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49)
诸葛井瑞撩起狗皮帽子的一只耳扇,凝神听着,这是坐在他俩身旁的鲁玉枝在和李忠义对话。
“今儿个我心里挺别扭。”草妞儿的声音。
“是为小白吗?你该为他高兴。”疙瘩李回答。
“咱俩都是土疙瘩里蹦出来的土人,我不问别人,专门问问你。”草妞儿声音压低了,“你说小白今儿个发言时,几次提到秋兰姐,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那为个啥?”
“我说傻妞儿,人家俞秋兰是团支部书记,站在你的立场上批评小白了,小白怎么会不提她呢?”
“你是长着一双漏风耳朵吧?”
“不,是一双兜风耳朵。”
“那你咋没听见小白这段话,看见秋兰姐,一股酸楚的感情,猛地从他心田升腾……”草妞儿学着白黎生的腔调说,“你说他‘酸楚’个哪门子?”
李忠义蒙住了,半天没回答出话来。
诸葛井瑞深知草妞儿虽然在伐木、打黑瞎子上有超人的本领,但她也带着农村青年常见的狭隘毛病。白黎生登台发言时,因心情激动而忘乎所以,他一再叮嘱别人不要把他对俞秋兰的追逐告诉草妞儿,而今天他自己却在言谈话语中间流露出来。在场的那么多伙伴都没在意,唯独鲁玉枝听出来了,她不问张三,不问李四,专门询问直肠子的疙瘩李——这使诸葛井瑞深深地吃了一惊。他生怕疙瘩李把不需要告诉鲁玉枝的事情抖搂出来,使她和小白的感情,再产生新的波澜,便急忙仰起头来,想替李忠义回答。这时候,唐素琴伸出一只手,把他的头按了下去,低声抱怨他说:“你疯了?怕人家不知道你逃离医院了是不是?你要当一路哑巴,不然卡车一掉头就把你送回去!”
“那……”
“听听再说。”
诸葛井瑞只好半低下头,用眼梢瞟着李忠义,希望疙瘩李能给他俩烧把火,而不要给他俩泼上一瓢冷水。如果在过去,疙瘩李的话早像炮弹出膛了,而且说起来会眉飞色舞、加枝添叶。今天,他被草妞儿“将”在那儿之后,最初本想把团中央书记在“窝窝头宴会”上说的“僚机”追逐“长机”的事儿,抖搂给草妞儿听,可是,当他伸手来挠光葫芦头时,突然,听见他口袋里“滴答滴答”的怀表走动声,猛然记起了宋武对他“遇事要开动脑筋”的叮咛,便把一嘟噜话都卡在嗓子眼上,想吐也吐不出来了。
草妞儿皱起眉头:“你倒说话呀!”
李忠义静了静神儿,习惯地挠着他的光葫芦头说:“我说了,你能信我的吗?”
“你是个直肠子人,我咋能不信呢?”草妞儿专注地等待着李忠义的回答。
“你呀,心真比头发丝还细,瞎胡乱猜疑人,是你们女人的拿手本事。学一句文明词儿,这叫‘疑神疑鬼’!”疙瘩李开始教训草妞儿了,“我要是小白,挨了俞秋兰的批评,我也酸溜溜的。你兴许还不知道吧!小白和俞秋兰之间有层特别……特别的关系……”
“啥关系?”草妞儿更紧张了。
“同学。”
“同学?”
“人家同学三年,碰巧都参加了垦荒队。”疙瘩李来了劲儿,打着手势说,“你可以想想,俞秋兰来荒地后呱呱叫,你那口子小白灰不溜秋的,俞秋兰再一次批评他,他不……那词咋说来着,对、对!能不‘酸楚’吗?”
“土人”教训“土人”是落地生响,草妞儿立刻舒展开愁眉,不再吱声了。
诸葛井瑞心里暗暗为疙瘩李叫好。他进山伐木几个月,真想不到他的这位“对头冤家”——北大荒的空心草长出了心,野甜瓜结了瓤。他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唐素琴,兴奋地问:
“怪不?”
