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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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18)

中午,小火头军叶春妮,晃着两根像燕子翅膀一样的扫帚小辫,真把一碗病号饭——白面片汤,端在了俞秋兰面前。

“秋兰姐,你吃了它。”她两只晶黑的眼珠里流露出童真。

“我病好了。”俞秋兰把那碗面片,转给了唐素琴,“她就是给我治病的大夫,大姐有功劳,让大姐吃了它。”

“你还当了我的医生哩,怎么能给我吃?”唐素琴说,“我看给你小表哥石牛子吃吧!他给队里去抓鱼,功劳最大。”

“他逮‘傻大姐’去,还没回来呢!”叶春妮摇摇脑后的两把“小扫帚”说,“就是回来,也不能给他吃,他天天胡说八道,满嘴喷粪。”

帐篷里的姑娘都笑了起来。

“那……给霞霞吃了,她跟着卢华开的拖拉机,连轴转,转日莲一样的皮球脸,都瘦了一圈,成了‘瘦皮球’了!”

“我才不吃呢!”小皮球刘霞霞说,“依我看,该叫丽梅姐姐吃!”

“哪儿的话?!”邹丽梅白了刘霞霞一眼,“我干活最差,连小俞的一半都不如。”

“听我说嘛!”小皮球说,“丽梅姐是六七十只小天鹅的妈妈,垦荒的日子里,她给六七十个天鹅蛋,找到了它们的妈妈。我看,这个功劳最大最大。”

邹丽梅没有反驳刘霞霞,只是把面片碗传给了另一个女伴。就这样,一碗面片汤在帐篷里周游了一圈,又传回小春妮的手里。在北京时,这些姑娘对于白面、大米,吃得都腻歪了,而在来荒地的一个多月,她们谁也没见过白面的样儿。苞米粒、高粱面,高粱面、苞米粒,周而复始。有时,姑娘们蹲在茅厕里,一连蹲上一个小时也拉不出大便,她们急得直哭天抹泪,但没有一个人叫过一声苦。

眼前这碗面片汤,上面浮着一层油花,那香喷喷的味儿,溢满女儿国的帐篷。小春妮端着这碗面片汤,急得泪花在眼睛里转,最后,她小心眼一活动,端着面片汤去找“小诸葛”。她噘着嘴对诸葛井瑞说:“这碗面片,姐姐们谁也不吃,你转交给大哥哥们吧!人家都说你是诸葛亮的后代,你要是推销不出去,就自己吃了它。”她怕葛诸井瑞不接,放在地铺上就跑。

诸葛井瑞对着汤碗,皱了半天眉头:女儿国都不动一筷子头儿,男儿国就能找到货主吗?忽然,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端着汤碗进了小帐篷。迟大冰正往本子上写什么东西,诸葛井瑞把汤碗放在他的木条钉成的小桌子上,笑嘻嘻地说:

“老迟!伙房想慰问慰问辛辛苦苦的支书,叫我给你端来了。”

迟大冰喉头蠕动了一下,面孔严肃地说:“这怎么行呢!”

“革命不能搞平均主义嘛!”诸葛井瑞词儿来得很快,“用戏剧台词儿来说,你是开垦处女地这出戏的戏胆。龙无首不走,鸟无翅不飞嘛!”

迟大冰苦笑着:“不行,我不能吃它。”

诸葛井瑞一本正经地说:“老迟,我的心可是到了,话也说透了,吃不吃在你。我觉得凭着你的水平、资历和辛苦劲儿,都有资格……”诸葛井瑞含混地没说完他的话,扭身走了出来。他转到帐篷后边的一个小小洞眼,朝帐篷里张望着——心眼比筛子孔还多的诸葛井瑞,想透视一下迟大冰的灵魂。

迟大冰端起面汤碗,又放下,放下后又端了起来……最后,他挑开帐篷帘儿,向左右看了看,大概认为平安无事,便用两分钟的速度,把面片灌进了肚子。

诸葛井瑞失望地叹了口气。本来,诸葛井瑞心里还有一点矛盾。他想:尽管迟大冰表现了自我中心、唯我独尊、心胸狭窄、沽名钓誉等许多与集体主义水火不容的缺陷,但毕竟还是乘一趟火车来的开荒战友。在开拓处女地的苦斗中,他汗不少流,累不少受,而且他又是个支部书记,要是在下午的会上,自己说得太尖刻了,会影响他今后的工作。可是,诸葛井瑞用一碗面片汤测试了迟大冰之后,他心里仅有的一点点矛盾,也消失了。迟大冰在诸葛井瑞眼里的形象,又矮了半截,他甚至感觉个儿高高的迟大冰,比矮矮的叶春妮还要矬得多。为了对集体负责,对迟大冰负责,他决心要对迟大冰狠狠击一猛掌了。

