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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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创作悟语(1)

【论“联想”】

【论“联想”(一)】

联想是什么?是创作思维过程中的闪电,当你正在凝神苦思你的小说人物、情节、语言时,奇妙的联想突然在你面前闪亮,于是,你的人物活了,你的情节有色彩了,你的语言有特色了。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艺术的联想虽然有点奥妙,但不是来自浩渺的苍穹天宇,而是来自坚实的大地。记得我初学习作时,曾读过王朝闻同志的《艺术论》,他对联想曾有过十分准确的剖析。他说,当你躺在农村土炕上,看见严冬玻璃上的冰花,有的像高山,有的像花朵,有的像帆船……一块冻了冰的玻璃,之所以引起你那么多的联想,是因为你在日常生活中看到过这些东西。王朝闻同志的原话,我已记不清了,但他这段话的意思我一直刻在心里,他在这里向我们写明:联想——思想自由驰骋的翅膀,不会凭空而飞,而是来自生活的土壤。

我们有些初学习作者,恰恰经常忽略了这一点,不是从生活中汲取营养进行构思,进行艺术联想;而常常凭着一些概念,进行玄而又玄的胡编乱造,那常常是一条文学歧路。比如:中美建交、中日建交之后,编造一些缺乏生活依据的“作品”,或某一类型的作品引起轰动,便一拥而上,照葫芦画瓢。

这如在空中建造楼阁,尽管也可以使人眼花缭乱于一时,终究会因没有生活基础而坍塌,会被历史的烟云所淹没。比如:1980年中的“国际关系”电影,就属于缺乏生活依据的胡编之列。它们和从生活中挖掘、联想、构思的作品,是根本不同的;但它们却吸引了一些初学习作者,游离了现实主义土壤,去描写那些人世间少见的奇闻,这是创作上的死胡同。我的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第十个弹孔》《泥泞》发表之后,接到了许多青年读者改编的电影剧本。这些同志用心良苦,想把小说搬上银幕,精神是可嘉的,但是他们忽略了一点:这几部小说都写到了监狱,而他们的生活阅历中,不但没有接触过监狱,甚至有人连看也没有看过,何以能动笔改编这些小说?

从小说到电影是个再创作的艺术过程,它不仅仅是把小说的长行浓缩成短行,加以电影化就可以匆匆了事的。试想:你还不了解生活,怎么能进行再创作?我回信给这些青年朋友说:还是写你熟悉的生活吧!不要再多浪费可贵的时间。

因此,离开生活的遐想,无论是多么绚丽多姿,都是不可取的,它就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虽然也能炫人耳目,但瞬息之间就会破灭,变成一无所有。

这是初学者应当忌讳的一条歧路。但是也有一些习作者,他本身就在生活之中,因不善于进行联想而觉得生活中没有可以写的东西。我曾接触过一个习作者,他是个教师,常常苦于学校没有可以开掘的文学题材。有一天,他到我的家里来,很凑巧,邻舍一位老教师正在感慨万端地谈论一张法院布告。法院布告上判决的几个青年罪犯中有一个是她的学生,她从小学一年级就是这个青年的班主任,她说这个青年在小时候是个三好学生,上一年级时如何,上二年级时如何……上六年级时如何。最后这位老教师叹了口气说:“这个聪明的孩子被‘四人帮’毁了!”

老教师走后,我马上问这个为寻觅题材而苦恼的教师说:“你听了这张布告的事儿,有什么想法没有?”

他想了想,木然地说:“只感到有创作冲动,但不知道怎么去表现。”

“可惜我不了解学校生活。”我说,“如果我像你那样,生活在学校之中,我一定要写一篇小说。”这位教师眼里闪亮了:“怎么写?”我回答说:“我把刚才那位女教师,虚拟成已经退休了的老师。当她看见街道上张贴的法院布告之后,心情十分难过。”

“那不太抽象了吗?”

“你听我说嘛!”

我将我的闪电般的艺术联想告诉了他。我说,我将用第一人称写这个短篇小说:当我看见这张布告之后,回到家里马上翻出学生们的影集,我在相册里找到了他——那时他是一年级的小学生,然后找到他三年级、五年级时的照片,最后找到毕业合影。我把相片当成回忆的契机,把这个孩子的可爱之处淋漓尽致地描写出来。但,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在“文化大革命”之后,沦为一个罪犯。这位退休的老教师悲痛之余,夹起相册匆匆而出。她到了教育局,请求局领导准许她复职教书。这篇小说的题目就叫《出山》。

这位来找我的教师听后,顿时愣住了;继而,有所悟地问我:“你为什么能马上把它变成小说题材?”

