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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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24)

马俊友背着邹丽梅,一歪一斜地向前走。邹丽梅没有在他背上挣扎,因为她任何一点反抗动作,都会增加对马俊友的压力,使他摔倒。当马俊友把邹丽梅背到一棵老枫树下时,他突然听到她嘤嘤的哭声,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她那只伤脚,忙把她从背上放了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邹丽梅低垂下头。

“你真怪!”马俊友憨笑地说,“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有这样的心思?”

“我想……除了母亲之外,你对我最亲了,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抱过我、背过我。”邹丽梅抬起头,泪水和雨水在脸上同流。

“丽梅,”马俊友握着她冰冷的手指,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就是你的哥哥。”

邹丽梅脸色由红而白,她足足凝视了马俊友有半分钟,尖叫了一声“哥哥”,便把头扎在马俊友的胸前。她声音颤抖得厉害,语不成声地问道:“你……你不嫌弃……我的家庭吗?我……把心事一直埋在心里。”

“丽梅,从在天安门广场相见,我就……就喜欢上你了。妈妈来信总问起你,真的。”马俊友笨拙地抱着邹丽梅,安慰着邹丽梅那颗苦涩的心。

邹丽梅解开马俊友的雨衣扣子,又甩下自己的雨衣,她整个身躯钻进马俊友的雨衣里,用自己的温热暖着马俊友的胸膛。他俩浑身战栗地拥抱在一起,——邹丽梅激动得哭了起来。

马俊友给邹丽梅披上雨衣,重新把她背起来,直到和寻找她的女伴们在雨幕里碰在一起。可是第二天,邹丽梅那只扎破了的伤脚,穿上一只雨靴,又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处女地上了。

马俊友回忆起这次雨中的相遇,陡然对邹丽梅去森林增强了信心。他想,卢华会为邹丽梅去伐木开放绿灯的。他匆匆走进一号帐篷,卢华的铺位空着。他又去卢华的第二宿舍——拖拉机舱里,也空无一人。后来,马俊友在刚刚开辟的篮球场上,发现了卢华。他在球场上龙腾虎跃,和一小伙子玩得正带劲呢。马俊友几次想喊他出场,但是总没有喊出口。他想到这个黑脸汉子,从筹建垦荒队起,到开出荒地止,把他全部精力和全部时间,都献给了处女地。今天他出现在篮球场上,是他个人第一次占有时间,第一次把垦荒队的事儿抛在脑后,马俊友不愿意把这个刚刚松弛一点的生命之钟,再拧紧了发条,让卢华的脑子像走马灯一样,重新紧张地思考起垦荒的事情来。

正在这时,迟大冰站到篮球场旁边观战来了。他看见马俊友穿着围裙,心事重重地盯着打球的卢华,便上前问道:

“你也喜欢打篮球?”

“我是想找卢华研究个事情。”马俊友坦率地说,“你来了正好,干脆和你研究一下吧!”

本来,马俊友不想和迟大冰谈起邹丽梅要求进山的事情,但转念一想,迟大冰向全体垦荒队队员已经做过了“表态检查”,也许他真从对待俞秋兰和白黎生的错误上吸取了教训。况且留下邹丽梅是迟大冰提出来的,即使卢华同意邹丽梅进山伐木,也许还得和迟大冰磋商。索性,不如自己直接和迟大冰谈谈,更便当一些。

深秋之晨,荒原的风冷飕飕的。马俊友和迟大冰躲开喧闹的篮球场,漫无目的地向开阔的草原走去。走着走着,马俊友感到肩上多了一件挡风的东西,扭头看看,那是迟大冰把他披着的皮袄,披在自己肩膀上了。马俊友推却地说:“我身体比你结实,还是……”

迟大冰说:“你从灶房出来,容易感冒。”

迟大冰主动关心别人,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这点微小的变化,使马俊友内心非常激动。他开门见山地说:“老迟,邹丽梅请求进深山老林伐木。”

显然,迟大冰没有预料到马俊友会提出这个问题,他愣了片刻,反问马俊友说:“队委会不是已经做了决议吗?”

“是啊!”

“为什么你不在队委会上提出意见。”迟大冰的刀条脸上,流露出惊奇的神色,“你也是队委之一,亲自参加了会议的呀!”

“她刚刚找了我,要求在艰苦的劳动中磨炼自己。”马俊友暗暗感到事情并不如意——他从迟大冰的语音中嗅到了某种不愉快的东西。

“老实说,留下的几个垦荒队队员都想进山。就连我还想到深山老林里去走走呢!”迟大冰拍拍马俊友的肩膀说,“可是我接受队委会的决定,留下盖房,怎么好向卢华说我要进山呢?!”

