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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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40)

马俊友在炽烈感情的包围中,仍然没有看邹丽梅一眼,但老少三个人同时看见了,他的喉头上下抽搐着,随着他喉头的蠕动,两颗晶莹闪亮的泪滴,溢出他的眼角。邹丽梅看见他淌下脸腮的热泪,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两步迈到床边,想对马俊友倾吐一些闷在心里的话,可是马俊友似乎察觉到邹丽梅正俯下身子注视着他,便又筑起一座堤坝——把棉被蒙到自己的脸上。

这时,窗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鲁洪奎告诫病房里的三个年轻人说:

“安静点!医生来了。”

话音才落,病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不是身罩白色长衫的医生,而是一个头戴皮帽、身穿皮袄的垦荒队队员。由于来者眉眼之间挂着夜行人的霜雪,病房内四个人没能看清来者是谁,直到她甩掉头上的皮帽子,邹丽梅才惊喜地叫出来:“大姐,是你!你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唐素琴脱掉老羊皮袄,搓着冻红的双手说:“伙伴们都为他俩担心哪!卢华他们昨晚赶回伐木队后,马不停蹄,贺大个儿连夜赶着爬犁,把我送到医院来了。”她急切地巡视着两张病床上的战友,焦虑地询问,“听说,已经脱离危险期了,是吗?”

马俊友把头伸出棉被外,默默地点点头,表示一切都好。诸葛井瑞不知是受了马俊友的传染,还是心理上条件反射的缘故,他像刚才的马俊友对待邹丽梅那样,紧紧地闭合着双眼。

唐素琴红扑扑的脸,立刻变白了:“怎么……诸葛……他还没有苏醒过来?”

鲁洪奎迷惑不解地说:“才真是怪事!刚才他还有说有笑的呢!”

邹丽梅为鲁洪奎解疑,说:“鲁大爷,您还不了解他和她的事情。这是诸葛井瑞故意在测试她的感情雷达,大姐她……她当真有了反应,脸都白得像张窗户纸了。”

唐素琴的脸腾地又变得绯红——她无意间泄露了锁在心底的心声……

唐素琴的到来,消除了邹丽梅的孤独。

姑娘们总是有些只能对女伴们才能倾吐的话,这是老猎人鲁洪奎无法代替的角色。尽管老猎人性格粗犷、豁达,把北京来的年轻人,都看成和鲁玉枝一样,是北大荒的好儿女,但是儿女们不也有向父辈长者难以启齿的事情吗——女孩儿家尤其是这样。

老猎人骑上他那匹雪青马,背上双筒猎枪,到骑马岭伐木队去了。垦荒队一连出了两个伤号,使他感到脸上无光。在鲁洪奎眼里,砸伤马俊友的根本原因,不在于石牛子上树去采“猴头”,也不在于诸葛井瑞和唐素琴没有伐完那棵树就去吃饭,而在于他那个草妞儿亵渎了指导垦荒队伐木的职责。冻伤了诸葛井瑞,也不赖诸葛井瑞午夜掉队迷路,而完全是由于鲁玉枝不会照顾同志造成的。正因为老汉有着严于律己的习惯,鲁洪奎在医院里,当着许多医生的面,把女儿训得呜呜直哭。白黎生想为草妞儿解释什么,一下勾起老汉的火气,他指着白黎生的鼻子尖吼道:“你姓白的,就会白吃北大荒的高粱米,你还想包庇她,哼!一对儿废物点心!”鲁玉枝知道老爹的雷公脾气,把白黎生拉跑才算了事。性格好强的鲁洪奎,生怕伐木队再出现第三个伤号,唐素琴一来,他跳上马就离开了凤凰镇。

小镇医院的病房里,走了说话粗声大气的老猎人,只剩下四个彼此相爱又彼此冷漠的年轻人。马俊友的精神虽然一天好似一天,但由于腰椎骨难以完全愈合,他不得不依然躺在那张病床上。在邹丽梅面前,他不再紧闭着那双眼睛,也不用被子蒙上自己的脸颊了,但他对邹丽梅冷若冰霜,偶尔和她谈话,或喊她做什么事情时,改变了过去“丽梅”的亲昵称呼,总是不忘在“丽梅”后边加上“同志”这两个字眼,这使邹丽梅敏感地觉察到,她和他虽然近在咫尺,又如同远在天涯。

唐素琴和诸葛井瑞的情况,正好和那一对儿相互颠倒。诸葛井瑞像一团火,唐素琴是一块冰。尽管唐素琴刚进病房的瞬间,曾流露出她对他的一片挚情。当她发现诸葛井瑞活得比马俊友还健康时,她把心扉之门,重新上了一把铁锁。她在诸葛井瑞面前,只是个体贴入微、端庄稳重的护士大姐,聪明过顶的诸葛井瑞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一把打开她心扉的钥匙。

诸葛井瑞几次想求助于邹丽梅,可是他分明看见邹丽梅和他的命运近似,正陷入苦恼的深渊之中,他怎么好意思增加她的负担呢?出乎意料的是,有一次邹丽梅在病房值夜班时,她经不起苦恼的折磨,倒主动先向诸葛井瑞来求助了。她听见马俊友发出轻微的鼾声时,悄声地对诸葛井瑞说:

“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他也是出于爱你,才这样决定的。”

“我不想接受他这样的爱。”

“他要是真残废了……你严肃地考虑过没有?”

