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伴听(1)
一
现在的职业尽管五花八门,“陪听”这个职业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因而当家政服务中心那位小姐,说出这个职业名称时,我立刻像兔儿般地支起耳朵:
“你说什么?陪……陪什么?”
她重复一遍,我还是没能听清她说的职业。当时我把那个“陪”字,敏感地与“三陪”一类的活儿联系在一起。我是一个学习生物工程的硕士生,在我们的大学里,不能说没有私下干这份差事的;可是我与时代的脂粉与红唇,有着一条界河。这主要得益于我的父母,他们都是老知识分子,从小就让我知道礼义廉耻。当然,我也并非清教徒,只是还没找到我的所爱。
在校期间,男同学们私下叫我“冷美人”。我是很冷,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流淌着的生活,若同一条泥河。在校期间,我宿舍的床头挂着的唯一一幅画,是美国与加拿大交界处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那是我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的;那垂天而落的银河,使我神往。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一篇描写这个大瀑布的文章,文章中写到那个大瀑布旁边,还有一座“冬季花园”旅馆,这名字也含有冰雪的冷艳。这个偶然发现对我的毕业选择,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在我经过“托福”考试后,美国有几所大学要我去他们的学校深造,我躲开了纽约、曼哈顿……那些繁华的城市,而选择了西雅图的一所大学——那儿的地理位置在美国的西北部,和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色彩贴得最近,当然,更为重要的是那儿有生物工程的专业,我到那儿去攻读博士,我等待着那一纸入学通知书。
“陪听!陪听!”那姑娘见我神色恍惚,对我加重了语气说,“你想到哪儿去了,中国又没有红灯区,哪会有什么色情中介机构?”我终于听明白了她的话,但是我不明白“陪听”是什么含义。
“就是陪人说话,特别是听人家说话。”她说,“人生分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有些老年人进入黄昏年纪,生活上特别孤独;他或她不需要你照顾吃、喝、拉、撒、睡,那是保姆干的活。你的工作实际上很轻松,只是白天陪着老人说话。当然,由于老人们的生活经历各有差别,脾气秉性也存在着千差万別。我看你气质挺好的,又有大学学历,一般来求职的女性,我们还不敢随便介绍这个工作呢!”电脑小姐笑了,笑得甜甜的——很显然,她对我的感觉,一定和我对她的感觉一样美好。
“你贵姓?”我觉得这个女孩挺可爱的。
“我姓林,叫林笑。”
“我叫魏红。我的名字可没有你的那么雅静。其实,你在电脑屏幕上已经看到了我的名字,为了表示谢意,还是自报一回我的大号吧!不过,我想在上岗之前,给你们提个小小的建议,今后能不能把‘陪听’这个容易招人误解的职业,改为‘伴听’,让它更清白一点呢?”“感谢你的提醒,我们现在就改。”说着,她在电脑职业中介的栏目中,改掉了原来的名称,换上了“伴听”二字。她重新坐回到电脑桌旁,对我莞尔一笑说:
“你要去的地方,是个军队离休干部的疗养所。在西山脚下,那儿环境幽静……”
“工资呢?”我打断她的话,“至少够我吃饭吧?”
“那还用说吗?但是我要告诉你一点,干这个差事要有耐心,你将要面对的是个落生在世纪初的老人。你明白吗?”
“我懂。如果是外星人就更好。”
林笑一笑两个酒窝:“你还挺幽默,在合同上签字吧!”
