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草原纪行(1)
【国门风景】
一个人是一部历史。一个界临异国的边城,更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历史。
北国国门满洲里,称得上一部浓缩中国百年风云历史的大书。
横穿莽莽林海最后到达行程的终点——东北边城满洲里。它是中国北方边陲与俄罗斯接壤的国门。
汽车开到这座边城时,已是夕阳落山的黄昏。憨实好客的主人,首先带我们去一家酒店吃饭。其实我们下榻的友谊宾馆,设有供旅客就餐的食堂,但是主人开了车来,力邀我们去另外一家酒店吃晚饭,客随主便只好上了汽车。到了这家酒店之后,才知主人用心良苦——这儿进餐的同时,可以观看俄罗斯人的芭蕾演出。餐厅内的饭桌围成一个○字形,中间有一个圆形舞台,就餐者可以边吃边看。我对此颇不理解,因为许多正式艺术演出,不仅规范演员,还规范观众,这样边吃边看不是对艺术的不敬和亵渎吗?主人为我解疑说:“该怎么说呢,说得通俗一点,他们是从俄罗斯远东地区来中国边城打工的,他们并不要求档次,像过去中国江湖卖艺的那般,主要是为了生活。”边城主人虽然把问题说得非常透彻,但出于我对原苏联一代芭蕾皇后乌兰诺娃艺术造诣的崇敬,内心还是百感交集,并升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之情。
我说:“是市里请来的,还是他们自动来满洲里的?”
“还用请?”他笑了,似乎在笑我对边城今朝的无知,“明天你到交易市场上去看看,就会更了解今天的边城了。”
演出开始了。我停下手中进食的刀叉,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舞台。舞台上先后出现了几个身材窈窕的俄罗斯少女和与之伴舞的俄罗斯青年。无论从舞台上的轻盈旋转还是从“倒踢紫金冠”的芭蕾技艺上看,他们都绝非野台子出身,肯定是正规芭蕾舞团里出来的。但在这21世纪之初,却远离俄罗斯故土,到中国边城来筑巢谋生了。这里边蕴藏着的不仅是艺术主体的移位,更意味着历史天平开始向中国倾斜。难道不是吗?要知道,回报他们艺术演出的,没有掌声,也没有鲜花,餐厅的食客们有的在吞云吐雾,有的时不时地发出碗碟与刀叉的撞击声。此情此景,让我记起小时候在北京天桥看“西洋景”或围观在此走江湖舞刀弄棒的把式演出;唯一不同的是没人喊叫那一声长长的“好——”字而已。但是舞台上的他们,依然温文尔雅地面带微笑,好像这里不是酒店里的自助餐厅,而是在莫斯科大剧院演出似的。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历史记载,在整整一个世纪之前的1900年,世界列强瓜分中国版图时,我们北方的近邻显示出出奇的贪欲,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自任侵略军司令,出兵十七万多人,先侵占了东北的呼伦贝尔草原,最后占领了草原明珠满洲里。1902年满洲里的名字,从中国的版图上消失,由一个绕口的洋名取而代之,洋名为霍洛金布拉格。这座美丽的小城,从而陷入了噩梦之中,沙皇军队奸淫烧杀,演出了一幕幕弱肉强食的血腥戏剧;接着有一大批俄罗斯商人和远东平民,像风卷荷叶似的拥入了满洲里,边城人民俨然成了沙俄的仆从。其中,有血气的边城百姓,不甘这种屈辱,曾奋起反抗沙俄,虽然曾一度使沙俄军队失魂落魄,但终因人单势孤而被沙皇的屠刀镇压了下去。因而尽管时间已然跨过了一个世纪,这座边城的血色记忆并没褪色。当然,由于年代的久远,许多历史沧桑已然如云雾般飘逝,唯一能勾起世纪悲情的纪念物,就是留在市区街道两旁一座座古老的俄式的“木刻楞”房屋。其实,那些完全用木料盖起的房屋,其建筑式样是非常美丽的,但是在这些美丽下面,却深埋着边城历史的眼泪和屈辱。
