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创作悟语(7)
其实,从苦海中刚刚泅渡过来的我,何尝不知道劳改队之苦咸!从理性上讲,我内心明白进行这次文学冲浪,是有很大风险的。因为始自于1957年反右——特别是到了“文革”年代,一条血泪斑斑的历史与人的铁链,已然给了中国文人足够的警示;一个从台风眼里活过来的囚徒,怎么会不知道其可能导致的厄运呢?!尽管当时“文革”的历史暗夜已然结束,但拂晓的五更之寒仍有余威。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显然是有悖于禁锢条令、突入禁区之作,能不招惹是非吗?!
那厚厚一沓稿纸,像小小舢板,竟自朝那风浪的海漂荡而去。小说在1979年第1期《收获》上以头条位置刊登以后,不出所料,引起了爆炸般的轰动效应,麻烦接踵而来:某省一个劳改局行文呈报中央,认为此作“攻击了无产阶级专政”,应严肃查处;昔日我曾落脚的劳改矿山的政委“对号入座”,硬说我的小说,丑化了他的形象,使其难以工作。因为当时全国各地许多广播电台都广播了这部小说。监狱围墙能隔离外界,但不能隔离电波,说是该地犯人隔墙听了广播之后,都说写的是他。于是,他也自作多情地对小说作者的我,提出指控。来势之猛,势如长江之水,其行文用词也令人毛骨悚然,居然舍去“同志”二字,而用“从犯”取代。这致使刚刚回到京华文坛的我不得不做重返苦海为囚之精神准备。何其危哉!
但是,近千封的读者来信,为这部小说欢呼雀跃。如果当时没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拨乱反正”,等待着一个写实作家的命运又是什么?因而每当我回眸那乱云飞卷的时日,都还难免产生心悸。难道一部小说可以兴邦、可以丧国吗?难道一个作家能够舍弃生活真实,而粉饰历史和现实吗?中国有些公民的神经,何以那么脆弱,自己脸上有黑,就要指责敲打镜子呢?!历史上曾有过一句治国格言,叫“盛世不惧危言”。
酒与水不同,酒是经过酿造、发酵、蒸馏,最为纯净、最为浓烈、最为香醇之透明液体。作家和他的艺术作品应该是酒,而不是随波逐流的混浊之水,特别是作家自身,如果只会做附庸时尚的应时买卖,当文字筑造起来的四季时装模特,最终营造的怕是一座文学的空巢。文学天生不是安琪儿,它需要酒性、酒胆、酒威,因为它一旦孕生在你的心底,便产生冲撞另一个自我的伟岸力量;即使自我禁锢如铁,也会在这种焚烧和冲撞中断裂——这有一个基点,就是对艺术追求的痴迷和坚韧。
1993年8月15日于北京
【假如有悔】
——文学回眸之四
文学与影视,都属于使人“后悔的艺术”。其意可以解释为,作品发表和播映之后,严肃的作者以及导演,都会立刻发现它的不足,但为时已晚,因而使人“悔不当初”……
笔者这里的记忆之悔,非此类遗珠之憾,而属另一类型之自责。1979年,我第二次飞抵西影,最后修订《第十个弹孔》电影剧本之际,正值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产生强大震撼冲击波之时。我虽身在西安,得知京都《文艺报》已组织了二十多篇评论家文章,对其进行讨论。就在这沸沸扬扬的时刻,上影一位颇有名气的老导演突然飞来西安,来西影招待所住下,他是专程来找我索取《大墙下的红玉兰》电影摄制权的。我见老导演如此厚爱拙作,颇受感动;尤其使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这位白发苍苍的艺术长者,对我拍着胸脯说:“‘文革’开始不久,我也成了大墙之囚;拍不好这部电影,我死不瞑目。”何等豪言?何等壮烈?何等令人坚信其贞?!
就在这位前辈抵达西影第二天,出乎我意料的是,北影的一个长途电话打到西影,该厂文学编剧组高时英女士,在电话中对我说:“我受谢铁骊同志之委托,向你征求《大墙下的红玉兰》电影拍摄权。”她说,不需要我扔下《第十个弹孔》,去搞《大墙下的红玉兰》剧本了,谢导演准备直接从小说中分镜头,减少编剧程序在于快一点把电影拿出来,献给观众。最后,她特别言明:虽然不用写剧本,但剧本费照付,而且保证稿酬从优。
我犹豫地说:“我很为难,上影导演就住在我隔壁,他是专程来这儿找我的,而且比你们早来一天。”
“谁?”