“别说话。”
李忠义和鲁玉枝沉默了一会儿,又接上了话茬。看样子,疙瘩李当老师还没过瘾,继续给草妞儿上课:“往后,你可不能再搬醋罐子喝了。人家小白哪点比不上你?听说还教你念书、算算术、唱歌儿,你能碰上这个‘洋秀才’算是你的福气。鲁大爷对我唱过一个北大荒的歌儿,那调儿我早忘了,词儿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啥歌儿?”草妞儿好奇地问。
“同你念叨不合适。”李忠义说。
“你说说词儿,看我会不会唱。”草妞儿央求着。
李忠义摸摸光葫芦头,念道:
有女不嫁打猎郎,
三天两头守空房。
有女嫁给庄稼汉,
天天陪他地里转。
草妞儿脸上烧红了一片,她狠狠捶了疙瘩李一拳头:“你真该死。”
李忠义得意扬扬地咳嗽两声:“哼!要不是北京垦荒队到你们这块兔子不拉屎、乌龟不尿尿的荒草甸子上来,你草妞儿能攀上个‘洋秀才’?往后,你别对小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家文化人比咱们要面子,有啥话慢慢说,要不干啥人家跑到黑龙江沿上去?”李忠义越说越有劲,声音不觉高了起来,“我这庄稼小子,过去也有你的毛病,对喝过墨水的人,咋看也不顺眼。其实,咱们都是井下的蛤蟆,只看见脑瓜儿顶上那片天,人家连‘海生(市)城(蜃)楼’都知道,咱懂个啥?这回诸葛井瑞只要一回来,我还要拜他为师,他要是不收,我就给他来个三叩九拜磕响头。”
这回,诸葛井瑞和唐素琴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若不是那辆破卡车出了毛病,车身剧烈地前倾了一下,诸葛井瑞无论如何也要被草妞儿和疙瘩李识别出来的。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汽车在一个小土坡前抛了锚,它哼哼了半天,车轮子也不转动,最后还“咔啦”一声灭了火。卢华见此情景,只有靠人推肩扛才能接上火儿,便下命令说:“女同志甭动,男同志下来推车。”
垦荒女兵们一向不愿扮演被照顾的角色,也纷纷从汽车槽帮上跳了下来。这可苦了诸葛井瑞了,他刚才上车,还是靠唐素琴用劲托上来的,此时,哪有力气上下折腾?他示意唐素琴趁着乱哄哄的当儿跳下汽车,他索性把大皮袄往头上一蒙,身子蜷缩成一个圆圆的刺猬,坐在槽帮角上犯傻。本来,他蒙混过关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这辆车上有个爱挑剔的刘霞霞,她看见有个人窝在车上不下来,高声喊道:“喂!是谁这么没有自觉性呀!我们长头发的都下车了,怎么就你透着新鲜!”
鲁玉枝神经过敏地向车上看了看,那人侧影很像白黎生,立刻把疙瘩李刚刚叮嘱她的那番话,忘个一干二净。她跳着脚向车上喊着:“小白!你在会上哨得像北大荒的八哥,唾沫星儿没干就又成狗熊啦?快下来!”
“别张冠李戴嘛,我不是在这儿吗?”白黎生在车尾搭了茬儿,“我在风雪夜抢着抬担架,你永远也看不见,只要一有坏事,准猜到我白黎生头上来。”
推车的垦荒队队员哗然大笑。
“怨我狗眼看人低。”草妞儿咧嘴一笑,“往后我改。可是这车上到底是哪个‘白无常’呢?”
石牛子搭腔:“一准是那个写黑信、告黑状的人,蒙着大皮袄在车上闹情绪哩!”
刘霞霞跷着脚跟骂道:“谁写的黑信,叫他手指头上长疮,舌头上长疔……咱们长头发的起誓,把这小子找出来,谁也不许跟他谈恋爱,叫他抱着枪打一辈子光棍——”
“对!”