其实,一个城市的建筑遗留,就是最好的历史图解。京城遗留下一座帝王宫殿,从中可以回眸千年历史;上海遗留下许多租界和洋行,可以远眺中国近代商海的变幻;满洲里的街市,可以敏感地让人感知它与俄罗斯难以割舍的地缘关系。因而,当我们穿行整个呼伦贝尔草原,汽车开进满洲里之后,那些俄式的“木刻楞”式的房子,如同让我翻开了尘封的历史卷宗,让我听到了这个边城遥远的历史足音。满洲里三个字,闪烁出的血色太浓烈了,除了沙俄对其百般蹂躏之外,隔着一瓢海水的小小东瀛,也像贪食荤腥的野猫一样,于1932年冬天,派关东军先遣部队强行占领了满洲里。到了二战临近结束之际,苏联倒是派兵强攻下满洲里,但是当地的平民百姓,对此褒贬各半——苏联红军以飞机大炮赶走了日寇,是名垂千古的历史绝唱。但是与此相伴的是这些士兵肆无忌惮的疯狂掳掠。据不久前的史料披露,斯大林把战时关押着的死刑犯,释放出监狱当敢死队员,派到远东与日本的关东军打仗,他们中间的部分队员,是从满洲里杀进来的,因而在那曲雄浑美丽的国际主义大乐章中,留下了许多令边城人民心悸的旋律和音符。这是这座中国边城独有的凄美韵律和冰冷的记忆。
正是这些往事织成的灰色大网,致使我在观看俄罗斯芭蕾演出时,悲悲喜喜的复杂心情,顿时从心中跃上餐桌。因此,我有感而发地对边城主人说:“真是今非昔比,想不到这些俄罗斯的子民,居然远离自己的乡土,到中国边城卖艺谋生来了!”
陪同我们来酒店的边城主人说:“带你们到这儿来,就是让你们感受一下历史。明天,带你们到边贸市场去看看,你们的感悟一定会更为强烈。”
第二天,我们参观了边城通往俄罗斯的中国国门。站在国门的遥望台上,目光远眺远东,近处一片片丛生的茅草,远处隐约可见俄罗斯的零星村落,天与地之间,有几只苍鹰展翅于中国与俄罗斯领空,时而盘旋于国界那边,时而又飞到中国这边,它们是自由自在的空中美神。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我的思绪飞得非常遥远,我突然想起了俄罗斯屠格涅夫笔下的美文《白净草原》,继而想起托尔斯泰的文学史诗《战争与和平》。文人永远当不了屠杀人类的政客和暴君,就在于他们心中揣有一颗善良的心——而历代的帝王——包括中国历史上的有些帝王,其生命基因中最欠缺的,就是从不体恤民情;总是在政权巩固之后,无限制地扩张领土。中国诗歌中“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就是这种血色的写照。俄国沙皇更不例外,他亲自下令入侵中国边城,虽然得意于一时,但是却使数以千计的俄国士兵的冤魂与中国抗暴的无数忠魂,都葬身于呼伦贝尔草原。纵观世界历史上所有野心勃勃的暴君,从拿破仑到彼得大帝,从希特勒到日本天皇,似乎很难找到一个能驾驭别的民族,并将其置于死地的先例。他们凭借暴力,只能让一个民族处于一时的“休克”,而不能永久据为已有。因而,历经百年潮涨潮落的历史轮回,中国边城满洲里经过血与肉的洗礼,不仅依然屹立在欧亚桥头,在21世纪到来之际,它又返老还童般充满了青春的靓丽。
国门之侧,是个开放的边贸市场。那儿停放着约有二十辆大巴,那是远道而来的俄罗斯人,到边城来购买我国商品的。他们走下车来,行色匆匆若过江之鲫,通过中国神圣的国门,直奔边贸市场而来。我和文友陈忠实站在国门之侧注目观之,人流中有老年人,更多的是中年人、青年人,其中还掺杂了一些正处于学龄期的少男少女。很显然,他们是为生活奔忙的群体。虽然他们的相貌各异,但每个人手里提着的大塑料袋,却都是大一统的黑色。经市场管理人员介绍,才知道这些人流,近处的来自远东赤塔附近,远程的购物者,多来自贝加尔湖畔的一些市镇。最让我感到惊异的是,他们中有些人并非自己购物,而是受雇于当地俄国蒙古族(俄罗斯称为“布里亚特族”)的小老板,专程来这儿当“倒爷”的。他们背着大黑袋,忙于在市场上过秤过磅,凡是超过五十公斤的大包,都要不厌其烦地解开大包,向不足五十公斤的包包里充填,直到每个塑料大包,都定位在五十公斤的秤星上为止。北国边城的八月下旬,已然一片秋意,但是人人忙得满头大汗,像冲锋打仗那么紧张。市场管理人员告诉我,他们之所以忙着倒包,让每个包包的货物重量都必须整整五十公斤,因为俄罗斯海关规定,凡是超过五十公斤重量的包包,都要缴纳关税——他们大汗淋漓地忙来忙去,让每个大包正好五十公斤只为了不缴入关的关税;而包内装的东西,如果不满五十公斤,则觉得自己吃亏——因为他们长途跋涉来中国边城,汽车要穿行远东千里荒原,是非常艰难的行程,所以人人都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此情此景,足以说明今天俄罗斯庶民百姓生活之艰辛。