我在那张纸上写下了我的名字。在美国西雅图入学通知书到来之前,我应当学会适应自立的生活习惯——尽管这是父母并不十分同意的事情,在这方面我是家庭的叛逆,叛逆意识来自我要学会独立生活。这不需要家庭投票表决,我的意志就是句号。我挥手向林笑告别。
两天之后,我接到一个电话:“你来工作吧。从西直门上公共汽车,途经颐和园往西,在玉泉山旁边,有一座花园式的楼房,门口还有警卫。你向警卫报上你的名字,就可以进来了。”
二
凭着我的感觉,我的主人是一个挺有来头的人物。什么人能够享受伴听的待遇,在西方19世纪的小说里,我见到过孤独老人雇用女仆,给他(她)读小说什么的,以打发他(她)的时光,那情致十分古典。在当代的外文杂志上,我也看到过不愿进养老院的老人,找一些有文化的女士,陪着她或他养花种草。当然那些老人都是些有钱的人,中国的钱和权是连在一起的,我断定我的主人一定二者必居其一。在大学学习时,我的爱好是读一些福尔摩斯的原文小说,作者柯南道尔那种严于推理的逻辑思维,对我影响很大——我就是拾人家的牙慧,来判断我未来主人的。
下了公共汽车,向平民百姓问路,那些居住在山脚下的人,竟然不知道这儿有什么疗养所之类的地方。后来碰到了一个身着戎装的军人,他仔细地告诉我去那儿的路线,才算解决了我的疑难。不过,我已经走了不少的冤枉路了,待我按着他的提示,绕了两个S形弯路后,一片坐落在林荫中的小楼楼群,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实在是个不错的地方,山峦草木葱茏,绽开于万绿丛中的映山红,在山风中左摇右晃,使人想到俏丽的古代仕女的裙衫,惹人千般遐想,逗人万种思绪。我想如果有人从远处看我,我这身白衣白裙,一定也是一道脱俗的风景,因为盛夏时节的西山虽然姹紫嫣红,但是唯独没有白色。我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窥视我的人影和目光。我当真要感谢那位电脑小姐,让我在去美国新泽西州之前,离开闹市,有这么一段拥有自然的时间。无论我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与自然贴得这么近,我也就心理满足了。
终于我看到楼群外边的那圈铁栅栏了。那儿站着一个持枪的门卫,他看了看我的应聘证明,指了指楼群中的1号楼,我就兴冲冲地朝那儿走去。老实说,我在兴奋中也不无遗憾。这么好的山,这么好的绿,那楼群不仅一律是平顶楼房,而且在色泽上,也一律是青灰颜色。也许是我过多地欣赏过欧洲风情照片和录像之故,觉得这楼群十分单一,就像是一个个身着中山装的老人,笔杆条直地站在那儿。中国喜欢突出共性,连楼群的建筑也是这个模式。当然,这些建筑并非今天之作,它隶属于50年代或者60年代,但是它实在与这山这绿以及山和绿形成的自然景观,失去了美丽的和谐。想到这儿,我又暗自笑开了我的浪漫,历史就是历史,那不是我这个弱女子能够搬得动的。历史是铁,我这是把历史感情化了。不是吗?我擦了擦头上的汗,按响了1号小楼的门铃。
门开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出来迎接我的不是我想象中的老人,而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他看了看我,向门内一指,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凭我的直感,他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化学成分:是兴奋?不完全是。是窃喜?有那么一点。我猜着了,他一定是那个老人的秘书,认为来了我这么个伴听的大活人,他肩上的担子轻了,这就是他目光中闪烁出来的东西。走进小楼门内,是一间公用的会客室。沙发式样虽然有点陈旧,但还整齐干净。十分刺目的是茶几上的那台电扇,我断定那是80年代初期的品牌,一边转着一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就好像是一台老式的电唱机,它发出的那种声音,有悖于环绕立体声音响的时尚。
“请坐。”我坐在了沙发上。
那年轻人首先把电扇吹风的方向,转向了我。我客气地说不热,同时用手绢当扇子在脸边挥舞着。按说,西山脚下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比市内的气候要凉爽许多;我之所以仍然感到炎热,是因为内心的焦躁,我不知道我这服务的对象,是个什么角色。他身边既然有秘书,何必再要一个伴听?
“欢迎你来疗养所。”他说。
“你是他的秘书,是否能给我一点提示什么的。比如,首长的脾气秉性,生活爱好……”
他打断了我的话,并对我尴尬地一笑:“你错了,我是原来的‘陪听’,其实你把这项工作称为秘书,也不能说错。人老了,有老人的一面,也有返老还童的一面。该怎么对你说呢……你自己慢慢体会吧,也许这个工作更适合于女性。”
噢!原来他是个男伴听,要离任了,我是来顶替他的人。他告诉我,首长是个用语言难以说清楚的人。他又说世界上有许多好人,可并不是好人都可爱。“还有……还有……还有……”了半天,他也没能说出“还有”些什么东西是应该告诉我的。我不是个低智的笨蛋,听话听音已然断定出,我的主人不是个容易伺候的角儿,不过,我父母生下我来,就说我是个不安分的怪胎,他没有抖搂开的“还有……”不但没有使我产生畏难却步之意,反而增加了我对主人的兴趣。要知道,时尚中的男人和女人,在物欲大潮冲击下,已然赤裸到一丝不挂,用不着你用X光透视,他们和她们的五脏六腑,已经一览无遗。我的专业是尖端的生物工程学,一切生灵都是我研究的对象,因而我对那位欲言又止的男伴听,心里升起一种淡淡的轻蔑。我已然剖析出我刚刚与他初见时的他那一丝笑意,他不过是为找到了我这个“替死鬼”心中窃喜而已。
“你可以走了。”我说。
他说:“我得和首长告个辞,不然他会认为我偷拿了他的什么东西。”
“会有这等事情?”我的心里咯噔一跳,“你有过偷窃的前科?”