“就这么办。”
姑娘们尖声尖气地喊着。
“要是你们姑娘群里的人干的呢?”白黎生问道。
“我们姑娘群里没有那号缺德带冒烟的坏蛋,你们男人可以挨个数数,没一个人妒恨卢华。事儿就出在你们男人堆里!”刘霞霞拉长声调喊着,“这是秃子脑瓜上的虱子——明摆着哩!”
一片乱哄哄的责骂声,弄得蒙在皮袄里的诸葛井瑞哭笑不得。他恨不得把皮袄一撩,向伙伴们亮相,可是他意识到这样做的结果是卢华毫不含糊地把他送回凤凰镇。他只好任伙伴们挖苦,默不作声。
在人群中弓背弯腰推车的迟大冰,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感到被开除出党的厄运虽已过去,但新的厄运跟踪而来。他心里那块石头刚刚落地,脊梁上又背起沉重的磨盘。他生怕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和小伙子,真的挨个过筛,那他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幸好,卢华这时候发了话,他说:“天都过半夜了,头辆汽车这会儿都到家了,你们还瞎叫唤个啥?把嘴上的劲儿,都用在肩膀上——推车!一——二——三——”
吵嚷声压下去了,垦荒队开始用劲推车。
唐素琴挤在推车的人群中,腰弓得很低,皮帽子遮住她半个脸。她生怕被伙伴们发现,因而,尽管推车的伙伴议论纷纷,她闭紧嘴唇一声不吭。但是她怎么也没料到,这辆不争气的卡车推上土坡之后,油门再也踩不着了,没办法,卢华只好下令用“11号”代替卡车,步行回青年屯。还有六七里地的雪路,诸葛井瑞是走不回去的。唐素琴无计可施,正要亮相之际,只见那疙瘩李两步迈上卡车,上前拍了拍诸葛井瑞的皮袄,大咧咧地说:
“喂!都是你这‘吊死鬼’‘招’的。瞧!轮子都不转了,把盖头揭下来,叫我看看你是哪儿的野鬼?”
诸葛井瑞只好从皮袄里露出头来,低声说:“是我!”
“哎呀——”李忠义愣住了。
诸葛井瑞立刻向他摇手示意。
李忠义马上蹲了下来,低声说:“诸葛老师,你……咋干这手活?”
诸葛井瑞避而不答,轻声地反问李忠义说:“你真想拜我为老师吗?”
“我早就在县委书记那儿表了态了。”李忠义拍拍胸脯说,“向你学文化、学知识。”
“那有一个条件。”
“一百个我也答应。”李忠义连连点头。
“我还走不了这么远的道儿,你背我一段,搀我一段,咱们晚点到家怎么样?”
李忠义把胸脯一拍:“卢华能把小白背上骑马岭,我还不能把你背到家?”
刘霞霞在车下喊道:“疙瘩李,车上是谁?”
“病号。”
“哪个病号?”
从来不会撒谎的李忠义,谎话没出口脸就憋红了:“小不点肚子疼!我背着她走,你们先走吧!”
垦荒队队员们信以为真,大步流星地奔向了青年屯。李忠义把头往车帮下看看,卢华正帮助司机修车,无暇顾及车上,唐素琴躲在汽车的暗影里,正在向他俩招手,他在车上拽着诸葛井瑞的胳膊,唐素琴在车下接应,两人一块儿把诸葛井瑞弄下汽车。
“真糟糕!叫老师白挨了半天骂。”李忠义把诸葛井瑞背在身上,边走边说。
“骂得痛快。”
“你挨了骂还高兴?”
“卢华肚子里能撑船,不叫追究,我诸葛井瑞还想把这害群之马查出来呢!”诸葛井瑞愤愤地说,“去食堂吃饭时,我把宋书记手里的信皮要来看了看,真可惜,那邮戳上的日期模糊不清了。就是打不着狐狸,我也得吓它个半死。你等着瞧吧!”
