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53)
“丽梅……”俞秋兰还想说些什么,但邹丽梅挎着肥篓儿跑了。她跑了几步,又匆匆走回到俞秋兰身旁,叮嘱她说:“买小马驹子的事,俊友是不叫我告诉你的,怕你传到卢华耳朵里去。我看你的脸总阴着天,怕你伤心难过,才把这事儿告诉你。你要答应我一条:事儿办成以前,先不要告诉卢华,免得他去找俊友的麻烦。你答应吗?”
俞秋兰点点头。
其实,俞秋兰的点头,既不表示答应,也不表示不答应,这完全是心不在焉时的潜意识动作。她心里总想把那个解开小马驹缰绳,酿成小马驹之死的祸根找出来,以洗清卢华不白之冤——这成了她近几天的心病。
邹丽梅是相信俞秋兰的,她挎着肥篓弯腰施肥去了。
此时,当俞秋兰端着饭碗,出现在卢华身后时,邹丽梅叮嘱她的语音,回响在她耳畔,她当真地犹豫起来了。俞秋兰正在思忖着这件事,卢华回头看见了她:
“把饭端这儿来干什么?”
“我怕你饿。”
“离家这么近,我不会自己去吃?”卢华阴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真是有点‘八擒孟获——多此一举’。”
俞秋兰白了他一眼:“这么说,我这好心还成了驴肝肺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哪!今天中午你就吃了半口窝窝头,一个劲儿地喝菜汤。”
“你咋知道?”
“我盯着你哩!”
“我心里火烧火燎的。”
“你以为我就好受吗?”俞秋兰把饭碗和窝头递给卢华,嗔怪地瞪着他,诉苦说,“你每根头发丝都牵着我的心。你可倒好,永远也不知道别人为你担忧难过。你心真冷,春天都快过去了,白桦树的叶子都巴掌大了,你还像块难以融化的冰!”
卢华坐在坟坡上,咕嘟咕嘟地很快喝完了菜汤。俞秋兰半强迫地给他穿上小褂,又把印有“抗美援朝”字样的绒衣,顺着卢华的头往下一套,像托儿所的阿姨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似的,把绒衣拍拍平整,然后端起菜汤碗,命令卢华说:“你把两个窝头都给我吃了,我去给你再舀碗汤来。”
“小俞——”卢华摆手阻拦着。可是俞秋兰一溜小跑,跑出了桦树林。片刻之间,俞秋兰端着一碗汤,手里拿着个窝窝头,重新出现在卢华的面前:“给,喝吧,不够我再去给你舀一碗。”
卢华接过碗来低声地说:“小俞,真感谢你,这半年多来,我对你没有任何帮助……我对不起你……”
俞秋兰坐在坟坡上,摆开进攻的架势,悄声说道:“今天,咱俩在这儿不谈集体,也不谈小马驹,就谈我们之间的事。你说吧!你哪儿对不住我?”
“伐木的时候,我冻掉脚指甲,你把家里邮来的‘毡疙瘩’给我穿了……”
俞秋兰捂起耳朵,连连摇头:“我不爱听这些话,说别的。”
“来荒地后,你对我那么好,洗洗涮涮,缝缝补补……”
“这是很多女伴都干过的事,用不着提。”俞秋兰再次截住卢华的话头,“姑娘嘛,飞针走线一类的活儿,就是比你们手巧。谁愿听你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
“那……叫我……说个啥好呢?”
“说……感情方面的。”
卢华想了想,认真地说:“感情这玩意儿,怎么个说法呢?这比不了开荒,我还真没有经验。”
俞秋兰赌气地一扯卢华的袖口,拉他站了起来,走到一棵幼嫩的小白桦前,指着缠在树干上的一根弯弯曲曲的菟丝草问道:“你说,这根菟丝草紧紧地围绕住白桦树,这棵白桦树知道不?”