“我在生活中照料他。”邹丽梅说,“你那么爱大姐,如果她残废了,你能离开她吗?”

诸葛井瑞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我加倍地体贴她,让她生活得和健康人一样快乐。”

“我能比你做得更好。”邹丽梅说,“像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简·爱》中的女主人照顾被烧伤双目失明的罗切斯特那样,去伺候小马。其实,道理很简单,如果相爱的双方,一方发生了什么不幸,另一方就展翅飞了,他们当初的爱情就不是酒,而是冒充陈酒的白开水。”

“小邹!我同意你在爱情上的哲理。”

邹丽梅紧皱着眉头,沉思片刻之后说:“这个爱情中的ABC,小马不会不懂,可是他为什么这样果断?是不是有意对我进行考验?我在护士学校到医院去实习时,曾碰到过这样一件事:有个年轻的雕塑家,在搞一尊大理石雕像时,被石碴崩坏了眼睛。最初,有五六个姑娘总去看望他,这几个姑娘都是追求他的。后来,他的眼睛已经快要医治好了的时候,他突然告诉这几个姑娘,他的眼睛已经无法医治,等待他的是双目失明。我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对她们撒谎,便趁病房中空无一人的时候问他:‘一个艺术家的基本素质是忠诚,您刚才……’他绷带下边外露的脸变得紫红,内疚地说:‘我十分厌恶说谎,可是我无法判断这几个姑娘中,究竟哪一个心地最美好、最忠诚。我觉得在生活中这是考验感情的最好时刻,看看她们中间,谁真正爱我这个瞎子!’诸葛井瑞,你说小马他是不是也在……”

诸葛井瑞低声地笑了:“他没有那位雕塑艺术家富于幻想的大脑,想不出这样的点子来。小马向你表示的不是手段,而是目的。”

“我觉得也是这样。”邹丽梅叹了口气,眉心皱起一个小丘,“我倒希望他只是考验我的手段,可惜,事实并不是这样。”

“别难过了!小邹!”

“别空空洞洞地安慰我。”邹丽梅沉郁地说,“你给我拿点主意吧!”

“你决定和他永不分离了吗?”

“还用问吗!”

“那……”诸葛井瑞用五指叩打着脑门,忽然眼神一亮说,“我有一个主意,只怕你没有魄力!”

“你忘了?我用斧子劈开过门锁。”邹丽梅含蓄地回答。

诸葛井瑞精神为之一振,说:“好!你去找县委书记宋武,叫他帮助你进行结婚登记!”

邹丽梅一下愣住了。显然,她虽然意识到这是她和马俊友的爱情归宿,但她不同意这么早就跨进人生新的里程,她咬着下嘴唇,沉思了老半天,摇摇头说:“这个……恐怕不太合适,房子没有盖起来,我们还没有向国家贡献粮食,倒先……”

“你呀!真迂!”诸葛井瑞说道,“这是你的爱情宣言嘛!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嘛!保险老宋同志会为之动情的。”

邹丽梅紧紧锁住的眉头松开了:“主意倒是不错,可是结婚登记要两个人一起去的。”

“你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你去找县委书记的目的,不是立刻举行婚礼,而是叫老宋对马俊友施加影响。”诸葛井瑞诡秘地眨眨眼皮说,“保险能解除你的苦恼,劈开小马的思想疙瘩!”

邹丽梅嘴角浮现出笑容:“谢谢你,给我出了这么一条锦囊妙计!我……我天亮以后就去。”她站起身来,低声说,“睡吧!快两点了。”

“我……睡不着。”

“冻伤的地方还疼?”

“……”

“是不是吃两片止疼片?”邹丽梅从小桌上拿起医生留下的药袋。

“哎呀!小邹!你有你的心病,我不是也有我的心病吗?”诸葛井瑞含而不露地说,“咱们应该同舟共济呀!”

邹丽梅猛然悟出诸葛井瑞的心意来了,她带有歉意地淡淡一笑说:“你看!我多自私,这么多天,我净念我自个儿这本‘经’,居然把你这个抱着瓢化缘——请求大姐施舍的苦行僧给忘了。小诸葛,你放心吧!大姐跟我最知心,最早在耳边提示我注意老迟这个人的,就是她。她过去关心我,现在我要关心关心你和她了。”

马俊友在睡梦中不知呢喃着什么。他俩唯一听清楚的字眼,就是呼唤“妈妈”。在静夜中,这是个令人心碎的字眼,一下把诸葛井瑞和邹丽梅刚刚回暖一点的心,重新笼罩上一层寒冰。还用问吗?这是卧床的战友想他年迈的妈妈了,不然的话,他的脸上为什么露出赤子般虔诚的笑容呢!他在向妈妈陈述些什么呢?他正讲着头戴白冠的浩瀚森林,还是描绘着喊“顺山倒”“逆山倒”时的乐趣?也许是正给妈妈看那双长长的发辫吧?不,他一定正在告诉妈妈,在那危险的一瞬间,他怎样奋力地推开从海南岛来的那个小姑娘,把生命留给别人,把死亡的危险给了自己。