“××。”
“你答应了吗?”
“还没最后决定。”我说,“但这事情总得有个前后。我相信铁骊同志的导演能量,但是……”
“决定权在于作者,你考虑考虑,给我回个电话。在你没决定授权给哪个厂拍摄之前,这可不算我们挖墙脚啊!”
放下电话,我的思绪完全乱了。从理智上筛选,我身在京华文坛,应当给北影拍摄;但制约我理性审断的最大障碍,是人们共有的良知。俗话说:什么事儿都有个先来后到,我怎么能为了自己坐享其成,而伤害了上影这位老导演的心呢?!偏偏此时,上影那位导演不知从哪儿听说,北影给我打来长途,出于他的职业敏感,立刻叮问北影打来电话,是否为了此事!
我初则无言以答,继而耐不住良心的鞭挞,只好直言以告。我之悔,就悔在我的忠厚老实上,在没有权衡筛选之前,出于道义,我答应了到上影为其改编剧本。但是这种忠诚和道义,最后却没得到诚实的回报。
1979年夏季十分炎热,特别加上上海的潮湿,写剧本时,我每天挥汗如雨,北国佬难耐南方酷热,只好写上两页稿纸,就到对面屋里冲凉一次。其间,发生过一件小小的插曲,使我难忘:一天和电影结缘的白桦来我屋小坐,他欲言又止地吞吐了一会儿,突然对我说:“说句吹冷风的话,不管你爱听不爱听,就是剧本写得再好,怕也不易成活。”
我说:“为什么?”
白桦说:“拍这部片子,是要有点骨气的汉子,才能拼出来!”
我说:“导演对我拍过胸脯哩!”白桦说:“只当我这些话没说。”果不其然,白桦的话没有白说。我虽获上影1979年度最佳电影剧本奖,《大墙下的红玉兰》却成了没能搬上银幕的一具死胎。
何故?
据云,阻梗来自我昔日曾经穴居过的劳改单位。那么艺术的阳刚血性和导演“死不瞑目”的信誓旦旦呢?难道艺术也像蜗牛一样,每每爬行一步,都要用犄角探探虚实,稍有风吹草动,就回缩到自保的壳体之内?!何况当时此部小说已获全国大奖,艺术家的脑袋,何以会像蜗牛那么绵软?!
一场血腥“文革”,曾使火葬场爆满,众多无辜之冤魂,要在炼尸炉旁排队等候升天。包括开国功臣、刚直不阿的彭大将军,都不能幸免,使幸存下来的生者,不能不对历史进行反刍。《大墙下的红玉兰》应时而生(今天看起来它明显流露出浅薄),艺术家的良心和良知,何以会如夏蝉蜕壳一般,变得那么没有血色,豆腐般苍白?!
事后,电影界的朋友友善地对我进行了指责:文学如果想和电影联姻,首先要找一个骨头里不缺少钙质的导演。一个北影的朋友说:“这事都怨你太重道义,如果交给铁骊拍摄,早就和观众见面了。”
孰是?
孰非?
想来想去,症结还是在自己。文友王蒙曾批评过我本质上的弱点,他诙谐地引证一个大革命家的话说:“一个人最值得原谅的缺点是轻信,一个人最不值得原谅的缺点是虚伪。你无后者,却有前者。”
然否?