“树没知觉,它怎么会知道。”
“如果是人呢?”俞秋兰想起了邹丽梅曾指点过她,在卢华面前缺乏“开出拖拉机去”的那种勇敢,不觉陡然来了勇气,“总不会像树疙瘩那样没知觉吧?”
“秋兰,”卢华不再称呼她为“小俞”,而改口叫“秋兰”了,“直说了吧,你这是影射我,可是这恋爱是怎么个谈法呢?在地上我会开坦克,在矿井下,我会抱风钻,这都是首长和老师傅把着手教的,谈恋爱这码子事,我……真……真不知道该咋个学习法。”
俞秋兰被卢华的窘态逗笑了:“真的?”
“真的。”
“你想找老师教你吗?”
“想。等空闲了,我找找小马、小白和小诸葛,叫他们传传经。”
“用不着他们。”俞秋兰心跳了。
“那怎么办?”
“就这么办。”俞秋兰再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了,她猛然扑到卢华的怀里,用手撩起垂在他前额上乱蓬蓬的头发,踮起脚跟,用灼热的嘴唇吻着卢华的前额、眼睛、脸腮……
卢华慌了,他推拒着:“秋兰,叫人家看见……”
“有树杆子挡住,谁也看不见。”俞秋兰对着他的耳朵喃喃地低语,“叫人家看见也不要紧,谁都知道俞秋兰爱卢华,爱……卢华。”
卢华蕴藏在内心的烈焰,被俞秋兰的炽烈感情点着了,他张开双臂,把俞秋兰紧紧地抱在怀里,把男子汉的第一个亲吻,献给了她……
太阳滚下山坡去了。
月亮升起在草原无限远的尽头……
俞秋兰绯红的脸颊紧贴着卢华那张瘦削的脸颊,悄声地说:“这回我可以摘掉那顶‘打更鸟’的帽子了。本来嘛,一到春天,就听不见那‘打更鸟’儿凄苦的叫声了,可是你还和从前那样,我下决心要飞回你心上那个窝。”
“秋兰,我过去一直没顾上你……”卢华“请罪”说,“今后,我尽量改我这个毛病。可是一忙起来,还很难保证不犯老病。”
“你看过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吗?”
“看过。”
“那个集体农庄女主席叫‘毕百灵’,她追求的那个叫‘乌鸦’的集体农庄男主席,就总唱一支歌,你还记得吗?”
“我忘了。”
“我嗓子不好,唱给你听听。”这个很少开口唱歌的俞秋兰,在感情上得到卢华的回报之后,忘我地放开了歌喉:
你从前这样,
现在还是这样。
为什么你,
永远是这样……
“我不已经不‘那样’了吗?”卢华向俞秋兰表白,然后请求她说,“你这是等于用宣传喇叭在向青年屯广播:同志们快来瞧哇!俞秋兰和卢华在桦树林里谈恋爱呢!快别唱了。”
果然,桦树林外有人“扑哧”笑了一声。
卢华和俞秋兰赶紧离开,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声:
“谁?”
“我。”月影下出现了鲁玉枝,她嘻嘻地笑弯了腰,“卢华队长,姐妹们都说你像个受戒和尚,原来……你也是个假和尚……嘻嘻……”
“玉枝,你不是回屯子去了吗?”俞秋兰赶紧为卢华解脱困境,有意岔开话题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鲁玉枝用手背捂着嘴,还是嘻嘻地笑个不停,老半天她才直起腰来,解释着说:“秋兰姐,我得向你们表白一下,我草妞儿可不是有意来看你们……刚才,我左手牵着马,右手拉着小马驹的缰绳,想穿过林子回青年屯,想不到碰上你俩正亲热呢!也真怪了,马蹄声你们听不见,连我大声咳嗽你们也听不见了。没办法,我只好又退出桦树林子,听队长卢华说那番话,我才忍不住笑了。其实呀,我草妞儿啥也没看见。”
“啥马驹子,这是怎么回事?”卢华问道。
“死了匹红马驹,添了匹小白驹。”鲁玉枝朝他俩连连摆手说,“来,快来看看,这小家伙白得像雪,浑身没有一根杂毛。”
卢华懵懵怔怔地走出桦树林,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月亮下,一头略大于死马驹的白马驹,抖鬃扬蹄地在桦树林边撒欢,卢华一走近它,它就仰起脖子和卢华亲昵起来。卢华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愣愣地问道:“玉枝,这是咋回子事?”
