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35)
宋武对质朴但又愚昧的“疙瘩李”说道:“你说得很好。至于你刚才提到谁是公公、谁是婆婆,不根据纱帽翅的大小而定,而是看谁说的是真理。就拿那块手绢的事儿来说吧!你明明没有看见,他硬要叫你说看见了,这就叫‘牛不喝水强按头’,你脖子那么粗,就那么驯服?如果我是李忠义,我就会这样对他说:‘滚你娘的蛋吧!我没看见的事儿,你为啥硬叫我说看见了?共产党办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叫我吞柳条下笊篱——在肚子里瞎编哪?没门儿!’他要是朝你瞪眼,你不用客气,用你那粗粗的大巴掌,憋足了劲儿,赏他一记脆脆的耳光,然后教训他说:‘我打你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假共产党员!’”
李忠义还是没有纳过闷儿来,嘴里叨咕着:“他……他是假共产党员?这是咋回事?”
“你知道小马和邹丽梅的关系吗?”宋武反问李忠义说。
“全队都知道哇,两人正在搞对象。”
“这就行了。你们支书迟大冰不但在中间插了一腿,还对邹丽梅说了许多违反党的政策的话。最可恶的是人家小邹主动为他包扎伤手,他反过来诬赖人家对他有意思,送给他一块手绢。我们在党的会上追查了他的问题,他怕露了馅儿,就深更半夜地把你喊起来,用威逼利诱兼而有之的恶劣手段,叫你编造假话,当他的旁证。小伙子,你说说这是人干的事吗?这号人还能不能算个共产党员?”宋武揭开了事情的帷幕,他想使李忠义清醒过来。
李忠义惊呆了:“原来是……这么回子事!”
“小伙子,你们这儿有七八个垦荒队队员,为啥他偏偏找你这根拐棍呢?叫我说句难听的话吧!就是因为你愚昧,只会当磕头虫。”宋武关切地望着李忠义说,“小伙子,下决心学文化吧!叫诸葛井瑞当你的老师。如果你不好意思开口,我给你们中间搭桥。对你来说,叫北大荒长出粮食来并不难,难的是开垦你脑瓜子里那片荒地。在给大地播种的同时,也在思想上播种上知识的种子——你才称得起是名副其实的垦荒队队员。”
李忠义专注地倾听着宋武的话。虽然他还不太懂那些名词儿,可还是理解了宋武这番话中的主要意思。这个不善于表达自己心情的山沟青年,一时难以找出准确的语言,以感谢宋武对他的深爱,便猛然从筐上站起来,身子挺得笔杆条直,像个军人似的对宋武喃喃地说:“我咂摸过滋味来了。说来说去,我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伐木队员回来,不用您搭桥了,我找诸葛井瑞去拜师……今后,我不能再像猪八戒似的,叫那‘孙猴儿’牵着鼻子走了。我要长志气,学本事,做个能文能武的垦荒队队员,叫那‘孙猴儿’在我身上变的戏法失灵……”
“很好。现在我交给你个任务:穿上棉袄去找俞秋兰,叫她代笔把你刚才谈的那件事写个书面材料。”
“那打炉子的任务,我就完不成了。”李忠义两眼盯着那只破旧的机油桶。
“你真是‘一根筋’!我宋武是干啥的?活见鬼!”宋武手里握起十八磅大锤。
李忠义转身走了。宋武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朝他喊道:“你站一下。”
李忠义回过头来。
“给你这个玩意儿。”宋武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黑绒做的表套,“这是我老婆的手艺,你把怀表装进去,省得磕磕碰碰。”
李忠义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旧怀表装进表套里。他没有急于把它装进口袋,双手捧着它看来看去。这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苦——在冰河里还一个劲傻笑的蛮实小伙,此时对着这个咔嗒咔嗒走动着的小玩意儿竟然冒泪花了。他一反常态地哽咽着,吭吭哧哧地说:“我娘……娘死时,只留给我一张破席头,一口掉了耳朵的破锅……宋书记,您……”
“没出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哪有掉泪疙瘩的!”宋武用手拍了拍他光秃秃的头顶,“今后,不要歪着脖子看太阳了,这小玩意能帮助你认识科学,能替你摘掉‘标准钟’的帽子。等卢华、贺志彪他们回山之后,你每天七点钟,叫醒伙伴起来吃饭,八点钟准时开工盖房。”
“这……用不着我叫,迟……支书腕子上戴着手表——”
宋武打断他的话说:“垦荒队不能跟着他的指针转了。天亮前,我和卢华、贺志彪研究过了,你在这儿领导盖房,叫迟大冰顶替邹丽梅火头军的工作——让他一个人好好反省他的行为。”
“我领导盖房?”李忠义两眼瞪得像鸡蛋大,“您是说叫我领导盖房?”
“怎么,要打退堂鼓哇?”
