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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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童真岁月三题(2)

【少年时,不懂爱情】

说起来真像是一场梦,说得确切一点,那是我的一场童真年代的“糊涂梦”。我于1946年从农村到北平来求学,插班于西四北小学六年级。一天,我们正排队准备进课堂时,站在我后排的同学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不知何意,便回过头来好奇地寻找笑源。就在这时,一个名叫刘惠云的女同学,朝同学们大声喊道:“笑!有什么好笑的,人家是从农村来北平求学的,你们就……”我立刻不安起来,因为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来自乡下,难道同学们是在笑我?果不其然,当我把目光投向同学们时,后排的男同学都在对我嬉皮笑脸,女同学虽然大都把视线看向别处,但也有忍不住掩唇而笑的。我正在不知所措之时,女同学刘惠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从维熙同学,他们笑你裤子后边破了一个小洞,你下学回家时缝一下就行了——”我脸红了,顺手一摸,立刻抬不起头来了——因为在农村习惯不穿内裤,显然是露出了臀部,才引起同学们的嬉笑。我从小自尊心很强,因而当时晕头涨脑,不知如何摆脱困境。最后教我们国文课的关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我说我请假回姥姥家让姥姥缝补我的裤子,关老师剪了块胶布贴在我裤子的破洞之处,然后拉着我的手,一起走进教室,让我跟她去上语文课。讲课之前,她批评了嘲笑我的同学,表扬了刘惠云的果敢,大概是为了维护我的自尊,说我虽然来自农村,但作文是班里的标杆云云。从这天起,我开始知道了穿内裤的必要,从这天起,我牢牢记住了一个名字——刘惠云,男同学在下边耳语时,都不称呼她的名字,而称呼她的绰号“刘白美”。

小学毕业,我到东城内务部街的二中去读初中。在同班同学中遇到同乡学子谭霈生,我曾向他倾吐过这段丢人现眼的少年经历,以平息内心之痛。当时,我没有想到男女两性之间的任何问题,只是当作我的一次耻辱,直到我再次碰到她,我才感到她对我的真情。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去颐和园春游,一队胸前戴着女三中校徽的女学生,正好走在我们的身边。我刚迈过颐和园大门高高的门槛,就听见一声呼喊:“喂!前面走的是从维熙同学吗?”听声音有些耳熟,待我回过头来一看,脸立刻红涨起来——呼喊我的竟然是曾为我打抱不平的刘惠云。

我走出队列,心跳如同擂鼓地说:“是你,你考上女三中了?”

她两步追了上来:“你上男二中了?”

两校同学对我们侧视而笑地走了过去,我和她落在了人流的后边。不知为什么,我不敢直视她,因为当天她嫩白的脸上,围着一条玫瑰红的围巾,与穿着一身黑色学生装的我,似乎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两个落在队伍后边的人,大约走了几步路,我就向她表达了迟到的谢意:“在小学时,感谢你为我这个‘小土包子’说话!”

她说:“当年我之所以为你鸣不平,因为我感到你比城市学生真诚。”

虽然此时天气还很凉,我的额头还是滴下汗珠,正当我用袖口擦汗的瞬间,她伸出手来低声说:“让我们握个手吧,我们还没握过手呢!”

在我和她握手的刹那间,我本能地朝队伍望去,看见同班同学都在回头看着我俩,我顿时不知所措了。无奈之际我失礼地说:“同学们都在等我,我得去追赶队伍了,再见——”说完,转身就跑。她在我身后叮咛我说:“我知道你在二中上学了,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注意查收信件……”一幕颐和园巧遇的戏剧,虽然匆匆收场,但接踵上演的“糊涂梦”,使我内疚至今。春游归来不久,我当真接到了她的一封来信,信封上标注的地点是西四北大红罗厂她家的地址,信中除了回叙同学友情之外,还约我有时间和她一块儿去看一场电影。她说不用我回她的信,请用电话回答她的邀请,她在信尾留下了她家的电话号码。我虽然属于不开窍型少年,但毕竟在北平耳濡目染了几年,仅从她家中装有电话,就可以断定她是官宦家庭的娇女——因为在1947年,电话还是个稀有物,同学们家中装有电话的几乎没有。当时我就读的二中,只是在传达室装有一部供学生使用的电话。

记得,我给她回电话时,拨号的手一直在哆嗦。她在电话中显得异常兴奋,约我星期日在西单商场旁边的蟾宫电影院见面,那儿正在上映美国电影《出水芙蓉》。我立刻一头雾水,因为从我来到北平之后,还没有进过电影院。怎么办?不应下对不起她的真情,答应下来又觉得胆怯——因为在童真年代,异性是充满了神秘感的不可知物。到了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声“好”。但应下约会之后,我便后悔了。我虽然身在名校二中,除了作文达标之外,小代数曾经得过零分,是班里理工科的低能儿,这不是“黄土”混充“朱砂”吗?