马俊友是不善于谈吐的,迟大冰几句话,他就没词儿了。尽管他内心感到邹丽梅要求进山,动机中没有一点游山玩水的个人私念,但还是难以找出说服迟大冰的语言。他下意识地揪着皮袄上的羊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小马,咱们都是共产党员,应当互相帮助。”迟大冰嘴角挂着一抹微笑,重提旧事说,“在开荒的时候,你帮助过我,我思想受到了很大震动,今天,我也想给你提点意见。”

“提吧!”马俊友诚恳地说。

“我是这样想的。”迟大冰摸着刚刚刮了胡子的下巴,思忖说,“你是烈士后代,在咱们垦荒队能算上革命家庭出身的,只有你一个,因此,你更应当检点自己的行为,珍爱自己的家庭光荣。”

马俊友不走神地倾听着。

“垦荒队队员们对你反映很不错,只有一点,大伙对你有点非议,说你这个老红军的后代,和哪个姑娘亲近不好,为什么总和斗蛐蛐起家的‘蟋蟀公主’来往?!说得更具体一点吧!开第一犁时,你和她钻进大荒草甸子,听说开荒后期……还有过你背着她的事儿?一个老红军的儿子,一个共产党员,可不能让资产阶级小姐牵着鼻子走,更不能叫人家当马骑。”

马俊友的脸色陡地变了,他把老羊皮袄往地上一甩,忍无可忍地分辩道:“老迟!你讲清楚点,谁是资产阶级小姐?邹丽梅砸开门锁,参加垦荒队,是资产阶级小姐的行为吗?邹丽梅脚上带伤,咬牙坚持上处女地,是资产阶级小姐的行为吗?如果她是你形容的那号人,苏书记为什么当她的入团介绍人?你是个共产党员,为什么又同意她加入青年团?在会上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她是资产阶级的叛逆,锅盖嘴,来回翻?到底哪个认识是真的?迟大冰同志,你要把这些问题对我解释清楚!”长期郁积在马俊友心中的阴云,此时响起了隆隆雷声,平日憨厚的马俊友,此刻俨然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他圆睁着两只眼睛,等待着迟大冰的回答。

如果在过去,迟大冰一定是拧紧眉毛,和马俊友展开一场唇枪舌剑的争辩。自从俞秋兰和白黎生的事件发生后,他没有从正面认识自己,却从反面接受了教训。他不像从前那样盛气凌人了,和垦荒队队员说话时,尽量做到和蔼,脸上挂着笑容,做出对人谦恭的样子。但在这些表象变化的背后,迟大冰坚信自己早就信奉的生活哲理:要当花圃中的牡丹,而不能当野草中的狗尾巴花。面对马俊友那双冒火的眼睛,他回避开马俊友的锋芒,从地下捡起老羊皮袄,重新给马俊友披在肩上,和颜悦色地对马俊友解释说:“小马!何必那么激动呢!其实,大伙这些背后议论,我个人并不同意。我这个支部书记,只不过是转达给你,当作参考而已。党的政策是:既有成分论,又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邹丽梅同志虽然出身不太好,可是来荒地的表现很不错嘛,你千万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想找对我有意见的同志去谈谈心。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的名字?”马俊友认真地说。

迟大冰开导马俊友说:“只当他们是放了个屁,不就完了嘛!何必去找这个苦恼呢!关于邹丽梅请求进山伐木的事情,依我看就算了吧!不然的话,几个留在家里的垦荒队队员都来找咱们,事情就麻烦了,你说对吗?”

马俊友装着一肚子气走回灶房。邹丽梅从他闷闷不乐的神态上,就判断出来事情的结局,但是她哪里知道马俊友和迟大冰刚才那幕戏呢?马俊友也不好把刚才的情况全盘托出,因为那会大大地伤害邹丽梅的自尊心。因而,他只好长叹了一口气,安慰邹丽梅说:“算了,你就留下吧!”

“这是卢华的意见?”邹丽梅问道。

“你不用细打听了。”马俊友说,“人家说得也有道理,要是为你开了绿灯,其他留在庄点的人再提出来进山,就没法办了。也怨我,应该在召开队委会时,就提出你的进山问题,当时怕别人说闲话。丽梅,你就埋怨我一个人好了,行吗?”

邹丽梅望着马俊友的一脸灶灰和因疲累而塌陷进去的眼窝,不忍心再给马俊友肩膀上增加一点压力,便掏出手绢,一边擦着马俊友脸上的烟灰,一边说:“不怨你,怨我既任性又懦弱!”

“你一点也不懦弱。”马俊友校正她的话说。

“懦弱。”

马俊友摇摇头:“懦弱的人,不会请求到森林里去伐木。”

“该怎么对你说哪!”邹丽梅真想把她对迟大冰的恐惧告诉马俊友,可是理智提醒她,这样做的结果,只能增加马俊友在森林中对她的牵挂。考虑再三,还是把它埋在个人的心底为好。因而,她转口说:“我应该坚强,我应该自信。这儿没有狼,有狼我也不怕,你就放心地走吧!”

“你胡说些什么呀?”马俊友被邹丽梅颠三倒四的话逗笑了。

邹丽梅没有笑,她看灶房旁边静无一人,伸手从灶房的桦木支柱上,撕下来一块软软的桦树皮,并迅速用那双纤巧的手,把那两根断辫包在桦树皮里,神色肃穆地递给马俊友:“这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你收下吧!”