“艺术联想。”我回答说。

“我……生活在学校之中,为什么会那么迟钝?”

我说:“联想这个怪物,怀胎于生活,诞生于激情。一个对生活麻木而没有激情的习作者,等于一个长着眼睛的盲人。”

写到这里,可以结束了。概括起来说:一个初学习作者,必须养成善于联想的习惯。从一滴水想到浩瀚的大海;从一盏烛光想到满天朝霞……没有丰富的艺术联想,就不可能有诗歌、小说、戏剧、电影……

但是联想好比一个奇怪的嫁娘,她只嫁给生活中有爱有憎、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绝不施情于对生活冷如冰霜的白痴,不论他有多么好看的脸蛋,不论他有多么华丽的外表,不论他多么能夸夸其谈。

这就是艺术联想的个性和奥妙!

1981年元月于北京

【论“联想”(二)】

联想是什么?

联想是创作思维过程中的闪电,它是突然升起在你面前的一道长虹,它是生活通向艺术圣殿的奇异彩桥。世界上还找不到一个缺乏联想能力的人能成为艺术上骄子的例证。

我国诗祖屈原,抒发自己忧国忧民悲愤之情时,写了《天问》,联想腾空而起,艺术思维驰骋上茫茫九天;把天体的星月之光和人间疾苦连在一起,其想象力之丰富,气魄之宏大,使后来人为之惊叹。鲁迅称赞屈原的作品“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

盛唐时节的诗仙李白,将风雨雷电、日月星辰、草木虫鸟、历史掌故都写进自己的诗章。从文学创作这个职业去探索,与其说是因为他笔下气势雄伟,作品极富于浪漫色彩而留传后世,不如说他的极其深广博大的艺术思维,压倒群芳,使后来者望洋兴叹更为确切。

“诗祖”“诗仙”的作品都深刻地启示了我们一点:联想是构成艺术的重要环节。记得我在初学习作时,有时也进行笨拙的遐想:在50年代的国庆之夜,我望着天安门广场上五光十色的“焰火”,常常绞尽脑汁地进行联想,但除了把焰火比喻为千万朵“金钟倒挂”之外,便再也找不到新意了。后来读到诗人公刘一首描写国庆之夜赞美焰火的诗,他把随着轻微爆炸声而突然开放在天空的焰火比喻为“孔雀开屏”,仅这一句,就把我给征服了。我把焰火比喻为“金钟倒挂”,是一种静态形象,而诗人公刘把焰火形容为“孔雀开屏”,则是一个动态形象,不仅把焰火的美形容得十分逼真,而且包含了焰火的色彩在天空中突然出现,到弥漫了满个夜空的整个过程。很显然,公刘同志的联想能力是丰富的,而我的联想能力是干瘪的。其实,我何尝没有看见过孔雀开屏,在动物园里,我不止一次看见过它抖着羽翅,向观赏它的游客,展开它绮丽的尾翼,我也曾为它的美丽所倾倒,但我挖空心思也没有能把孔雀开屏这个画面联想起来,这就是我艺术素质的欠缺和不足了。

形成这种敏锐的艺术联想,首先在于作者细致入微地观察生活;像当代生活中的电脑一样,把各种信息都储存起来,作者不知在写哪一篇东西时,这个信息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流下你的笔端。而从你心河奔腾而出的浪花,常常成为你笔下这篇小说,或者这首诗歌中最闪光的部分,这就是联想在文学创作中重要而奇妙的作用。当然,对于文学作者来说,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也绝不是不可高攀的神秘领地。关键在于对生活要充满激情,该爱的,爱得热烈,爱得心疼,该憎的,憎得鲜明,憎得真切。很难设想一个对生活麻木冰冷的人,会突然获得什么创作“灵感”——如果灵感这个怪物真有的话。