开会的地方选在壁报牌前——这是迟大冰精心选择的地点。除了石牛子和一群男伙伴去铃铛河逮“傻大姐”还没回来以外,其他垦荒队队员都按时到了壁报牌前坐下。迟大冰站在一棵略高出地面的老树树根上,开始讲话。起初他用和蔼的声音,表扬了一大串在开荒中埋头苦干的垦荒队队员,俞秋兰是他表扬名单中的最后一个。当他念完她的名字之后,话锋一转,声音马上高了起来:“……我们也应当看到,垦荒队存在着十分严重的问题,白黎生惧怕艰苦劳动,雨夜当了逃兵。这当然是属于他的个人问题。但是使我们不能解释的是,当天下午他情绪还蛮不错,主动要求跟拖拉机当扶犁手,干又苦又脏又累的活儿,怎么……怎么……他就会跑了呢?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复杂的,既有内因,也有外因,为了总结教训,我们不妨来寻找一下原因。好!现在大家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了。”

垦荒队队员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转向了俞秋兰。俞秋兰围着一块黄头巾,静静地坐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她神态自若,毫不回避投射在她脸上的各种目光。

静……

“我们不了解情况,”一个从京北山沟来的男垦荒兵——绰号“疙瘩李”的李忠义第一个举手发言,“是不是叫当天参加夜耕的几个同志解释一下:白天白黎生还像打足了气的皮球,夜里那皮球的气儿咋个又泄了?这是啥原因?”

有几个人响应这个提议:

“对!”

“叫当事人谈谈。”

“这是对白黎生负责!”

俞秋兰刚要站起来,诸葛井瑞示意她安静,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又坐下了。

迟大冰面色不快地说:“人贵在自觉,如果缺乏自觉,就得用外力来促一下了。目的只有一个,通过批评,使不自觉的同志认识自己的错误。我看叫刘霞霞先谈谈吧!她心直口快,说话不会拐弯。”迟大冰给小皮球打着气,他认为石牛子不在场的情况下,叫“小皮球”打第一炮,是最合适的,因为人们都更相信童真,而小皮球仅比十四岁的叶春妮大三岁,截至现在还不到一个正式公民的年龄呢!

刘霞霞站了起来。别看平日她天不怕地不怕,能和石牛子一块儿摔跤,可是在这会场上,面对着那么多双眼睛,她那张圆圆的皮球脸上却流露出害羞的神色。她忐忑不安地说道:“叫我说,我就说……反正那天半夜吃夜班饭时,白黎生像是被霜打了的树叶似的,只是喝汤不吃饭。后来,我为了逗他高兴,就唱儿歌给他听,我唱:‘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想不到我这歌没能逗出他的笑,反而引得龙王奶奶大哭一场,雨点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一哭就哭了好几天。诸葛哥哥说,天所以没完没了地下雨,都是我唱‘水牛儿’唱来的。完了!”

“哗”的一声,垦荒队队员都笑了。

迟大冰瘦长脖子中间的外凸喉头,不安地蠕动了好几下。他满心希望刘霞霞能够打响第一炮,把矛头引向俞秋兰,结果她喷射出膛的是一发不响的哑炮,不,比哑炮更坏,不但冲淡了会议主题,而且带来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他心里火烧火燎,但又无法发泄心中的邪火,只好苦笑了一声,把目光转向了诸葛井瑞。迟大冰对诸葛井瑞是信得过的,单凭那一碗面片汤,就足以表明了诸葛井瑞的一片诚心。眼下,他迫切需要诸葛井瑞能把会议拖上轨道。诸葛井瑞对迟大冰投过来的目光,敏感得如同含羞草,他分明看出来迟大冰对他下达了发言的命令,却故意装作毫无所知的样子,仰着头,欣赏着排成人字形的雁阵,从他们头上抖翅南归。

会议冷场了。

许多垦荒队队员都抬头看着天上的雁群,它们队形整齐,时而把人字形变换成一字长蛇阵,时而又把一字阵飞回人字形。直到迟大冰克制不住愤懑,直呼俞秋兰的名字时,垦荒队队员才把视线拉回到现场。

“俞秋兰!”迟大冰急于要达到预期的会议目的,已经不愿再转许多弯子了,“白黎生那天跟你一个拖拉机,大家又知道他一直在追求你,你那天是怎么对待他的,向同志们交代一下嘛,怎么你总像没事人一样坐着!”

俞秋兰刚要说话,诸葛井瑞抢在她的前头站了起来:“这件事情的始末,我都门儿清,让我先说。大伙刚才一定看见了那群大雁,看看人家多么齐心,特别是那只头雁,简直就像咱们垦荒队队长卢华,一个心眼带着咱们往前飞!飞!飞!”诸葛井瑞喘了口气,抓抓头皮,话里带刺儿地说,“咱们的小俞同志也不错嘛,大伙可以想一想,如果我们当初沉迷在用鱼竿钓来的‘荣誉’,一直用马拉犁跳独腿舞,表演‘金鸡独立’的话,咱们的拓荒任务恐怕要差到姥姥家去了。我们所以今天能坐在这儿开会,这一功应当记在俞秋兰同志身上。青年团员就得像个青年团员的样儿,敢于向不合理的事情挑战——”

诸葛井瑞的话被迟大冰打断了,迟大冰脸绷得能掉下冰碴儿似的,高声喝道:“现在是什么会?谈白黎生为什么会逃跑,你谈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干什么?”

