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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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草原纪行(3)

B

此时,我的目光正停留在一团白云之上。在我过去的印象里,天上的云都是不断变幻它的形体的,俄罗斯有句民谚:美女的心,就如同天上的云变幻无常。悬挂在森林上空的那团白云,虽然也美得令人痴醉,但是它始终倒卧在林海上端,像是一个白衣素缟的少女,一动不动地悬挂于蓝天的怀抱。啊,我终于叫出了它的名字:睡云,十多年前我在南中国海驻足时,驻守西沙的海军士兵告诉我,他们称它为“睡云”,并告诉我睡云形成的原因,全然在于大气中没有任何污染。睡云!睡云!这是多么诱人遐想的浪漫字眼,想不到我们在这北国边陲的林海天穹,又重续前缘再次相逢了!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从汽车爬过第一道林岗时,我就发现了它的存在;待我们的车子飞驰过几道林峰之后,它依然悬在林海之上,像停泊下来的一叶白帆,静静地睡在蓝天与绿林编织的美丽港湾。它有梦吗?如果有梦的话,那该是一个十分纯净而安详的梦,因为它的身下是绿色林海。林海没有任何喧嚣,这儿唯一的声音,是森林中的鸟鸣,像是为睡了的安琪儿,在演唱着百鸟朝凤的森林乐曲,安然地睡在森林上空,成为森林里的一道永恒的风景。

天上白云的安闲,勾勒出静物的世界,与我们这辆一路狂奔的“三菱”,形成了动与静的两个世界。在动中观静,欣赏睡云的大美无言,不仅能使人忘记长途跋涉的疲劳,还能给人以天人合一的精神享受。当然,那朵睡云的长醉不醒,首先得益于森林没有任何污染,否则那睡云怕是早已变形,像天上常见的流云一样,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我在北京或其他城市上空,从来寻觅不到这种睡云的身影,可以说这是浩瀚林海对人类天空的奉献。

森林是慷慨无私的奉献者,你只要走进它的怀抱,它总会赐给你无限的感知,除非你是个白痴或傻子,抑或是脑细胞已完全死亡。它虽不会与人类对话,但是任何钟情于大自然的人,都能听到它躯体内蕴藏着的动人音响。在倾听中得到精神的升华,继而引导人类的思绪,飞向了林海之外的茫茫宇宙……

2012年尾于北京

【卖蘑菇的女娃——塞外行纪事】

那是爬阿尔山天池的山路上碰到的事:刚刚登山不久,那两个小姑娘就站在山路旁,对我说:“老大爷,这蘑菇是我们刚刚从林子里采来的,带回家去吃,保您满屋飘香。”其实,在通往天池的山路两旁,有许多林区人向游人推销山中的土产,但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卖蘑菇的女娃的声音,唤起了我一个十分遥远的记忆——我想起张洁初期的成名之作《森林里来的孩子》,因而本能地停下了上攀的脚步,坐在她俩身旁一块山石上不走了。“你老是哪旮旯人,到我们这深山老林来?”

“北京。”

这两个字顿时让她俩两眼闪闪放光。从表情上看,显然这是出乎她俩意料的事情。我问为什么,她俩抢着回答我说:阿尔山风景是好看,游人多来自内蒙古西部大沙漠,远一点的大都来自吉林、辽宁——从北京来的客人,我俩还是第一次看见。我理解她俩惊奇的目光了——对于她俩来说,北京是她们梦中才到过的地方。

我千里迢迢来阿尔山朝圣。

她们梦中的圣土却是北京。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件往事:一次,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在采访一个山里女娃的时候,演出了伤害孩子心灵的一幕。他问那个女娃:“你们这儿环境真美,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儿很美?”孩子无邪的面孔上,出现了烂漫的笑容:“山林是挺好看的,可是我……”孩子的话,立刻被那节目主持人打断了:“我明白了,你是永远不愿离开这大山的,它美得让你不想离开!”记得,那被采访的女娃,当时眼泪都快落下来了。看到这儿,我对着屏幕狠狠地骂了一声:“这种对童心的亵渎,是媒体对童真心灵的公开强暴!”其实,她们的心是很向往走出大山到大城市看看的。

我眼前的两个女娃,就是那个被亵渎了的灵魂的化身。她们的衣着打扮,虽然都干干净净,但是那目光已然告诉了我,她们是多么想离开大山,走进繁华的城市,过一下城市女孩的生活。尽管她俩面孔红润,身体都很结实,但是她们的发丝里,一个垂挂着落叶松的松枝,一个残留着一片桦树的白色树皮——山林女儿也知道爱美,但她们居然把那森林的记号,带到卖蘑菇的山路上来了,可见她们的生活运转,节奏有多么紧张。因而,在听她俩述说生活之前,我第一个本能的动作,是摘下她俩头上的残枝碎叶。

有了这个漫不经心的动作,她俩不再喊我“老大爷”,而改叫我“老爷爷”了,并流露出山区人的憨厚和纯朴:“听说城市的蘑菇,都是人工养殖出来的;我们这儿的蘑菇都是野蘑菇,不但味儿与人工培植的不一样,营养价值也好多了。你老要是愿意吃林子里的蘑菇,我们愿意都送给你老!”