“我……我倒是愿意干。可是我一直是磨道上的驴,听别人吆喝的。”
“那你就练习着吆喝别人吧!卢华叫你当‘留守处处长’!”宋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可有一宗,你要是延误了盖房时间,或者叫那几匹马掉了膘,我拧断你的牛脖子。执行命令,你先去找俞秋兰吧!”
其实,垦荒队从来就没有“留守处处长”这种头衔,宋武不过是说的玩笑话,但就是这个虚称,顿时使李忠义像打了气的皮球似的,感到浑身有了说不出来的劲头。出了库房,他觉着自个儿长高了许多,就连太阳留在他身后的影儿,都似乎长出了一大截。
站在房顶上钉房檩的迟大冰,从宋武走进这间库房后,两眼就没离开过库房的荆笆门儿,他揣摩着宋武去找李忠义,一准和他的事情有关,因此,当李忠义刚刚走出库房,他就从房顶上溜了下来,在墙角等候着李忠义。他很焦急,没容李忠义走到跟前,他就迎上前去:
“小李子,你这是去干什么?”
李忠义看见瘦高个的迟大冰拦住他的去路,不觉怒火烧胸膛,赌气回答说:“去厕所。”
“厕所在那边,”迟大冰疑惑地问,“你往这边来,不是走错道儿了吗?”
“我到漫荒野地去拉野屎,你管得着吗?”李忠义拿出蛮横劲儿,眼皮子往上一翻说,“管天管地,你还管得着拉屎放屁?!”
迟大冰敏感地闻出了李忠义话里的火药气味,不祥的预感立刻涌上他的心头。他探询的目光,在李忠义脸上转了好一阵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对我这个态度?”
“该对你啥态度?还想叫我对佛龛烧香、磕头?”李忠义两眼一睞不睞地直视着迟大冰,“过去,你把我当成驴使还不算,怕我看清道儿,还给我捂上了眼睛。今天,多亏宋书记把我的捂眼给揭了,我才分清黑白,数清了你有几根肠子。”
事情变化如此之快,大大出乎迟大冰的意料。为了把变化了的情况摸清楚,他开始了对李忠义的侦察:“我有什么毛病,你可以提嘛,何必用刺话伤人!”
“你自己干的事,自己心里清楚。”
“我要是清楚,为什么还要问你?”迟大冰步步紧逼地说。
“你为啥今天早上把我叫起来?”李忠义被愚弄之后,积郁在心里的一肚子火气,突然迸发出来,“叫我把没看见的事儿,硬说成看见了,还逼着我对天起誓,你……这是搞的啥名堂?简直是把我往冰窟窿里推。”
“谁……谁逼你对天起誓了?那不是你自己表态的吗?”迟大冰发觉连一缕希望的荧光都不存在了的时候,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想在李忠义身上寻找出突破口,“我拉你到马棚去,是叫你喂马,那匹母马——‘北京三号’怀了驹子了,你在农村里当过饲养员,叫你看看它——你怎么满嘴喷粪!”迟大冰放开喉咙,有意在盖房的垦荒队队员中制造舆论,因而话音一声比一声高,“我是共产党员,一不信神,二不信鬼,能逼你对天起什么狗屁誓吗?你才相信什么……‘玉皇大帝显圣’哩!”
李忠义红涨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雪白,他一言不发,两眼直棍似的瞪着迟大冰。迟大冰本能地感到不妙,他还没来得及躲避,李忠义已经像老虎扑食一样蹿了上来,他一手揪着迟大冰的棉衣衣领,跳蹦起来,另一只手左右开弓,打了迟大冰两个耳光,然后狠狠一推迟大冰,迟大冰跟斗流星地坐在了雪地上。
“你……敢打人?”迟大冰色厉内荏地从雪地上爬了起来,“咱们去找宋书记。”
“告诉你吧!迟大冰!”李忠义上牙狠狠咬着下嘴唇,以至于嘴唇滴下来鲜红的血珠,“宋书记还怨我夜里没给你个耳光呢!现在,我把这耳光补上,我‘疙瘩李’今天要教训一下你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假共产党员!”
“这么说,是宋书记支持你打人了。”迟大冰如同挣扎在大海波涛中的落水者,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索似的,高声嚷道,“走!咱们找宋书记对质去!”
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的李忠义,发觉自己嘴上“走了火儿”,蹦上去两步,拍打着自己的胸脯说:“打你两个耳光,我疙瘩李负责,你扯上县委书记干啥?”
迟大冰不愿放弃这个反攻时机,抓住李忠义棉袄袖子说:“走!走!”
李忠义一抡胳膊,迟大冰踉踉跄跄地被甩出去几步远,他两眼喷着火,直视着迟大冰说:“迟大冰,你要是再摸我一下,可别怨我李忠义手下无情!我在村里时,一拳头可打倒过一头牛!”