“没有。我是一名高考落榜生,和你一样,是通过家政职业介绍所到这儿来的。”
“那就是说,他有心理障碍症了。”
男伴听大概仍然担心我会突然离去,便又呈现出忐忑不安的神情,“我看你对这项工作义无反顾,我才愿意告诉你,该怎么对你说呢,我过去读过一篇契诃夫的小说《套中人》,他又不完全像那故事的主人公……哎呀,还是你自己慢慢体会吧。”
我正要说些什么,楼上有了声音:“是不是新的生活护理来了,我听见门铃响了。”说着,一个矮矮的老头儿,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从二楼上走了下来。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他那一头散乱的银发,那银白的色泽使我想起学校秋游白洋淀时,顶在芦苇尖上的芦花白絮;继而,身着旧睡衣、蹬着两只拖鞋,出现在我和男伴听之间。他身体虽然不失矫健,但是面部却十分苍老,由于两腮缩了进去,显得颧骨很高;特别是他额头上的一条条沟壑般的褶皱,使人想到大山山峦的峰谷。由于我比老头儿身材要高上一截,看见他芦花放白般乱蓬蓬的头发中间已然歇顶,那歇顶的部位秃秃的,若同衰草围着的一块磨光了的石头。
老人显然没有丧失他的敏感,大嗓门地对那个将要离职的男伴听说道:“怎么,你还没有把我的绰号告诉她?那么让我自己对你摊牌吧,我的脑袋歇顶歇得有点特别,不是全歇成为秃瓢,只歇了脑袋中间那块,因而外号叫作‘中央’。我是东北关东人,姓甄名六,那个‘甄’字就是把‘西’‘土’‘瓦’加在一起,不是真假的真。这里的老家伙们常常叫我‘甄中央’。再去掉那个绕嘴的‘甄’字,你就叫我‘中央’好了。当然了,叫这个有点犯忌,你可以理解为,我是这个疗养所的‘中央’。”
我被这个老者的开场白逗笑了:“这名儿好记,我今后是称呼您‘中央伯伯’,还是叫您甄伯伯呢?”
“姓名好比辣椒、白菜,你随便叫什么都行。”
老头儿的随和,是出乎我意料的。疗养所顾名思义是个临时疗养的地方,他在这儿显然不是短期逗留了,不然的话,为什么还要生活护理人员来陪伴,而且算上我已经是第二个伴听了。于是我好奇地问了一句:“这地方是叫疗养所,不叫养老院……难道您的家不在北京,再不就是家里没有人……”
其实我问这话,完全属于多余。不外是被这个老头儿的随和激起了兴致,想对他的情状知道得更多一点而已。未曾料到这几句话,可捅了火药库,那“中央”不仅没有了刚才的和蔼劲儿,简直像是晴天滚过一声炸雷,他没有对问话的我发邪火,莫名其妙地对即将离任的男伴听大吼一声道:“你是怎么搞的,刚才我在午睡前告诉你,要把我各方面的情况,事先向新来的姑娘介绍一遍,你这呆子都干了些啥,怎么这姑娘对我的情况,啥也不知道?”
我手足无措地愣在了那儿。那个文质彬彬的男孩,面带窘状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额头大汗淋漓,他忙向老人解释说:“‘中央’伯伯,她刚到没有几分钟。不信,您可以问问她。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您就睡完午觉,下楼来了。”
“你还狡辩?我午休一个半小时,你有充足的时间和她介绍我的情况。”老头儿的手哆嗦开了,致使他手里的那把离了骨的破芭蕉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您冤枉我了,我早就在这儿等着,可是她……她……刚到不足十分钟。不信您问问她!”我猛然醒过闷来,原来罪魁祸首是我。我赶紧为那即将离任的男孩辩解道:“甄伯伯,我到这儿顶多有十分钟。不怨他,怨我迟到了一会儿。这个地方很难找,您有火就发在我身上吧!再说,我有充足的时间陪您,您将来慢慢对我说好了。”
老头儿把头扭向了我,那目光火辣辣的,就像是八月的炎阳。我的眼睛如同被烫了一下。我正不知该怎么应急才好,低头与抬头之间,老头儿眼中的那团火,渐渐黯淡了下去。我想大概因为看我是个女孩,怕我承受不了他那霹雳闪电的火气之故吧!借着这个“多云转晴”的机会,我再一次对甄六老头儿表示,愿意听前辈对晚辈讲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