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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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27)

按说,她是垦荒队中最富有的人儿,继母给她不断邮来生活给养品。糕点,姐妹们分而食之;皮手套,她赠给了女伴中的大姐唐素琴;一条新鸭绒被,她生怕海南岛来的小春妮经不起北国暴风雪的吹打,在伐木队启程前往骑马岭时,她偷偷地打在叶春妮的行李中间。她身旁从不留下一点家庭的影子,只有那条破旧的缨红头巾是她家里的——那是她亲生母亲曾经围过的东西,她舍不得送给自己的女伴。

桅灯在帐篷柱子上摇来晃去。邹丽梅“武装到牙齿”之后,躺在被窝里,借着微弱的灯光,第五次读马俊友写给她的信,她含笑睡着了。她实在太疲倦了。挑水、做饭之余,邹丽梅还常常抽出时间,给八个男伙伴打下手:她给房上的小伙子递椽子、递钉子、递铅丝。当她干这些本职以外的活儿时,心里虽然充满了建设新生活的激动,但是她从不喜形于色,而是把缨红的头巾,拉得遮过眉毛,不,甚至盖上半个面孔。为什么?她尽力回避着和迟大冰目光相撞。尽管这样,她总是下意识地感觉到迟大冰的目光,穿透她的头巾在盯着她。

忽然,她感到那双眼睛变了,似乎是马俊友那双含笑的眼睛,在眯眯地望她。她眼前不是在起来的房架上,而是在雪地上疾飞的爬犁上。

马儿在奔跑。

爬犁在飞驰。

她和马俊友坐在这个奔驰的爬犁上。

“这是去哪儿呀?”邹丽梅问。

“拉你去森林伐木。”马俊友答。

“真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那可太好了,我俩拉一盘锯。”

“行。可是那大树倒下来的时候,非常吓人,你不怕吗?”

“不怕。”

“森林里可有黑瞎子……”

“不怕。”

“森林里还有巨齿獠牙的大野猪……”

“不怕。”

“为什么?”

“有你在我身边。”

马俊友两只闪亮的眼睛望着她。

邹丽梅用同样的目光望着他。

爬犁在封冻的铃铛河上奔驰时,他和她依偎在一起了。突然,冰冻的河面断裂了。“轰隆”一声马拉爬犁掉进冰水里……

邹丽梅被吓醒了,原来是一场梦。那“轰隆”一声的怕人巨响,不是铃铛河冰层断裂,而是她摞在帐篷帘里的木箱垛倒了下来。邹丽梅从被窝里跳了出来,高喊着:

“谁?”

没人答话。

只有牛吼似的北风,似乎在回答她:我——我——我——

好大的风啊!连枯黄的草梢都发出尖厉的嘶叫,偌大的帐篷在狂风中“噼里啪啦”地左右起舞,那盏像荡着秋千一样的桅灯,不知是耗尽了灯油,还是玻璃罩子里钻进了冷风,火苗儿忽下子灭了,帐篷里立刻一片幽暗。

邹丽梅一边怨自己懦弱,心里还一边咚咚地跳个不停。她屏住气细听了一会儿,牛吼似的风声中,还夹杂着“沙沙沙”的声响。最初她以为是人的脚步声,她大着胆子,从透风的帐篷缝儿向外望了望。哪儿有人影儿,那是天下雪了,风把雪屑卷到帐篷上发出的声响。风助雪势,雪借风威,在帐篷周围筑起了一道雪墙。

望见这天然屏障,邹丽梅反倒安心了。这时她才感到透骨的奇寒,忙钻进自己的被窝。她很想再睡一会儿,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知为什么,她回忆起刚才那个梦,又由梦想起马俊友带给她的两件礼物。白天,她按照贺志彪说的“猴头”习性,把两个“猴头”挂在自己地铺两旁帐篷上,让它俩含情地默默相望,以寄托她对马俊友的思念。此刻她借着白雪从帐篷缝反射进来的微光,看见那两个像人脸一样的东西,仍然挂在那儿。尽管帐篷外风如牛吼,它俩仍然静静地对看着,她想:这也许寓意着这一对相望的人,经得起暴风雪的考验吧!

她尤其珍视马俊友赠给她的另一件礼物——半截皮带。在她看来,她把自己躯体上的一部分——辫子,赠给了马俊友,是自己对他的生命的许诺;马俊友把这半截皮带回赠给她,同样是对她生命的许诺。虽然它很破旧,按经济价值核算,也许不值一角钱,但它却比金子还贵重,因为在这半条皮带上,不但记载着一个革命家庭的家谱,还抒写着一个革命家的忠贞情操。也许由于自卑感作怪的缘故吧,她生怕自己什么地方有失检点,愧对了这珍贵而圣洁的东西。

此时,她抚摸着这半条皮带,觉得自己不能再睡了,因为下雪之后,木柴潮湿,难以点火做饭,不能因为自己贪图温暖的被窝儿,而叫伙伴们吃“冷餐”。她穿好棉衣棉裤,又裹紧了老羊皮袄,拿起手电筒,又揣上火柴盒,解开帐篷帘儿。

