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33)
“有。”梁仪永远乐观。
“你讲实话!”朱雨顺追问着。
“……”梁仪有些支支吾吾,“当然,你也要作好坏的准备。”
“死?”
“不,不会……”梁仪话锋一转,“你知道吗?今天于江在报社公布了你将要返回单位的消息,中午于江准备给你接风洗尘!报社的小车正在车站门口等着我们哩!”
“我先去医院。”朱雨顺声音沙哑地说。
“先去吃饭,然后再去看徐虹!”梁仪说,“再说现在还不到探视病人的时间。”
“我在医院走廊上等。”
“老朱……”
“过去她到监狱看望我时,为了见面的一刻钟在那小小山村不知要等上几天!”朱雨顺固执地说,“今天轮到我等她了!我不能亏了良心!”
“老朱……”我跨上两步,开导他说,“你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这不是徐虹所希望的。”
朱雨顺突然在出站的人流中停下脚步,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着我:“叶涛!咱们也算几十年的朋友了,你应当了解我的脾气。徐虹得了绝症,我不能像泥鳅一样钻了河底。我甚至想道:只要她同意,我们可以登记结婚!”
“你说什么?”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登记结婚。”朱雨顺坦然地回答。
“她还倒在病榻上呢!你……”梁仪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没关系,我把办事人员请到医院来!”
“亏你想得出来!”梁仪抱怨地说。
“是的,我在火车上就琢磨这件事。不要举行什么仪式,只要明确关系就行了。”朱雨顺裹了裹棉大衣,重新迈步向站口走着,“这几天我琢磨来琢磨去,总觉着对不住徐虹那片心。几年来,她往劳改队跑瘦了腿,我呢?一直拖到了她快熬干灯油的时候才回来,我不能叫她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等她病好了再说。”梁仪说。
“要是她的病好不了呢?”朱雨顺反问道。
“你就不要提这件事!”梁仪板起了面孔。
“为什么?在我的老家呼兰河,就有这样的风俗。”
“这儿是北京!”梁仪杵了杵木拐。
“可我还是块呼兰河的土疙瘩!”
“现在快进入80年代了!老朱!”
“80年代就不需要道义了?”
“算了!一切等到家再说。”梁仪低声地提醒他说,“那些出站旅客都往这儿看呢!”
“还怕看?批斗会场上的眼睛不更多吗?不但眼睛看着你,还呼喊口号晃拳头哩!”朱雨顺不以为然地说,“让臭虫咬过的人,就不怕虱子爬!”
“伙计,那年头过去了!”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忆旧。”
“好吧!那就让时间倒流回去。”梁仪愤然地用木拐敲着地面,“你给我滚回劳改队去。”
朱雨顺缄默了。他望了望梁仪涨得紫红紫红的脸,舔舔嘴唇求饶地说:“老梁,你别当真嘛!这几天我心里火烧火燎的,一肚子怨气上哪儿去发?只有发泄在你身上,因为你了解我,我们是老搭档了!你只当我刚才说的,都是发高烧烧出来的胡话就行了!”
梁仪用木拐轻轻捅了他一下:“我还要给你这昏热的脑袋瓜再泼一盆冷水!”
“你说。”
“刘梦虹正在北京,不管徐虹对他怎么样,他可是她的家属,你处理这个问题,要有点大丈夫气,不要婆婆妈妈的。”
“这不用你担心!我朱雨顺只在你面前耍疯,对我来说,朝你撒野是生活的一乐。”他说,“换个生人,想听我说胡话,我的嘴还不那么廉价呢!没别的!我扶着你出站。”
刚才水火不容,此时亲密无间——朱雨顺搀扶着梁仪往检票口走去……
走出车站,才知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站外广场粉雕玉琢,各色的大小汽车,神话般地都变成了白色,这就使我们寻找那辆上海牌绿轿车,花费了时间。这时,背后有人向我们呼喊着:“朱伯伯——朱伯伯——”
回头看看,是小飞摇着一块樱红色头巾,在白茫茫雪雾中向我们跑来,她停步在我们面前,向我们表白说:“听说朱伯伯回北京,我……我……爸爸他亲自来接朱伯伯了,出租汽车难找,下雪天路又滑,差点碰不上你们!”
朱雨顺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体动作,他把后背甩给了小飞。小飞并不气恼,她绕到朱雨顺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朱伯伯:“您还在生我的气?”
朱雨顺似看非看地盯了小飞一眼,目光转向飞雪的天空。那儿雪花乱舞,有几片白茸茸的雪片,飞落到了他的脸上。
“朱伯伯!上次我讲的都是真心话,您要是听不惯,只当我是孩子在长辈面前逞疯就结了!行吗?”
朱雨顺低下头来,头顶上露出一块可与白雪颜色媲美的白发。
这绺头发使小飞动情了,她语音颤抖地低声说:“朱伯伯!您老得这么快,白头发比我妈妈的还多!”