听了这几句纯真的表白,我的心里再次升腾起一股酸涩之情。林区人生活都是十分艰辛的,给我开车的司机名叫李长征,他开的车子倒是不错,是一辆日本的三菱越野车,车倒是辆日本名牌,但那不是私车而是公车。因为大森林里,道路十分难走,兴安岭林业局只好咬咬牙买上一些“三菱”,供穿越森林之用。这么一份艰辛的工作,月工资不到千元,根本无法支撑娃儿上学。司机李长征说:“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我每天要进行‘绿色长征’。好在林区的孩子,不知什么叫苦,就像草籽那般,只要有阳光和空气,他们就能生存。”由此可以想象我面前两个林区女娃,也是艰难生活着的两颗草籽,我怎么能接受她们的馈赠呢?刚才她俩告诉了我,她们的家,就在山脚下那片木屋之中,两个人每天要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到一个名叫伊尔施的小镇去读初中。不用问也可以联想到,她们所以来游人如织的景点卖蘑菇,是为了补贴家用。

我说:“你俩一天能卖多少钱?”

“好的时候,能卖上一二十块钱。”

我说:“这么办吧,我把你俩的蘑菇都买下了。一共多少钱?”

两个女娃面面相觑了一阵,摇摇头说:“我们是真心送给老爷爷……”

我打断她俩的话说:“那可不行,我不愿意当剥削你们的地主老财。这么办吧,你俩中的一个,带我进林子看看,告诉我你们的蘑菇是怎么采的,哪些树上产蘑菇?哪种树上的蘑菇好吃?近处有没有可看的地方?那超额多付的钱,算是付给你俩的劳务费。咋样?”

“不行,你老受不了那虫叮蚊咬。”

我说我受得了。为了说服她俩,我不得不说出我曾当过劳改犯,什么苦我都承受过。我自认为这是个绝招,却想不到效果适得其反,她俩的脸色马上变了,致使我不得不立刻加以注解,告诉她们那是我过去的事,同时说明过去劳改的原因,一不是杀人犯,二不是抢劫犯。那属于完全的冤枉——平反后,我成了个写书的人。

“作家?”

我说:“滥竽充数,算是其中的一个吧!”

这两个女娃兴致更高了,争抢着要带我进林子。我说:“你们除去卖蘑菇,还有木耳、黄花等的东西要卖哩,不能耽误你俩的活。我只能选择一个为我领路,你俩谁年级高,就在这里看摊;低年级的随我进林。”结果,那个今年读初中三年级的女娃小王,被强制地留了下来。我跟着那个读初二的女娃小朱,走进山路旁的绿林。

阿尔山林区夜里下过一场微雨,山林间滴落下来的水珠,很快就湿了我的衣衫。尽管我头上戴着一顶帽子,那无孔不入的“小咬”,还是从我的发丝间隙,拼命地往我的头发里钻。小姑娘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生存环境,只管在前面杂乱的树丛中开路;我难以承受那钻进头发里“小咬”的攻击,不断摘下帽子,狠狠地抓我的头皮。还算幸运,因为我在一棵倒木的躯干上,发现了几朵亭亭玉立的白蘑菇,便蹲下身子去动手采摘。小朱立刻对我喊叫了一声:“不能动它,那是毒蘑菇。毒蘑都长得比口蘑漂亮,但你老只要吃上一棵,你老的命就归西了!”我惊愣在那儿不动了:“有这么严重?”

“你老想想,要是蘑菇这么好采,我们还钻进深山老林干啥?”

“采真菇还要走多远?”

她往林子里看了看:“那片倒下的桦木林里,可能会找到一点。”

我看了看,至少还有几百米之遥,想到上山观景的文友,此时也该下山了,便对小姑娘说:“行了,我知道你俩采蘑的艰辛了,咱们回去吧!”小朱忍不住笑出声来:“老爷爷,你老将来写书时,不能只写我们的森林如何美丽,生活在林子里的娃子,成年累月都这样生活。我俩能上学还是好的呐,许多男娃和女娃,爹娘生下来,就像拉扯养小狗子那般,跟爹娘在林子里转。”

待我和她走出林子,我的脸、脖子以及头皮,已然被蚊子和“小咬”,咬得一片红斑了。这短短几分钟的寻蘑之行,让我更理解了林中娃儿生活之不易。因而,当文友们归来途经这里时,我除了买下了她俩的全部蘑菇,并加倍付钱之外,还特意与这两个森林中的孩子合影留念。回到京城,我又把这张影像加印了两张,给她们寄往林海。

在照片的背后,题写下我如是的心声:

“你们是比城市孩子苦多了。但是青少年时,经受一些磨难,可以转化为你们一生的财富。说句带有哲理色彩的话,也许到了将来你们才能明白:苦难是追随人类的背影,也是人类前行的导师。希望你俩长大了,能慢慢理解这两句话。如有机缘来京,我欢迎你俩来我家做客。”

2012年尾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