出了帐篷,她就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大雪下了有二尺厚,但她帐篷出口的积雪,已经被人用铁锨铲过了。这条铲过雪的路,一直通向灶房。她再朝帐篷四周看看,每个角落都留有一片杂乱的脚印。显然,她在梦中时,有人到她帐篷旁边来过。她立刻猜到:这一定是贺志彪干的事儿,因为深雪中留下的脚印很大,只有他才能穿那样大号的大头鞋。

吐口唾沫就成冰的严冬寒夜,贪睡的“呼噜贺”能把伙伴的冷暖系在心上,为她清扫门前积雪,使邹丽梅十分感动。当她走近灶房时,更使她激动的事情出现在她眼前:里边火光熊熊,一个反穿着老羊皮袄的高个儿背影,正在灶火旁烤火哩!邹丽梅捂着被冻得生疼的鼻子,一股风似的跑进灶房,兴冲冲地叫了一声:

“贺大哥,你可真是个好人。”

反穿着老羊皮袄的高高背影,扭动了一下脖颈,邹丽梅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是贺志彪,而是迟大冰。

空气似乎凝固了。

邹丽梅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像一根不会动的木桩子一样,站在离迟大冰有三米远的灶房门口。

“怎么,只是‘贺大哥’是好人,你‘迟大哥’不也是好人吗?”迟大冰往后脑勺上推推狗皮帽子,用冷热兼而有之的目光注视着邹丽梅,“夜里来了一场暴风雪,我怕八级白毛旋风卷走你住的帐篷,在你的帐篷周围,我加固了绳索。看——”迟大冰掀开锅盖,“高粱米都下锅了!”

邹丽梅自知没有退路,索性装出十分平静的样子说:“是支书你干的,我还以为是贺志彪呢,太感谢你了。”

“他连夜赶回骑马岭去了。”

“会不会被截在半路上?”邹丽梅忧心地朝灶房外边看看。

风吼着……

雪飘着……

“用不着担心。爬犁喜欢雪,就像船喜欢水一样。没听说水大把船淹了的。”迟大冰像个耐心的教师,微笑着给邹丽梅解忧,“‘大个子’真是咱们垦荒队的脊梁柱,别看大字识不了二斗,可是心地最纯。”

邹丽梅心想:他弦外之音,是不是在说卢华和马俊友心地不纯?不然,为什么说到“最纯”两个字时加重了语气?诚然,贺志彪是垦荒队队员中的表率之一,可是卢华、马俊友、俞秋兰、诸葛井瑞……不也都把满腔热血献给了垦荒事业吗?她心里尽管闪过一串疑问号,还是点头应着:

“嗯。”

“小邹,你也不错嘛。”迟大冰说,“支部把你看成是资产阶级家庭中的叛逆典型,这几天我正在给县委整个材料,看能不能在省报上刊登一下你的事迹。”

邹丽梅庄重地说:“我不同意支书这个做法。”

“为什么?”迟大冰脸上闪过一丝阴影。

“连十四岁的叶春妮同志都比我强,卢华、俞秋兰、诸葛井瑞、贺志彪、唐素琴、白黎生都比我有成绩。”邹丽梅有意地漏下马俊友的名字,她认为推荐和自己亲近的人,是浅薄者的行为,“如果老迟你要选典型材料,小白同志比我典型得多,你也知道,他从落生后就住洋楼,坐屁股冒烟的小汽车,巴黎的牛奶喂大了他,这样一个同志,经历了荒地大雷雨的考验,最近,在伐木队……”

迟大冰往灶膛里扔了两块劈柴,岔断她的话说:“别站在那儿冻冰棍了,来!坐在灶火旁边来。”他把一个老枫树木墩子,摆在灶火旁边。

邹丽梅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树墩子挪得尽可能离迟大冰远一点,她坐下之后说:“支书,感谢你帮助了我的工作,现在,让我自己干吧!待会儿,你还要领着人盖房呢!”

“今天没法儿干活了。借着雪休,我学习马俊友同志的精神,”迟大冰自我表白说,“当一天义务炊事员。你看,我怕把水缸冻裂了,围上了一圈茅草,省得你去挑水,我在缸里存上一缸雪块。这些湿木头,我把它在灶火旁烘干了……这一切,都……表示我对你关心的一贯性。你还记得在哈尔滨时,我带着你跑遍大街,去置买过冬的行装吗?”

“记得。”邹丽梅下意识地感到,她最害怕的事情向她走近了。

“那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冷?”迟大冰把自己坐着的树墩子,往前挪了挪,伸出自己的手背说,“你看,为了加固你的帐篷,我手上冻出了几个大紫疱。”

如果说邹丽梅过去对迟大冰还有几分敬重的话,眼前,这种心情则被迟大冰赤裸裸的表白一扫而光。身为垦荒队的支部书记,按邹丽梅的想法,应当是个埋头苦干、身体力行的楷模。他应该具有卢华的坚韧、马俊友的踏实,而迟大冰短短几分钟的表白,使他的形象在邹丽梅面前马上矮了半截。尽管他个子在全队最高,精神上比全队最矬的叶春妮还要矮小。她望了望迟大冰手上的大疱含蓄地说:“小春妮当小火头军时,去荒地砍柴,手心都磨烂了,疼得半夜哭爹喊娘。女伴们被她哭醒了,问她为什么哭,她都没有伸出手掌来给姐妹们看,而是说:‘我做梦哩!梦见我爸爸妈妈了。’后来,还是石牛子来找我,叫我这个学过护士的人,给她缠绷带,我才发现她的掌心血迹斑斑。现在,这个‘小不点’,用棉手套遮盖着伤手,进山伐木去了。”