朱雨顺头埋得更低了。当他梗梗脖子,重新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窝出现了两滴泪珠。
小飞惊异地叫道:“朱伯伯,您哭了!您……”说着她跑上去用手绢擦朱雨顺的脸。这时,朱雨顺才第一次正眼看她,声音沙哑地问道:“你爸爸……爸爸……他在哪儿?”
“您看——”小飞跷脚向出租汽车小木屋的方向一指,“那个打着黑伞的高个子,就是他。”
梁仪凝神地遥望着,左右摇晃着头,想从行人缝隙中很快看见他。我则把手搭成遮雪的篷篷,让目光飞向那把遮雪的黑伞。朱雨顺在这个时刻,显得比我们俩要豁达大度得多,小飞把手刚插进他的胳膊弯里,他就迈着大步跟随小飞走过去了。
“你跟上老朱吧!提醒他别做出失礼的事情来!”梁仪急切地说,“我去于江那儿报个信儿,他还在报社等着老朱去吃饭哩!”
“还是叫我去报社吧!”我说。
梁仪指了指腋下的木拐:“我行动不便,一瘸一瘸的扫人家的兴!”
【第十六章】
没有再争辩的时间,我扭身朝小木屋奔去。说实在的,我对这个鲁莽汉子,缺乏礼仪方面的信任,因而我一边跑,一边朝前眺望。真是活见鬼了,平日微微佝偻着腰身的朱雨顺,此时把身板挺得笔直,北风卷起他绿棉大衣的下摆,他站在刘梦虹面前,俨然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但北京站自鸣钟的指针,才仅挪动了几分钟,老兵朱雨顺就像是气吹的一样,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扫老气横秋之神态,目光炯炯地站在刘梦虹面前。
“好一个汉子!”我不无惊奇地盯住他,并在心里暗暗为朱雨顺叫好。我搜索我的全部记忆,老朱的形象总是像一株霜打的向日葵。只是在这短短的瞬间,他抖掉了头冠上的冷霜,挣脱了背上的沉重负荷,神采奕奕地挺立在茫茫人海之中。我不记得是在哪一本心理学上读过这样一段话了,书上说:人的心灵就像一台照相机,只要是降落到这个世界的人,不问性别,不管美丑,都有他个人的曝光期,在生命曝光的时刻,美和丑常常调换了各自的位置,即使是一个十分丑陋的人,也会因生命的曝光而显出有一股超越自己的美。
朱雨顺在今天曝光了!他魁梧、苍劲,站在落雪的广场,就像是一株生机勃发的老橡树,每一个枝蔓,每一片叶子,都显示出浆液的饱满——就连他眼角上一道道深如刀刻的鱼尾纹,都迸发出美的光环。
是出于军人对于神威的本能崇敬?还是出于初次见面的礼仪,也许这二者兼而有之吧,刘梦虹的眼神在朱雨顺浑身上下滚了一下以后,立刻把手中那把黑伞高擎在朱雨顺头顶之上,为朱雨顺遮挡着飞舞的雪团。同时他伸出了一只戴有白金戒指的手,半躬下腰身低声地问:“您就是朱雨顺先生?”
朱雨顺的蒲扇手,把刘梦虹的手握在掌心:“您就是刘梦虹先生?”
“正是小弟。这么多年徐虹母女多亏朱兄的体察和关照,小弟感激良深。今晨闻朱兄于中午抵京,特意在宾馆略备水酒,为朱兄驱寒。请——”刘梦虹亲手为朱雨顺拉开了出租汽车的车门。
朱雨顺没有上车,辞谢着:“我在火车上吃过饭了!叶涛同志可以证明。”
我明知这是老实人编造出来的谎言,此时他的肚皮可能正拧辘轳把似的咕咕叫呢,也只好证明谎言的真实:“是的,他的确吃过饭了!”
“不要客气!请吧!”刘梦虹指着卧车里的座位,“连叶先生一起,车里正好满员!”