俞秋兰抢先回答说:“小马为了安慰你的心,安定大家的情绪,他把老妈妈留给他和丽梅的三百块钱拿出来,背着你叫玉枝回屯子买了这个小驹子来。”
“你只说对了一半。”鲁玉枝插嘴说,“支书是给了我三百块钱,可是我又把这钱装回来了二百七十块。简单地说吧!是这么一回子事。我回家把事儿跟我老爹一念叨,老爹听说是卢华枪走了火,把大腿一拍说:‘草妞儿,我和卢华是老交情了,为我打下的那只大雁,他还和闪电打了一仗呢!那是个好样的小伙子。你把咱们雪青马下的那头白驹拉走吧!’我拿出那沓子钱来,往炕席上一拍说:‘爹,垦荒队不白要您这头驹子,这是三百块钱。’我老爹两眼瞪成鸡蛋那么大,指点着我的脑瓜门说:‘好你个草妞儿哇!你还有点良心没有?你不是北京娃娃,也参加了北京垦荒队,这是咱们猎户人家的光荣。你吃着国家的粮还不算,还能演戏唱歌念书本哩!你们那个文共(工)队来咱屯演出时,屯子里谁不说你这草妞儿有福气?乡亲们还说你不那么野了,嘴里也会说文明词儿了,还找了个白脸小伙的好对象……你……你把钱给我拿走。’我娘心眼比我爹细,她怕把钱原封退回来垦荒队不干,便动员我爹多少收下点喂养小白驹子的草料钱。我爹琢磨了半天,伸出小手指头说:‘行。十沟收一沟,留下三十块钱,余下的你装走。’临走时,我爹送出我老远老远,他和这头小马驹叨咕着说:‘小白龙,去吧!上北京垦荒队去落户,你也就成了卢华下边的兵了。我有空去看你啊!’我骑上咱队上的儿马蛋子,拉着‘小白龙’跑老远了,老爹在后边又朝我喊道:‘捎个口信给卢华,告诉他别为这事儿耷拉脑袋,世上没有不犯错误的人,庙里的佛爷据说永远不犯错误,可那是活人堆的死泥胎——’我现在就把我老爹托我带的口信告诉你。队长!我汇报完了。”
“谢谢鲁大爷这片心。”卢华激动地说,“这头‘小白龙’我们就先留下喂着。秋后,我买一头小驹子,再把‘小白龙’给鲁大爷送回去。”
鲁玉枝急了,瞪圆两只杏核眼说:“你是不是狗眼看人低,看不起我们猎户人家的情意?你要是送‘小白龙’回去,我也跟它一块儿走,今世再不来你们垦荒队。”
“哟,”俞秋兰笑了,“还挺厉害哪!你舍得离开你秋兰姐吗?我可是舍不得你呀!”
鲁玉枝“扑哧”一声笑了:“就是卢华拿棒子赶我走,我也不走了。我活着是垦荒队的人,死了是垦荒队的鬼。”
“你要是一走,小白第二天就会找歪脖子树了。”俞秋兰逗趣地说。
“哎呀!秋兰姐!我们可没你们那么热乎。我们是‘飞机’‘大炮’轰隆隆响——经常开火哩!”
俞秋兰忽然想起了什么,沉吟了会儿,拉起鲁玉枝的手,关切地对她说:“玉枝,我想给你提个小意见,你不会介意吧!”