马俊友被邹丽梅突然的行动惊呆了,他憨实地说:“我该把它收在哪儿呀?”

“带着它,去森林。”

马俊友自问着:“我该回赠你什么呢?”

“爱情又不是商品,谈什么回赠!快,先把桦树皮包儿藏起来,外边好像有脚步声。”邹丽梅看马俊友笨手笨脚地不知往哪儿放才好,伸手撩开他的围裙,“装在裤兜里。”

这时,随着一阵“吱扭吱扭”的车轮声,帮厨的白黎生和石牛子、叶春妮,拉着一车从铃铛河运来的甜水,进了木栏围起的灶房。石牛子那双比猫儿还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阵,放下水车车把,问道:“丽梅姐,给我们‘这匹马’送什么好吃的来了?干吗偷偷摸摸的。”

小春妮也搭腔说:“我看好像是个大白馒头。”

邹丽梅笑了:“要是馒头,先给你们吃。”

“那是什么东西?”石牛子两眼紧盯着马俊友圆鼓鼓的裤子袋,“能不能叫我们见识一下?”

到底是白黎生阅历广些,他看看邹丽梅剪去了辫子的散发,又看看两人红头涨脸的样儿,已经猜透了事情的八九分。他忙为马俊友和邹丽梅解围:“石牛子,画饼不能充饥,这儿没有馒头,只有窝窝头。来!先吃个窝头解解饥吧!”说着,他拿起一个窝窝头,直接送到石牛子的嘴边——他用窝窝头堵住了石牛子那张刀子嘴。

大部队进山了。青年屯只剩下八个“男兵”和一个“女兵”。这使过惯了集体生活的邹丽梅,感到十分冷寂。她在北京就听说过,北大荒的一年十二个月,有六个月是冰铺雪盖的冬天,邹丽梅现在才承认这不是耸人听闻的传说。垦荒队队员们进山不过半个月,冷雨在空中凝成了碎盐一样的雪粒,雪粒又变成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空抛撒下来。最初,这覆盖着荒原的大雪,在阳光下化成一汪汪的水,夜里北风一吹,雪水凝成了一层坚冰。

她的心也像是结了冰。每每拿起马俊友使用过的炊具,无论是一把炒菜的铁勺还是一个饭碗,她总是想起深山老林中的马俊友来。其实,青年屯离骑马岭不过八十多里地的路程,但她感到和他距离那么遥远,他像是在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那个世界使她遐想,使她神往,使她常常对着北方影影绰绰的大森林踮脚眺望……

这几天,她竭力摆脱和八个“男兵”的接触。开饭的时候,她端着粥碗躲进女帐篷;一到晚上,她把帐篷帘儿系得紧紧的,并在紧挨着帐篷帘儿的地方,堆起了几个破木箱子。她不是害怕“疙瘩李”以及其他几个“男兵”,唯独怕那其中的“八分之一”。按道理说,迟大冰对她够照顾的,不但常到灶房来问寒问暖,还想把到铃铛河挑甜水的艰巨任务,交给“疙瘩李”去完成。邹丽梅不接受这些照顾,为了去铃铛河挑水的事儿,她曾奋力地和“疙瘩李”争抢过扁担。“疙瘩李”在垦荒队中是从不服输的固执汉子,可是邹丽梅用比他还执拗的犟劲,直到“疙瘩李”把扁担交给她为止。她用这些行动,暗示给那“八分之一”看,邹丽梅不再是温室花草,她既不是泥捏的柔弱仕女,也不是草叶绑成的稻草人,而是带刺儿的草原野玫瑰。

初雪的第二天,荒原一片银白,她握着一根防狼棍子,照例为用木料搭屋墙的“男兵”去铃铛河挑水。她挑着两只空桶,已经身不由己东倒西歪了,待她的桶里舀满了水,更感到脚下的路滑得如同溜冰场,没离开铃铛河坡几步,就连水带桶摔出去老远。她心急如焚,因为她还要赶回去为伙伴们做饭,只好不顾浑身疼痛地爬起来,重新回到河边去舀水。这时,一阵清脆的马铃声“丁零丁零”地从雪原上传来,她扭头看去,一挂三匹马拉着的爬犁,沿着骑马岭的方向跑了过来,爬犁上拉着木料,中间坐着挥鞭的贺志彪。邹丽梅解下缨红的头巾向他晃着,同时高喊道:

“贺大哥——”

“老贺——”

“呼噜贺”看见河边的邹丽梅,唤住牲口,从爬犁上跳了下来,往她这儿跑来。到了铃铛河边,他把邹丽梅舀起的半桶水,哗啦一声倒了;用扁担钩儿钩住水桶往河里一扔,然后往怀里一拉,满满的一桶水就提出了水面。他打满两桶水之后,说了声“跟我走”,就一手提着一桶水,大步地奔向爬犁。他把水桶夹在木料的空隙间,一伸手把邹丽梅也拉上了爬犁。

“真谢谢你了。”邹丽梅擦擦额头上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