹吹口哨,甚至头朝下时喊我们一声‘小姐’,或用英语说一声‘真漂亮’的噱头兵。我的目光总是追随着运动场地中心那个转动着的虎伏,他从不把铁圈圈沿着四百米跑道转向围观的人群,而在运动场中心绕着小圈圈。那虎伏时而翘起单环,做倾斜度很大的旋转,时而又双环落地,恢复了它原来的平衡。我虽然不懂军事,但凭着我在中学学过物理学,我知道在方寸之地来回地转着小圈圈,比那些转大圈圈的少爷兵,动作难度要高得多。特别使我注意的是,他操练时神情专注,好像没有发现我们这群女大学生的存在一样。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每当他从虎伏中跳出来,用毛巾擦汗的时候,我都用手绢擦着睫毛,力求能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为什么偏爱橘竹而厌恶桃李?到今天我也回答不出来。当时在我的心窝里信奉一条爱情哲理:容易得到的东西都是廉价的,只有那些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才更富有意义。小资味儿?当然!我那时就是个小布尔乔亚嘛!我穿一件白绸衫,着一条海昌蓝的长裙,蹬一双白力士鞋,一副典型的娴雅女大学生的打扮。但是,自从我看见这个青年人,我的心再也娴雅不了了,我多次想甩开同伴,独自跑到运动场中心,去细看看这个怪癖高傲的青年,但终因师出无名,而没能称心如愿。
“有一回,我们几个女同学在跑道外边的空地上打网球,轮到我击球时我有意地猛力挥动了球拍,把白白的小圆球击向运动场的中心,然后,不等女伴们反应过来,我已像离弦的利箭一样,追逐着那个一直滚向他身边的小球。我没有去捡那个早已停止了滚动的小球,不无好奇地望着他。他练完虎伏,正在擦汗,晶莹的汗滴像散落了的珍珠似的顺着他宽阔的胸膛流淌下来。老实说,他不能算美男子,因为他的头发又厚又浓,显得有失青年人应有的潇洒,他的脸上长着大大小小的疙瘩,使人想到起伏不平的土丘。但他目光中流露出的堂堂男子汉气概和他那魁梧的体魄,使我敏感地想到古罗马格斗场上的斯巴达克斯——我立刻被慑服了。
“他没有正眼看我,漫不经心地弯腰把网球拾起来扔给我。
“我没有去接它,那小小的网球,在我的胸前弹了一下,重新滚落到地上。
“‘噢?’他惊异地朝我笑笑。
“我仍然站在那儿。
“‘看模特儿哪?’像傲慢的询问,又像是挑战。
“我避开他的目光,弯腰捡起脚边的网球,但是,并没挪动双脚。
“‘小姐!我猜你一定是这所大学艺术系的。’他自信地判断着,‘想在画板上画下我这一身肌肉,对吗?’
“我一言不发。我读过英国作家奥斯汀写的《傲慢与偏见》的小说,知道征服男性傲慢的最好武器,是以傲慢还击傲慢,我的沉默是我回敬他的‘原子弹’。果然,这颗‘原子弹’发挥了威力,他走近我,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小姐,如果你不嫌弃,让我们认识一下吧!’
“我没有伸出手掌。
“他忙拉下脖子上的毛巾,一边擦着自己的手,一边自我解嘲地说:‘手干净了,不会弄脏您的手了!’
“我没有理睬他那只重新伸过来的手。一伏身,钻进了那个圆圆的虎伏。在我看来,驾驭这个由两个圆铁环铸成的虎伏,并没有什么困难的,小时候我在我家的后花园里荡过秋千,因为我荡得太高了,乳娘大惊失色地呼喊:‘小虹!快……快……下来,会摔死你的!’上了小学,我和男孩子们一块儿玩垒球,击球、跑垒、站住并不比他们逊色分毫。后来进了中学,我的打扮虽然文静起来了,心还像儿时那样野:篮球、长跑是我的擅长,逃亡到重庆上了大学,我叮咚叮咚地弹开了钢琴,肖邦、舒伯特、莫扎特的音乐细胞,虽然使我有了一个新的精神天地,但还没能刹住我的野性。所以,我奓着胆钻进了虎伏,目的是想向这个青年军人显示一下徐虹的傲气。
“叶涛,青年时代的徐虹,她很肤浅,虽经历了民族的劫难,并不懂得人世间的艰辛。你可以想象到,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滚动那铁圈焊接成的虎伏呢——我的表演失败了,那圆圆的铁环扎坏了我的手腕,我虽然大出了风头,却被一辆美国吉普送进了山城医院。
“我哭,我闹。
“我因自尊心受到严重挫伤,而无地自容。
“他经常来医院看望我,并向我讲述他的家庭。他的家庭并不显贵,却在东北地区颇有名声。他的爷爷、爸爸以开中医诊所为生,以针灸最为擅长。他高中没有读完,爸爸就勒令他退学从医,想叫他子承祖业,世袭祖传针灸医术。他当了几年父亲的助手,抗日战争爆发了。他混迹流亡学生中悲歌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路南撤,最后来到了重庆,考进了国民党空军航校。老实说,当时我的心里非常矛盾:我虽喜欢他堂堂男子汉的气概,却觉得他沾染了家传的某些粗俗习气。比如:他经常向我讲起他的祖父十针治好了张大帅偏房的不孕症,他父亲昔日的医室前,挂满伪满洲国达官贵人送来的‘银针驱邪’‘妙手回春’之类的门匾,等等。听着这些俗不可耐的话,我开始冷落他。谁能想到你越冷他越热,也许他和我一样,认为‘越是难以获得的东西越珍贵’吧,反而每天飞行训练之余,都到病榻前来看望我。我迷茫,我困惑,如同一只飞鸟进了笼子,如同一只蜻蜓被蛛网粘住了羽翼。”
【第十一章】
“有一件事情,突然使我冰冷的心温度又开始回升。当时,在他们的飞行中队中,一个飞行员发表了‘亲共’言论,认为以陕北为根据地的共产党,抗日比靠峨眉山为屏障、龟缩在重庆山城里的国民党要积极得多。尽管他当时对这个飞行员的言论不以为然,但仅仅因为这位飞行员是他的好朋友,在这个飞行员即将遭到逮捕审讯的前夕,他资助这位朋友路费,又亲自送他出了朝天门外的码头,登上了去万县的轮船。我当时并不认为共产党比国民党好,但我崇敬古人留下的‘士为知己者死’的风骨,因而,我看到了他身上和世俗习气相悖的另一方面。一句话——他是个矛盾体。也许世界上的人都是此长彼短,并无一个理想的完人——我和他的距离一下缩短了,他身上令人生厌的世俗一面,被他男子汉的豪爽之气所冲淡——我们开始接近了。
“叶涛,说起来你也许会发笑的。你知道我的名字叫徐虹,他的名字叫刘梦虹。在宿命论、天演论主宰旧中国的日子,我认为我和他结识,也是一种天意的撮合。他当然更不例外,告诉我他在沈阳落生那天,天降了一场冰雹,冰雹过后,天空中出现了彩虹。重庆琵琶山公园门口有个摆地摊的卦师,我们到公园中去散步时,曾向那个卦师求卜,那个阴阳怪气的老头儿,捏了半天三根半山羊胡子,也许他看出了我们是一对情侣,占卜出来的结果是:‘分则气数丧尽,合则情若长虹。此八八六十四卦中的上喜之卦也!’因为卦解中又有一个‘虹’字,更加速了我们结合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