邹丽梅这番话是棉花团里裹蒺藜——柔中含刺的。她希望激起迟大冰对她的恶感,以堵住迟大冰对她进一步的表白。也许是条件反射,邹丽梅听见迟大冰述说他如何关心她时,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的继母来:她那描眉擦粉的继母,在邹丽梅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后,就常常对她进行类似于迟大冰对她的感情包围。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继母是个旧社会遗留下的少奶奶,而他——迟大冰却是个新社会里的共产党员。这一点,邹丽梅简直难以理解。

迟大冰眉毛紧皱在一起了。他已经品出邹丽梅话中的滋味。可是使邹丽梅失望的是,他紧皱着的眉毛又舒展了,迟大冰似乎毫无恼怒的神色,他嘴角挂着冷静的微笑,向邹丽梅说道:

“小邹!请你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我伸出手来给你看,不过是向你寻找绷带或药膏,请你替我包扎一下,手一化脓就干不成活儿了。”

“绷带叫唐素琴带到伐木队去了,因为那儿比这儿更需要。药膏我帐篷里还有一点,你等一下。”邹丽梅匆匆走出灶房后,拼命平静着自己的紊乱思绪。她借着这一会儿难得的时间,思考着如何处理眼前的棘手问题。虽然,她已经看清了迟大冰对她关心的目的,但是,她不能出于私怨而吝惜同志之情——因为他到底还是八十一个垦荒兵中的一个吧!她在帐篷里找到防冻药膏,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条洗过的干净手绢,用于包扎以防止细菌感染,快步跑回灶房。她神色严肃地为迟大冰包扎着冻坏了的手背。这一瞬间,她和他挨得较近,邹丽梅敏锐地觉察到他那只手在颤抖,同时听见了他急促的呼吸声。她知道这是十分危险的讯号,便把护士学校学到的战场抢救的本领施展出来,以极其迅速娴熟的动作,把他的手背包扎完毕,然后,霍地从树墩上站了起来:“老迟,你手上有伤,休息去吧!我来看粥锅、蒸窝头。”

迟大冰神色恍惚地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帐篷里冷得如同冰窖,这儿比那儿暖和得多,我再帮你干点什么吧!切不切咸菜疙瘩?”

“够吃了,用不着。”

“那……我劈点木柴。”

“你忘了?你手上有伤!”

“不要紧。”迟大冰从灶火旁边站了起来,提起帐篷旮旯的一把劈斧。

“老迟同志!”邹丽梅有点急了,声音不觉高了起来,“我有个习惯,就是不愿意麻烦别人。我非常感谢你那片热心,假如你真要当一天业余火头军的话,我回帐篷睡觉去了。明明是一个人的活儿,何必两个人干呢!”邹丽梅回身就走。

“站住!”迟大冰终于被邹丽梅不亢不卑的态度激怒了,他把劈斧往帐篷角上一扔,恢复了在垦荒队面前讲话的姿态,双手往腰里一叉,冷冷地对站在灶房门口的邹丽梅说道,“我看你快变成鸡群里的凤凰了,这么骄傲是会摔跟头的,你眼里还有党的概念没有?”

邹丽梅面无惧色地说:“没有党,我早就变成丑恶家庭中的一条拐棍了,怎么能参加到开拓新生活的队伍中来呢!”

“你还记得你那个家庭?”迟大冰抖抖老羊皮袄上的灰烬,“那就该有点自知之明。马克思是怎么剖析资本主义恶行的,它的本质就是吸血。你读过吗?”

“没有。”邹丽梅回答,“我认为那个吸血的词儿和我无关,我到这儿和老迟你一样,是靠劳动生活。”

迟大冰只是想给邹丽梅点颜色看,并不想把关系弄僵,因而往前走了两步棋,又把棋子退回到原来的“大本营”,貌似感慨地叹口气说:“你说得不错,可是一个人的家庭烙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造没了的。就拿你来说吧!到荒地以后,确实表现不错,可是也还流露出一些虚无缥缈的思想。”

邹丽梅不想回答,也不想发问,她站在灶房门口,静静地听着迟大冰对她的讨伐。

“你想想,你追求马俊友的想法实际吗?”迟大冰对邹丽梅进行了详尽的分析,“虽然在婚姻法中没有明文规定,红军的后代不能和资产阶级子女结合,可是你该明白,婚姻法是受阶级斗争的关系所制约的。北京城有几百万人口,我这个在团区委工作的干部,还没有看见哪个将军的儿子娶了地、富的女儿,也没听说哪个部长的女儿,嫁给被推翻的没落阶级的儿子。这是生活的现实,你这么一个聪明的人,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