无奈之际,我只好又去求救于同乡学友谭霈生。他说他在颐和园,看见过她的形影,人长得漂亮不说,还曾对我有过恩惠,我没有理由逃避。我请求他陪我一起前往蟾宫电影院,我再给他买一张电影票,以为我壮胆。霈生说:“这不是给人家下不来台吗,人家看中的是你,我去只会扫人家的兴,而成为你俩中间的‘绝缘体’。我不能去!”我缠着他死活不放,最后他出于乡友之情和少年时代的好奇,极为被动地应下在星期天与我一起奔往蟾宫影院。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俩出现在她面前的情景,她蛾眉高挑生气地说:“票是事先买好的,现在没有票了,你们俩进去看电影吧,我家里还有事——”说罢,转身走了。我的一场“糊涂梦”到此收场。

后来听说在北平解放前夕,她随父母去了台湾。岁月如白驹过隙,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我和谭霈生今天都已浪里白头(他曾任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已退休),我俩通电话时,我还不忘提及此事。我说:“你没忘记我的那场‘糊涂梦’吧?”他答:“怎么能忘记呢,不怨天,也不怨地,怨我们在童真年代不懂爱情,我去了,真的充当了电流的‘绝缘体’了,欠下了人家的一片情!”

也算是命运的巧合吧,生活给了我一个补过的机会。1988年初,台湾诗人痖弦把一封向我约稿的信函,寄到了中国作协。当时他任台湾《联合报》副刊主编,说要在春节期间,刊出大陆作家的专版,希望我能尽快给他写一篇文章。我苦思冥想了许久,突然忆起少年时不懂爱情的往事,便写了篇《寄梦》给《联合报》。其文意是向我少年时代的刘惠云同学问好,祝福她事业有成并有个美满幸福的人生。到了1998年,我随中国作家一行出访宝岛台湾时,还不忘询及痖弦此事,他说《寄梦》发表后,没有收到相关的信息,很可能她已然离开台湾,游走到地球另一个国度去了。我说:“不论飘到哪儿,她都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一片关爱弱者的祥云……”

2009年12月初于北京

【觅故记趣——寻找老北平的玉皇阁】

暮春时节,出于怀旧之情,我去西城寻觅我刚刚到老北平时,曾经居住过的玉皇阁夹道。尽管“的哥”告诉我,这条小巷可能早就消失了,我也确信它不存在了,但升腾于心中的觅故情怀,依然让我没有在中途下车。

到了平安里,我沿着平安里大街徒步西行。不但玉皇阁夹道无处寻觅,就连与夹道相邻的翠花横街也荡然无存了。那儿曾是小吃一条街,我刚从家乡到老北平的时候,我还是个娃儿,姥姥和姥爷带我出来的时候,常常在这儿给我买棉花糖吃,那一片片的糖花,有点像是天上的云絮。当我把那甜甜的糖花送进嘴里时,也就一两秒钟的光景,那云絮就化为乌有了。这是我心灵深处,唯一一曲童年的甜水谣。

但留在我心灵深处更多的是苦水歌。记得,当年小巷报晓的不是大公鸡的晨歌,而是拉粪便的大车,那吱吱啦啦干涩缺油的车轮之声,在黎明时分十分刺耳。难怪当时老北平流传着这样一首歌:

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

多少的声音都跟着它起

前门儿叫卖菜

后门儿叫卖米

这是雕刻在我童年心窝中永恒的记忆。记得有一次,粪车到玉皇阁夹道淘粪,两个坏小子偷偷拔掉了粪车桶上的木塞,那臭气熏天的屎尿,便从洞眼流了出来,让夹道内的住户,家家都关上了院门和窗子。粪车走后,警察来了。坏小子没有逮住,便让夹道里的家家户户出来清理屎尿。记得,我和姥姥拿着铲子和扫帚清理那些东西的时候,鼻孔塞着棉花球球——尽管这样,还被恶臭熏得晕头涨脑。

今天,这儿已然叫富国小区了,不用说夹道已无踪迹,连那片残破的房舍也景物皆非——代替它的是高耸的楼群和宽敞的街道。我询问小区一位手里磨着硬木核桃的散步老者,他说我迟到了十四年,1996年这儿进行拆迁,到本世纪初已经大道笔直、高楼林立了。与我交谈的老者,见我神色恍惚,询问我说:“你是来觅故的吧?”我告诉他我童年生活在这儿。他说他小时候家在翠花横街,与我只有百十米远。

老乡见老乡,彼此便口无遮拦了。我问:“你还记得老北平那首报晓的歌儿吗?”

老者很开放,竟然放声唱了起来:“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他唱一句,我唱一句,没有唱完这首老北平的晨歌,我俩便都笑了起来。他说他可不是拉粪车的,他过去是摇煤球的,少年时代拉着板车,走街串巷给住户送煤球。我说:“说不定你还给我们家送过煤球呢!”老者拉起我的手说:“2002年,我们这些拆迁户,都搬到新楼里来了,你是不是到我家坐坐,我们好好叙叙旧,在我家喝上两盅?”我谢过这位老者的美意,告诉他我想找一下玉皇阁佛楼的旧址,当年,它就在夹道的最南端,人们虔诚地称呼它佛楼,实际上它是个只有上下两层的残破阁楼,上边供着一尊朱唇大耳的玉皇佛像。

一提佛像,老人来了兴致。他说:“你在那儿进过香?”

我告诉他,在我小学快毕业时,姥姥曾带我去那儿烧香叩头,目的是为了我能考上一个名牌中学。

他说:“我也在那儿拜过玉皇爷,不是为上学,而是为能把拉煤球的板车,换成一辆电驴子,结果没能如愿。到了解放后才如愿以偿,不过那不是开车送煤球了——我开公交车,一直开到退休。”

见老人如此坦诚,我也竹筒倒豆子,对他口无遮拦地说起了自己:“名牌中学我倒是进去了,可是因为我厌恶数理化,进了当年有名的北平二中后,小代数得过零分,初一便当了降班生。”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后来呢?”

“我离开北平,到通县读初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