“秋兰姐,快说。”
“死了马驹那天晚上,你又当着大伙的面,猜疑是小白捅的娄子,这不太好。”俞秋兰悄声地说,“你心直口快,虽说是个优点,以后对小白说话,也该注意点分寸。对吧?”
鲁玉枝点点头。
“爱情不是像北大荒上的遍地野花,不用浇水,不用施肥,一到夏天,野百合、野芍药……开得遍地都是。这盆花很娇嫩,要浇水,要施肥。水大了淹死,水小了干死;肥大了烧死,肥小了只长叶子不开花。反正,这里边有它的学问。”俞秋兰开导着鲁玉枝说,“小白和我同学三年,我知道他最爱面子,你……”
“秋兰姐,我知道我的毛病。”鲁玉枝爽朗地回答,“就是到时候总是枪走火。这没啥要紧的,抓个空儿,我向小白赔个不是就行了。今后,你得多敲打着我点。洋学堂出来的‘秀才’和我这土生土长的草妞儿,很多习惯都不一样。”
“你不会怨我嘴碎吧?”俞秋兰说。
“哪能呢!你们北京人,都是我的老师。”鲁玉枝笑了,“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刚到垦荒队时,看见你们每天早晚刷牙,我都觉着是臭毛病,现在,我一天不刷牙,就觉得嘴难受得不行了。我草妞儿也渐渐地‘洋’起来了。”
姐妹俩只顾倾吐心里话了,竟然忘记了卢华。当她俩回头寻找卢华时,卢华和那匹儿马,以及玉石般洁白的小马驹都不见了……
四
卢华“枪毙”小马驹的事情发生之后,迟大冰心里确实是十分惬意的。按照他原来的设想,他夜里起来解手,顺便撒开小马驹,不过是回敬诸葛井瑞的挑战——和诸葛井瑞下完那盘没有开张的“棋”。他视力不好,天又下着大雾,很可能把马驹当成狼射击。没有想到,他在小马驹上做的文章,达到了一箭三雕的目的:事情不但牵进去揭发过他的李忠义,关联到值班的诸葛井瑞,而且,卢华充当了小马驹之死的直接“凶手”。他仔细地思考了一下,使他陷入目前处境里的,就是这三个人,而这三个人同时站在了“被告”席上,这真使他欣喜若狂。
欣喜之余,他也感到了惆怅和内疚——迟大冰感到他对不起那头小马驹。落生不满一个月的小驹子,前些天还在草原上尽情地尥蹦儿撒欢,迟大冰放牧时,它还在他腿上蹭来蹭去,现在,它已经被埋在一堆黑土之下,永远躺在地下听蝈蝈叫去了。深更午夜,他曾从地铺上爬起来,偷偷地溜到小桦树林,对着那块隆起的坟头连连鞠躬:“小驹子,我对不起你,我迟大冰实在是被他们整苦了,才把你……平心说,这不是我的本意,可是一个开荒的倡议人,一个垦荒队的‘头一把金交椅’,竟然变成全队的一条尾巴,我心不甘。现在,我的这口窝囊气算是吐出来了,可也苦了你了。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饲养你妈妈——那头唯一的母马,多给它加料,多给它搔痒,多……”迟大冰心里暗暗地自语着,在喂养那些马匹时,总是有意给那匹母马多加精料,好像这样可以使他心里平静一些似的。除此之外,他特意给那头母马配上一个新笼头,那红缨穗子,在马群中显得格外鲜艳,就像在马头上开着一朵野芍药花。
尽管迟大冰内心进行着自我谴责,但毕竟喜大于悲。在卢华两个颧骨日渐凸出脸腮的时候,他那张刀条脸却渐渐地变圆了。他在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外露心声”的同时,还是无法掩饰他的喜形于色。
有一天,疙瘩李听他在帐篷里哼哼着小曲,劈头盖脸地朝他嚷道:“老迟,你还有心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