“妈妈”这个极普通而又非常深沉的称呼,所以能引起他俩如此广泛的联想,不是没有依据的。这些天来,马俊友在睡梦中经常呼唤“妈妈”,邹丽梅多次动员他给妈妈写一封信,谈谈他的情况,可是马俊友总是摇头。诸葛井瑞给他出主意说:“你写封信,只报平安,不谈在医院卧床不就行了吗?”马俊友严肃地回答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对谁说过谎话,怎么能欺骗老妈妈呢!还是不写信的好!”马俊友有铁的毅力,忍耐着伤痛和心痛的双重感情煎熬。有一天,宋武手提着一网兜苹果来慰问伤号,邹丽梅在病房之外,拦住了县委书记。她希望宋武能责成马俊友给他妈妈写上一封信,以卸掉心上的沉重负荷。县委书记的回答,使邹丽梅吃了一惊,他说:“我已经和小马妈妈通过两封信了,他老妈妈已经知道儿子的情况。过几天,学院放寒假后,老妈妈还要到荒地上来看望小马同志哩!”瞧!老妈妈早已知道他卧床养伤了,马俊友还千方百计隐瞒他的不幸消息呢!邹丽梅深为马俊友的执拗和痴情而感动。所以,尽管宋武告诫邹丽梅不要把他母亲要来荒地的消息告诉马俊友,以免牵动他的思绪,邹丽梅还是悄悄地把这个讯息告诉了他。果然,马俊友听见这一消息后,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上,投进一块石头——在这北国万籁无声的冬夜,他正在梦中和母亲娓娓而谈呢!他唇边微微露出笑意,似乎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正坐在他床边一样。

诸葛井瑞喜欢探索一切他不知道的东西,问邹丽梅说:“小邹!看他那么高兴,你能猜到他和妈妈正说些什么吗?”

邹丽梅摇摇头。

“也许正在说你。”

“你也说开梦话了!”邹丽梅表面上虽然表示了对诸葛井瑞的责怪,心里却希望那是真的,因为马俊友负伤之前,每封家信都向老母亲提到她,此时,在南柯梦中,他向老母亲谈起她,不也是合乎逻辑的事情吗?

“人的梦真是怪极了。卢华做梦,常常咬牙,我们问他梦见什么了,他说:‘我梦中没有花,没有草,没有罗曼蒂克,我总梦见肩上扛着二百斤重的粮食包去入仓。那条窄窄的跳板高极了,怎么走也走不到粮库的入仓口。’因而沉沉的粮食包,压得他‘吱吱’地咬牙!”

邹丽梅神往地问道:“你的梦呢?”

“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笑。我总是梦见我在少年宫美术班画画。上初中时,我的特殊爱好就是学画,我面前摆着英俊的‘大卫’、断臂的‘维纳斯’和被捆着双手的‘奴隶’的石膏像群,我总是一笔一笔地画着他们的形象。可是自从到了荒地,我梦中仍然经常出现这些石膏像,我画呀画呀!也真怪了,我明明是在画‘大卫’,画‘奴隶’,可是落在画布上却神奇地变成了一个人——‘圣母’!真的!”

邹丽梅忍不住笑出了声:“梦是心中想啊,对吧?”

“也许。”诸葛井瑞坦率地说。

“大姐该来接班了。”邹丽梅看看腕子上的手表,“我想和她彻底谈一下你们的问题,在这儿谈不太方便,我想在我俩住的那间小屋聊聊。万一小马解大小手,或有其他事儿,你喊我一声就行了,我去……”

诸葛井瑞大包大揽地说:“我已经能扶着床沿走动了,小马如果有什么事,我当护士!你放心地走吧!”

在病房拐角的地方,有一间医院堆放杂物的小屋。邹丽梅和唐素琴不愿占一间正式住房,两人便住在这间小屋里。由于医院里床位较紧张,她俩合睡在一张硬硬的木板床上,好在两个人昼夜倒班,这张床也就起到两张床的作用。只是这间小屋没有烧木炭的炉子,显得冷冰冰的——这有什么难的呢!垦荒队住的帐篷四面透风,这间小屋对比帐篷,简直算得上“高级宾馆”了。

唐素琴已穿好衣裳,正准备去接班,邹丽梅推门进来了。唐素琴一边叠被一边问道:“怎么样?平安无事吧!”

“有点情况。”邹丽梅回答。

“怎么?”唐素琴没有叠完那条棉被,就停下了手,“病情有变化?”

“不错。”

“是小马还是诸葛……”

“诸葛井瑞。”

唐素琴想了想:“他昨天冻伤部位已基本上复原了呀!”

“大姐,难道你真不知道,他除去外伤,还有内伤吗?”邹丽梅直直地凝视着唐素琴,“他的第二病症,不是任何医生、任何药物能够医治好了的。在北大荒,也许只有一个人藏着治他这种病的偏方。”

“鲁大爷?”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