假如有悔,我当忏悔在西影那瞬间的真诚了。因为这种真诚,使影视里没有留下一部从监狱生活的角度,审视“文革”年代的影片——我愧对了那段严酷历史和无数善良却成了鬼魂的百姓。
1993年11月2日北京
【无法抗拒的裂变——文学回眸之五】
鲁迅先生说过这样意思的话:悲剧的内核就是撕裂开美好的东西给观众看。青年时的我,怕看悲剧,一曲《孔雀东南飞》就能使我心情沉重如铅。因而,50年代的我,若同嬉闹枝头的一只喜鹊,一篇篇小说、散文写的都是喜歌。俄国的屠格涅夫、我国的文学白描大师孙犁,是我文学上敬慕和追寻的宗师。因而我被列入荷花淀派的孙犁学徒是恰如其分的。
二十年后,我仍然崇敬那种淡雅、明丽的文学风格。但当我拿起笔来,想回复到50年代的我时,已全然不可能了。生活蛀噬了童真,这只是文学主体变格的原因之一;更为强大的冲击波,是客观生活这根主轴运转的转向,迫使一个作家的笔触,不可逆转地产生了裂变。
劳改队的严酷生活,没有半点诗情;而每天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这种严酷,像雕塑家手中的刀子一般,重铸着作家的外在形态和内在灵魂。二十年的累积,是七千二百个日月轮回,即使是一个作家顽固地拒绝这种艺术重铸,也不能不留下生活上的累累斑痕。这是文学从底蕴到形态,产生裂变的不可抗拒的渊源。更深层次地开掘生活的动荡沉浮,能影响到一个作家生来具有的禀赋——我就是个活的见证。
一个生性不愿看悲剧的人,居然动笔写开悲剧了。仅以我的中篇小说创作为例,始自1979年的《大墙下的红玉兰》,直到1993年我的《空巢》,二十多部中篇小说几乎都是在展示人间悲情,而没了文学中的欢悦。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悲哀,内藏着的是时代和历史的悲哀。
由于读者有时常把小说主人公和作者混淆为一,我曾接到内蒙古几个女读者的联名来信。信中说我活得太累太认真了,她们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如果历史重演“日食”,她们将轮流到监狱中探视我。我读罢来信,怆然落泪;我没有复信之勇气,因为那比写小说更难以落墨。但是,我心中记住了这些朋友,大概中国的历史大潮,不会要她们充当给我送药送食的“郎中”了!
叛离荷花淀的清新和诗情画意,实非我之初衷;我至今仍感失落,但身不由己。奈何?以赤子童真追求的文学坐标,已然移动了位置,像天空的流星,划向了它自身不可知的天宇。
悲乎?
喜乎?
无喜亦无悲。文学的裂变,大概可以和原子物理学的中子裂变过程一样,是有其内在的逻辑诱因的,一旦发生裂变,是非人力所能挽回的。这时的作家主体个人,只能信马由缰,不能强使自己这一叶文学孤帆,重新驶回美丽的白洋淀中去了……
1994年1月3日北京
【寄语青年】
【创作与生活——致青年习作者】
从“吊球儿草”谈起
假如把生活比作为土壤,文学不过是它体躯上的花草和庄稼。一个辛勤的农民,一个培育花草的园丁,如果离开了土壤,无论他有多高的耕耘技艺,也将无所作为。乍听起来,这似乎是老生常谈,但未必所有习作者,都理解这一艺术规律。我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对目前眼花缭乱的文学现象有感而发。自从“四人帮”寿终正寝以来,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国现实主义文学复苏,用“雨后春笋”来形容,实无过分之处!那一株株挺拔的“春笋”,那一朵朵奇花异葩,把我国已经荒芜了的文苑,装扮得千姿百态,一扫百花凋零、万马齐喑的冷落局面。
像朴素无华、结结实实的《李顺大造屋》,回肠荡气、严峻深沉的《天云山传奇》,带着无坚不摧、凌厉攻势的《乔厂长上任记》,以及充满赤子童心、泥土芳香的《蒲柳人家》,等等。这一大批来自生活深处的文学作品,不但使人们为之耳目一新,而且把中国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南斯拉夫研究中文的学者左拉娜同志,通过《新华月报》转给我的一封信中说:“贵国的文学,近两年来,使人目不暇接,据我所知,很多国家的翻译家都在抢译你们的作品。”这是关心我国文学艺术发展的南斯拉夫同志,对我国近两年来文学的评价。
纵观短短几年内涌现出的优秀作品,其显著的特点是都保持了源于生活的本色。这些作品中,既有歌颂,也有暴露;既有悲剧,也有喜剧。我想,这不是作家自作多情,而是生活本身就充满着光明和黑暗的搏斗。因此,一个忠实于生活、忠实于历史的作家,作品中当然会充满这两种色彩。因而这些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获得广大读者的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