“我是直肠人,不懂客气。”朱雨顺开始显露出他的固执。
“这么办吧!车把我和小飞先送到医院,让叶涛先生陪您去吃饭。我先到医院看看徐虹,刘先生一定知道,我这次回北京是为她来的。”
朱雨顺这番话虽然十分真诚,但不免失于直露。这很容易使刘梦虹误解为,他不愿意和刘梦虹先生同时和徐虹见面。我正思忖着如何把朱雨顺的意思解释清楚,刘梦虹却抢先回答了:“朱兄重义,感人肺腑。就依朱兄的意向办吧,请上车。”
雪大路滑,北京站周围的几条通路,雪被穿梭不息的车辆辗成了饼,又被北风冻成了一层冰,因而,我们这辆汽车行驶得异常缓慢。小飞在车上不停嘴地向朱雨顺讲述着徐虹的病情,我则从汽车前边的后视镜里,打量着海外来客刘梦虹先生。按年岁推算,他也是个快要年满七旬的人了,但看上去比朱雨顺至少要年轻十岁。他面孔白里透红,标志着他在海外养尊处优的生活;他身穿单薄的西装而不觉得冷,证明他的肌肉里蕴藏着脂肪赋予他的高能热量;他的那副眼镜框黄灼灼的扎眼,用黄金装饰门面足以证实他的富有;镜片后那双眼睛平和安详,目光像一池不起浪花的湖泊,似在显示他的淡漠和善良。
老黎,看着刘先生的神态,我很难想象得出,当年他开着“黑寡妇”飞往辽西战场时的骄狂——但就是这个坐在我身边的澳洲绅士,在出征前曾举着酒杯对徐虹吟过“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诗句,然后登上“黑寡妇”,向我军阵地上疯狂地投弹。而更为挑逗人神思的是:几十年过后,他的对头冤家就近在咫尺,和他坐在同一辆轿车里,共同为一个人的命运担忧。
“刘先生,当年……”朱雨顺首先谈起了往事。
“往昔不堪回首,真是无颜以见大陆的兄弟父老。”
“那些事都不必去提了!”朱雨顺说,“只是有一点,我对刘先生不很理解。”
“请朱兄直言之!”
“刘先生既然没有死于辽西之战,为什么不把消息及时告诉徐虹?在这一点,刘先生显得太冷酷了。”朱雨顺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问题。
“朱兄有所不知。那年深秋,我奉命驾机飞往辽西战场。向贵军阵地投弹之后,飞机就被贵军地面炮火击伤,在面临机毁人亡之际,我别无其他选择,只有跳伞以求生存。朱兄是参加过辽西之战的,一定知道当时战场之残酷,我落地之后,在青纱帐里偷偷换上了贵军阵亡士兵的军衣,通过几道关卡,于第二天下午才混迹逃亡至我方葫芦岛。翌日晚,正逢有舰艇载着士兵南撤,我由青岛去上海,抵达上海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北京去一趟。哪知,当时由于国民党报纸刊登出我‘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消息,立刻把我严密地监禁起来。我质问所在部队长官:‘中央社的记者捏造新闻,我刘梦虹何罪之有?’长官笑而不答,反而逼我立即更名换姓,当时我年轻气盛,拒绝改换曾祖给我留下的大号。长官破笑为怒,把手枪枪口直逼我的太阳穴说:‘为了党国利益,你必须舍弃刘梦虹的名字。不然,我叫你立刻变成死鬼!’我屈服了,更名为李信。即使这样长官也未对我解禁,仍把我这个活人当死鬼对待,不准接待客人,不准外出,不准写信,后来把我押运至福州,又从福州渡海去了台湾。不久,大陆与海岛隔海对峙,已经无法给徐虹母女传递任何消息,让徐虹认为我早已归西,这是我的良心罪过!”
“这不怨你。”朱雨顺摇摇头说,“也真够难为你的了!”
“到了台湾我也不得安宁。因为许多同事认识我,知道李信是假的,刘梦虹才是真的。我先是被调离空军,转业到了民航。后来民航的同事也渐渐知道了我这位‘杀身成仁’的活英雄了,又把我调往驻澳使馆当随员。这倒成全了我刘梦虹,在澳大利亚和台湾断交后,我留在了澳洲,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刘梦虹微微一笑,幽默地摊开双手说,“那条中央社的消息,既害了我,又给了我一条生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微妙!不然的话,我还不能这么自由地来大陆探亲观光哩!”
“在澳洲谋生容易吗?”朱雨顺似乎对刘梦虹的生涯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在使馆当随员期间我就重新开始了中断多年的祖传针灸练习。澳洲的朋友,送给我个绰号叫‘银针刘’。之后,我的私人诊所就用它当的字号,悉尼、墨尔本、堪培拉,不断有各种疾病的患者,飞到布里斯班的黄金海岸,到我的诊所就医。那儿有世界最美的海滩,因而还经常有外国游客,请我给他们进针看病。准确地说,我这么多年生活得还不错!我买了几所房子,把它们租出去。我花二十万澳元买了辆英国女王坐过的汽车,自己开着……”刘梦虹突然意识到了他话题出圈了,敏感地拉回话头,仿佛有意对朱雨顺表白什么似的,思忖地说,“告诉朱先生,我在那儿早就有了家眷,她是个菲律宾人,现在我已是儿孙满堂,都当了爷爷和外公了!”
刘梦虹这番话说得和谐自然,貌似在和朱雨顺聊家常,细心人不难听出他话里有话,弦外有音:毫无疑问,他这是不露痕迹地向朱雨顺表白身份,意在说明他尽管回国探亲,但已在实质上终结了和徐虹的婚姻关系,因而并不因为他身在北京影响到老朱和徐虹的任何来往。朱雨顺虽说是个粗粗拉拉的汉子,似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他马上回答刘梦虹说:“刘先生在海外虽有了家小,还漂洋过海来看望徐虹母女,并专程去香港为徐虹买药,足见刘先生心地赤诚,我朱雨顺很尊敬刘先生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