在告别满洲里的前夕,主人带我们去街市上闲游。入夜之后,这座边城条条街道的华灯一齐绽放,我们走在北国边城的街道上,其灯火辉煌的绚烂色彩,足以和中国任何大城市媲美。特别让我心旷神怡的是边城市中心有个非常宽阔的广场,音乐喷泉喷射出的彩色水柱,把北国边城装点得如诗如画。有的老人在音乐旋律中翩翩起舞,有的老人坐在长椅上享受安闲——那些不安分的孩子,则像穿梭的流星一般,在彩色光环闪烁中滑着旱冰;一些成双成对的青年人,在广场幽静的角落里,低声倾诉他们爱情世界的语言……在这一刻,我这个远程来边城的叩访者,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在噩梦般的风云世纪之后,中华民族的北国国门终于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中国的边陲闪亮了!
2005年7月修订
【梦幻阿尔山】
阿尔山美得让人心醉,使每一个来自城市的人,都感到昔日生活在灰色的楼宇之中是件多么乏味的事。这里的天蓝得扎眼,这里的云白得如同一朵朵百合花,盛开在天穹之下;什么叫真正的天蓝云白,阿尔山能给你一个标准的答案。因而,我们虽然历经了几天的长途跋涉,只要抬头看看蓝天白云,疲劳就顿时化为乌有了。再把目光从天上收拢回来,小城旁边到处滴青流翠,无论是山上山下,都是层层叠叠的绿林——那比绿色略显幽暗的丝带,是环绕在森林中的河流,里边没有船舟的帆影,更没有垂钓人的踪影。阿尔山的主人告诉我们:这是“深锁闺中人未识”的美丽新娘。
从北京动身之前,我曾打开地图了解它:发现这个地处内蒙古东部的阿尔山,属于兴安岭森林南翼的边缘地带。还没算走进森林,绿色就扑面而来,让我们这些久在城市生活的人,目瞪口呆。同行者中间,有老友燕祥、扎拉嘎胡、查干和新的文友陈忠实。记得陈忠实在阿尔山刚走下汽车的第一句话就说:“想不到内蒙古,还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我说:“你这陕西关中汉子不知道,我在北京也没听说。每次从北方刮过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北京人都要骂上内蒙古几句,说‘这几百万吨黄沙,是从内蒙古刮过来的’,然后紧闭门窗,望着满天的黄沙发呆。想不到内蒙古,还有无边无际的绿色呢!至少应该给内蒙古东部平反!”蒙古族作家扎拉嘎胡和查干,都是从内蒙古东部呼伦贝尔草原走出去的,听了我与忠实的对话,不禁喜上眉梢。查干说:“你们睁大眼睛看吧,这是新娘子刚刚揭下盖头,好看的、让你们心醉的风景,还在大山深处呢!”
是吗?文人的话常常过于孟浪,我对此将信将疑。之所以如此,在20世纪的50年代,我去过蒙北草原。那片没有开发过的处女地,虽然也是“深闺佳丽”,但是它绿得过于单一了点,没有人文历史风情相衬,没有色泽的浓淡相间,似乎让人一眼就了解了它的全部容颜,这多少让我有一点遗憾。在我看来,真正的美丽应该有“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含蓄和静雅。在阿尔山,我看到了一幅无声的大美之图。小城一边是木质的老屋,一边是新建的宾馆和旅店;古老的风韵与现代时尚相融,我似乎抚摸到了阿尔山的昨天与今朝。据历史记载,这儿是蒙古族祖先发源宝地。铁木真(成吉思汗)的祖先,曾在这儿繁衍生息,并从这儿上马挥戈,一直远征到东欧,饮马多瑙河畔、写下蒙古部族英雄史诗的。随着几个世纪的时间流逝,风霜雨雪早已洗净了战争的遗痕,但是那美丽的大自然,却没有因为历史沧桑,而失去它的艳丽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