在文学创作中,我们常常看到一种反常现象:久在一个地方生活的人,按道理说,应当是最了解生活的,因而他也更具有创作的雄厚资本;但是常因对生活失去了新鲜感,而变得麻木不仁,连头脑中形象思维的火花,也被他的麻木冰冷淹没了。相反,当一个满怀激情的作者,涉猎到一个完全新鲜的生活领域,他处处感到新鲜,因而各种信号灯,在他头脑里不停地闪现,他欣喜,他兴奋,因而产生了挥笔写作的欲望,产生了非常广阔的艺术联想;最后,作品完成,远远走在那些久在生活中而丧失了激情作者的前边,这是创作中屡见不鲜的事情。比如,50年代末期,李準到北大荒生活过较短一段时间,却写出了电影《老兵新传》。

我在这里无意谪贬深入生活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意义,而只是在说明只有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才能捕捉“灵感”。你不爱生活,生活也不爱你;你对它冷漠,它也对你冷漠;就好像一对儿朝夕相处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青年男女,彼此缺乏吸引力,是无法成为情人,无法结为眷侣一样。只有那些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作者,才能迸发出艺术思维的灿烂火光。

艺术联想是个非常奇怪的东西,对于不同气质的作者,总是做出不同的回答。我年轻时读过老作家孙犁同志一个动人的短篇——《山地回忆》,他写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一个心地善良、质朴的农村女孩,看见他早晨在河边刷牙,便嗔怪地说:“吃了我们的粮食,还嫌我们脏呀!”这一两句话,把心地如水晶般透明的女孩子,描绘得栩栩如生。记得,我读到这儿时,合上书本,久久地沉醉在小说的魅力之中。当时,我稚气地想,一定是孙犁同志亲身经历的一段往事。事隔多年,当我重返文坛,有一次陪着康濯同志去天津看望孙犁同志时,我曾问及这篇小说。孙犁同志说:“我在生活中没有碰到那样一个女孩子。相反,我遇到过一个泼妇似的女人。她的丑启示了我,想写一个美好的人物,于是就写出了那个女孩!”这里,作家的联想来源于丑的启示,由憎恶丑的而渴望表现美的,这种艺术联想,不同于诗人公刘“孔雀开屏”的联想;公刘是由于美的感召而去联想美;而孙犁同志则由于对丑的感触而去联想美;这就是艺术思维在不同作家身上的异同。

当然,艺术联想的萌发,因素是很多的,它在文学创作中是个很微妙的问题;但万变不离其宗,它孕育于生活,分娩于激情,只有对生活有着鲜明爱憎感情的作者,才容易捕获它、占有它,然后,成为你笔下闪光的思想、闪光的细节、闪光的人物、闪光的文字……

在我自己的文学创作中,由于生活的刺激,也常常产生各式各样朦朦胧胧的艺术思维。1963年,我在北京郊区一个劳改农场里接受“改造”,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两只孤苦的天鹅。这两只天鹅的故乡是东北兴凯湖,那里的一个劳改农场把俘获的两只天鹅,剪短羽翅后,送到我所在的农场,供人欣赏。本来,天鹅是最善良、最温顺的美神的象征,可是有些劳改成员,出于无聊,出于缺少文化素养,经常用土块、石子挑逗它,这两只“美神”竟然逐渐改变了贤淑的本性,开始“嘎嘎”鸣叫,表示对侮辱者的抗议,后来渐渐产生了仇视人类的本能,只要有人从它身旁经过,它就昂起头颈,扇动羽翅,主动向人发动攻击。这种变态,最初引起我联想的东西,是杰克·伦敦写过的一个中篇小说——《荒野的呼唤》,小说中描写了一条名叫“布克”的驯良家狗,因为在生活中不断受到新主人(旧主人把它卖了)的棍棒抽打,以及狗群之间的互相撕拼咬斗,最后这只驯良的家犬,逃到山野变成了狼群中的领袖。这个联想,是由天鹅命运的触动而产生的,还没有进入艺术创作的境界之中。1995年,我在山西某地一个劳改农场,忙里偷闲,伏案写中篇小说《远去的白帆》时,忽然想起了那两只天鹅。

我之所以想起这两只美神,不是毫无缘故的,因为我的《远去的白帆》写了在“那个年月”两个在劳改队中无辜受难的孩子:一个小劳教犯铁矛,一个是跟着他“右派”爸爸进了樊篱的小黄毛。这两个人物心灵之美,正像是那两只天鹅的化身,于是翩跹而起的联想,把我的创作激情燃到了沸点;两只白羽白翼的天鹅,由于艺术联想的串联,不再是生活中的装点和符号,而成为小说中真、善、美的代表,它准确而丰富地展示了主题的思想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