他俩的吵嚷声,惊动了盖房工地。几个正在上檩的垦荒队队员,放下手里的活儿,跳下房来劝架;卢华、俞秋兰、贺志彪也从拖拉机房和马棚里奔了过来。他们在李忠义和迟大冰中间,横上了一道人墙,才算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迟大冰看见留守在庄点的垦荒队队员都聚在这儿,反而不依不饶地来了劲儿,他含沙射影地喊道:“李忠义敢于动手打人,是有后台的。我迟大冰是有不少的缺点和毛病,可以通过批评和自我批评来解决嘛!为什么要诉诸武力?同志们!你们想一想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是啊!为什么要打人呢!”
“疙瘩李,你疯了?”
“向老迟道个歉吧!”
不了解内情的小伙子,低声地议论着。
卢华、贺志彪和俞秋兰,虽然知道宋武在亲自调查迟大冰的问题,但不了解怎么会发展到这样的程度,因而面面相觑,难以表态。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刻,宋武手提着那把十八磅大锤,从库房奔向了争吵现场。他走到人群中,把铁锤往雪地上一戳,环顾了一下四周,朗声说:“大家不要抱怨李忠义,打了迟大冰的责任在于我。该怎么对同志们说呢?当我了解到迟大冰威逼李忠义为他做伪证,以诬陷邹丽梅和逃避组织审查时,我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迟大冰叫你吞柳条下笊篱——在肚子里瞎编,你就该憋足了劲儿,赏他一记脆脆的耳光,打他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假共产党员!同志们!我当时对迟大冰的行为,气得牙根发麻,顺口冒了这么几句违反政策的气话。李忠义同志是个大炮筒子,真的照方抓药,打了迟大冰的耳光,这是我没有预想到的。所以,这里迟大冰追问得很对,我确实是客观上造成李忠义打人的后台。一个共产党员应当襟怀坦荡,自己说错的话自己承担。我仅就这一点向迟大冰道歉,回到县委之后,我还要深刻检查我的老毛病,听取同志们的批评。”宋武的面孔是平静的,态度是诚恳的。他刚才在库房抡锤淌下的汗滴,此刻凝成一串串冰疙瘩,挂在他的眉宇和脸颊之间,像一粒粒晶莹的珍珠,在闪闪放光。“可是,你们还不知道迟大冰的丑恶行为,你们也不了解李忠义为什么要打他的耳光。现在,我把调查结果向大家公布一下……”
还没容宋武把话说完,雪地上就像开了锅一样,小伙子们纷纷向迟大冰开炮了。
“有你这号支部书记吗?简直是骗子!”
“你玷污了北京青年垦荒队的大旗!”
“你就是在挂羊头、卖狗肉……”
“应该把这样的人清洗出党!”
“再不能叫这号人当支部书记啦……”
“……”
迟大冰面无血色地听着。虽然,他极力想找一些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但人证都在现场,他难以启齿。这只“好斗的公鸡”,终于垂下它带着血的冠子——他无力地靠在一棵早已掉光了树叶的白桦树干上……
他,苦心编织的个人梦幻,在严峻的生活中破碎了;他,精心构筑的个人宫殿,在集体的大熔炉中,一下化为乌有……
三
当盖房工地发生李忠义和迟大冰的纠葛时,邹丽梅靠在灶房的木栏旁,默默地张望着。她内心的感情十分复杂:她憎恶迟大冰的行为,但当李忠义打了迟大冰耳光之后,邹丽梅的心跳到嗓子眼,不知为什么,她反而怜悯起迟大冰来了。她想来想去,纠葛的产生都是因为她,她甚至后悔,不该把迟大冰那天夜里的言行告诉宋武,如果把它永远埋在心底的话,就不会导致眼前这场纠纷。
此刻,纠纷已经过去,各人都去干各人的活了,邹丽梅还靠在木栏的角角上,看着迟大冰。他很沮丧,在秃秃的白桦树干上靠了老半天,才奔向宋武干活的垦荒队库房。他脚步蹒跚,经过灶房门口时,她和他目光对视了一下:尽管迟大冰的目光中,已无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势,邹丽梅还是如同受了雷击一般,浑身打了个冷战,慌忙地闭合了眼帘,就好像犯错误的不是迟大冰,而是她自己一样。
迟大冰已经走进库房,邹丽梅还在木栏边上发呆。她想起在秋天的哈尔滨,迟大冰帮她选购冬装、添置棉被时的情景。同志间的情谊,曾温暖过她那颗苦涩的心。才几个月时间啊!严峻的生活竟然剥去了他道貌岸然的华装,使迟大冰露出了他原始的底色——多么难以思议,她居然成了揭发他劣迹的人。
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像一把铁钳,紧紧咬住了她的心。她突然感到浑身冷得不行,忙转身跑向灶房,这时她才发现俞秋兰正在被白雪覆盖的水车旁边,惊异地望着她。
“我手冻僵了,来烤烤火。”俞秋兰和邹丽梅同时在灶膛旁边坐下,俞秋兰脱下沾满机油的手套,伸出冻得红红的手掌。
邹丽梅往灶膛里扔着劈柴。她侧着头,回避着俞秋兰的目光。
“丽梅姐,你不舒服了?”
“没。”
“那为什么脸色发青?”
“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