“你慢慢听嘛,我马上就要书归正传,谈白黎生的问题了。刚才我只是表示我的一点意见,你把俞秋兰同志,排在表扬名单中的最后一名,我有点意见。我甚至想:咱们支书不会因为提倡跳独腿舞,受了县委书记的批评,而给俞秋兰同志小鞋穿吧!”

迟大冰脸红了,还没容他说话,马俊友在会场的角角上说话了:

“诸葛井瑞的意见很对!俞秋兰同志维护了咱们真正的荣誉。”

平日不爱说话的唐素琴,接着马俊友的话茬说:“咱们要是到时候没完成开荒任务,怎么向团中央交代,怎么向全国青年交代?老迟把小俞放在表扬名单的最后一名,也许是老迟一时疏忽了。我建议把她放在第一名。”

“说得有理。”

“我同意这个意见。”

会前,迟大冰曾对会议充满信心,他根本没有料想到,浪头会朝他席卷而来。他,简直有点呆了,多亏了那位叫“疙瘩李”的小伙子,站起来高喊一声“别乱吵吵了,听支书的——”,才把乱哄哄的声音压了下去。

李忠义来自长城脚下的一个山区农业社,他之所以被冠以“疙瘩李”的外号,不仅是因为他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青春痘——粉刺儿,更因为他有爱抬死杠的毛病,撞了南山也不回头。初到荒地的日子,北大荒的上空曾发生过一件怪事儿,垦荒队队员正在用绳子加固帐篷时,石牛子仰着脖子喊了一声:“瞧哇!半天空是什么玩意儿?”所有的垦荒队队员都仰起了脖子,看着在蓝天下出现的奇迹:葫芦形的古塔,奇特的街道,头扎缠布身穿裹身长袍的行人和在街道上奔跑着的各色汽车。大伙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这个奇景迅速在蓝天消失之后,垦荒队队员还是懵懵怔怔茫无所知。这时候,李忠义第一个发表高论说:“我小时候就听家里人说过,天上有玉皇大帝和十八罗汉,这是玉皇和天神显圣哩!”小青年对他的结论,虽然都不表示同意,但是找不到理由驳倒他。只有诸葛井瑞告诉他说:“别胡说八道了,这叫海市蜃楼,是阳光和天空水汽中的沙尘,发生了折射作用,把世界上哪个地方的投影,显示在天空了。”

垦荒队队员中的多数,都读过高小、初中,一下勾起来书本上学过的知识,因而同意诸葛井瑞对这个天空幻影的解释,只有没上过学的李忠义死死咬住是“玉皇显圣”不放。他“抬死杠”地问:

“秀才,到底是谁胡说八道?你说刚才那玩意儿,是世界上哪块地方?”

“这我弄不清楚,反正不是咱们中国。”

李忠义粗脖子红脸地抬杠说:“我认为那是玉皇大帝的皇宫。”

诸葛井瑞笑了:“李忠义我问你,中国玉皇大帝如果存在的话,信奉什么教?”

这一点,李忠义还是有个耳闻:“信佛。”

“那葫芦形的大肚子古塔,是佛教寺院吗?我告诉你那是清真寺,是伊斯兰的教堂。十八罗汉头上缠头巾吗?穿裹身长袍吗?那是伊斯兰教徒的装束。”诸葛井瑞掰着手指头给他上课,“就按你说的,它真是天上玉皇显灵,哪儿来的屁股冒烟的小汽车,大概是玉皇大帝也进入二十世纪了吧?因而叫他的天兵天将都学会了开小汽车,是吧?”

垦荒队队员捧腹大笑。

李忠义脸涨得一片紫红:“反正……”

“李忠义同志,我告诉你,这个海市蜃楼所显示的投影,是世界上一个伊斯兰国家的城镇,但究竟是哪个国家、哪个城镇,我不会神机妙算,无可奉告。”

“不行!”诸葛井瑞扭身要走时,李忠义拦住了他,“你非讲清楚是哪个国家不可,不然你就得承认你是胡说八道。”

“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难缠?”

“不瞒你说,我李忠义就是这个脾气。”“疙瘩李”把抬死杠的劲儿拿了出来,“当着大伙的面回答吧!不然你就对我认输。”

“你……”诸葛井瑞想夺路而走。

李忠义再一次挡住诸葛井瑞的去路。诸葛井瑞无计可施,只好连连点头:“我……我……我是胡说八道。你说的都是科学道理。我认输,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