【第七章】
一
诸葛井瑞喜欢斗智是有原因的。
他落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母亲是个画电影广告的美术家,父亲是个中学数学教师兼业余象棋能手。他刚刚长到桌子腿高,母亲塞给他炭笔,叫他画街道上跑着的有轨电车;爸爸把他拉到布满车马炮的棋盘之前,教他棋艺——牛不喝水强按头,造就了诸葛井瑞早熟的智力。
正月初一,垦荒队休假。诸葛井瑞摆了个象棋擂台,声言战胜他者,他将家里寄来的四个牛肉罐头奉献给对方。“洋秀才”白黎生不服,结果被诸葛井瑞杀光所有的棋子,最后兵围“紫禁城”,老“将”成了光杆司令,白黎生脸红得像块大红布,一掀棋盘羞跑了。迟大冰接茬儿和诸葛井瑞对弈,他所以来和诸葛井瑞下棋,与其说是为了比棋艺高低,不如说是为了笼络感情更确切些。诸葛井瑞自从冻伤复原,在盖房和排练文艺节目之余,总是念念不忘那封匿名信,虽然他不知道邮戳上的日期,却虚说他已掌握了邮戳日期,和写信告黑状的人开展了心理战。迟大冰心怀鬼胎,常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感,为了表示心地坦然,缓和他和诸葛井瑞的关系,故作姿态地坐在“楚河汉界”的棋盘面前。其实,他心里不但想把对方的棋子全部吃掉,连诸葛井瑞也恨不得一块儿吞进他的肚子——因为诸葛井瑞是他难以跨越的一块路障啊!
诸葛井瑞透过镜片的那双眼睛,在迟大冰脸上盯了一霎,说:“老迟!和你下棋得平等一点,你也要下赌注。”
“对我为什么要特殊呢?”迟大冰笑着说。
“第一,你大脑细胞发达;第二,你在大家庭里年龄最大。说句不中听的词儿,你称得上老谋深算,哪能净想吃我的牛肉罐头呢!”诸葛井瑞转脸,向围观的伙伴们问道,“你们说,我这要求合理吗?”
不等群众搭话,迟大冰就抢先回答:“行!家里节前给我寄来四斤牛奶糖,过春节没吃完,还有一大半,石牛子你给我取来!”
“慢着!”诸葛井瑞用胳膊拦住了石牛子,“这样搞,咱俩就成了用象棋赌博了。我的意思是,你下个‘精神赌注’就行了。”
“精神赌注?”迟大冰摇摇头,“我不懂!”
“你赢了我,四罐牛肉归你老迟。”诸葛井瑞解释着,“我赢了你,你得答应帮我办一件事。”
“说吧!”
“文工队快要串乡演出去了。可那个写匿名信的人,还在装傻。”诸葛井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正了正鼻梁子上的眼镜,“我一离队,你帮我把这个人找出来。其实,世界上没有一个没缺点的完人,我的目的不过是叫这个人认识一下自己的缺点,别再搞这缺德事。仅此而已!”
迟大冰心里明明在打鼓,脸上却装得非常平静:“这事情我倒愿意从命,可卢华不主张追究,我看我们还是学习卢华的豁达吧!”
“你又不是和卢华下棋。”诸葛井瑞步步紧逼地说,“你是和诸葛井瑞下棋。卢华有卢华的脾气,诸葛井瑞有诸葛井瑞的秉性。老迟,你不是也有你的一定之规吗?”
“当头炮”还没走,诸葛井瑞就对迟大冰“卧槽”一“将”,顿时把迟大冰下棋的兴致,打消个一干二净。他答应下这个条件吧,万一输了棋,等于脊梁上又背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不答应下这个条件吧,好像自己心虚似的,众目睽睽之下,容易引起伙伴们的怀疑。正在他举棋不定的当儿,一只粗大手掌拍在了迟大冰的肩膀上:“喂!老迟你让开,叫我和他对对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