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列车上曾出现了“海市蜃楼”的幻景,不过,时间太短促了。
车窗外有敲打车窗的声音。
那不是雨滴,而是雪粒……
北国初雪,车窗外奔跑着的电线杆、树林、村舍、山峦,都无一例外地穿起了一身银衫。
我趴在硬卧铺位上,望着车窗外斜飞的雪花,因酣睡而中断了的思绪,重新萦绕于怀:对!也是这样漫天皆白的严冬,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这些已经摘帽的“老右”和刑满释放的牛鬼蛇神,通通被装进列车车厢,从渤海湾抛向山西。
白的是雪……
红的是血……
我们挤在吃得过饱的车厢中,惊魂未定地向外望着:墙上书写的一律是“油炸”“砸烂”“血战”“炮轰”一类刺激人视觉神经的字眼。混乱的街市,疯狂的人群,武斗的棍棒,飘飞的字屑,甚至在娘子关的山峦上,都挂上了“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殷红横标。在团团飘飞的白雪中,那横标像一面浸透了鲜血的长幅布,显得格外扎眼。
昔日精力充沛得像头公牛一样的范汉儒,斜靠在我的肩膀上,紧紧闭合着双目。在车上,他已经一天一夜未进食了,走走停停的列车,一天一夜才把我们拉出了娘子关,进入了晋阳地界。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他不愿意离开他经营了几年的养鸡场。但一场十级台风,连“大树”都给连根拔了起来,一片树叶还能顶得住席卷大地的旋风吗?记得,当我们突然接到调离命令时,别人都在忙着收拾行囊杂什,而他却疯了一样跑向鸡舍,抄起了一把大扫帚,只是扫!扫!扫!不停地扫。鸡舍内外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可是他那身沾满鸡屎的“鸡倌服”——一身破棉袄棉裤,没来得及换,就登上了卡车。
当时,我们只当是场内的调动,因而并不太压抑。只是“黑姚期”面色阴沉,一直在卡车旁转来转去,似有重重心事。我们宽慰姚队长说:
“过几天,我们集体来看您。”
“您知道我们调到哪儿去,也可以去看看我们嘛!”
“姚队长!我们到底调到哪个队去?”范汉儒半路插出一杠子,“那个队有养鸡的活儿吗?”
这时,“黑姚期”才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看着周围没有戴“红箍”的造反派,迅速地吐出了两个字:“山西——”
“啊?”大哗之后是一片死寂。
远在关山之外的这个地名,震惊了每个人的心。范汉儒猛然从汽车槽帮里跳下车来,焦急地问:“是我们一个队去,还是都去?”事情如此急迫,他顾不得再保守他的秘密了,“那些女号……干脆我直接对您说吧!我想问问,那个陶莹莹……她也调往山西吗?”
“她和你有什么关系?”“黑姚期”惊异不解。
“我求求您,您给田队长挂个电话问一下吧!”范汉儒头上急出了汗珠。
“刑满就业的人员都去。”
“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刑期满了!”
范汉儒用衣袖擦着大脑门上淌下来的汗珠。
“你和她……”
“她是我的……我的……未婚妻!”范汉儒已经无法选择准确的称呼了。
“黑姚期”动情了:“你上车吧!我去打个电话问问。”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分场部电话室。范汉儒爬上卡车,两眼直溜溜地看着电话室那扇玻璃门。就在这时,胳膊上早就戴起“红箍”的崔管理员,披着一件蓝棉大衣走了过来。他春风得意地跳上第一辆卡车的踏板,朝一字长蛇的汽车队晃动一下手中的三角旗,汽车的轮子转动了。
“停停——”范汉儒扯着嗓子喊着。
“停停——”范汉儒敲打着汽车舱顶。
“催命三郎”从踏板上看见是范汉儒,示威地掏出腰间的手枪,朝他晃了晃说:“范汉儒,你要敢违抗林副统帅的一号战备疏散令,我处置了你!这是啥子时候?这是战备疏散的非常时期!给你们这群反革命去找个新窝!”“哐当”一声,车门关了,他钻进了汽车舱。
汽车走远了,走远了……
我们看见“黑姚期”追着汽车跑了几步,就扬起了两只手臂。他像海军在旗塔上打旗语一样,把手连连向下摆动。范汉儒站在行李上焦急地凝望着,他拼命想从“黑姚期”的手势中破译出陶莹莹命运的秘密来,但距离太远,加上滚起的黄尘遮目——他失望了。
我宽慰他说:“手势向下,是肯定的意思。说明陶莹莹和我们一块出娘子关。”
“别给我说过年话了。”他沮丧地低下头。
“你怎么这么糊涂,要是否定的意思,姚队长会左右摆手的。”
“有点道理。”他微微露出喜色。
“这就是说,她已经刑满就业了。”我充当着福尔摩斯,尽量朝有利于“六点钟”的方面推理,“如果她也到了那儿,老兄,你可就不再是做梦了!”
范汉儒抖了抖肩上披着的鸡屎棉袄:“我总觉得有点玄乎!”
“瞧着吧!你到晋阳一定会时来运转。那儿出过钟情的‘苏三’,你小子可别当二十世纪的负心汉!”
他低头咂摸着我的话。汽车带起的风,一下吹起了他的棉袄。我一把没抓住,那件棉袄像面风筝一样,飘飘悠悠飞向了荒芜的原野。范汉儒像个疯子一样站起来,张开双臂呼喊着:“让它飞去吧!连同我们的灾难,一块儿留在这块土地上。伙计们!别皱眉头了!哪块黄土不打粮食!哪块土地不长青草,连戈壁沙漠上边还生长‘骆驼刺’呢,为什么要像挨了霜打一样,耷拉着脑袋呢?”
眼下,换乘了列车以后,那些霜打的伙伴,脸上渐渐有了生气,而范汉儒却耷拉下脑袋了。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一颗没有支撑力的葫芦,依附在我这个藤架上。
“吃半个窝头吧!”
他摇摇头。
“泡水吃。”
他又摆摆头。
“我说‘六点钟’,别失望嘛!昨天晚上登火车时,车站的灯光那么暗,怎么能分辨出她来了没有呢!”我尽量宽慰着他说,“那么多长头发的女同胞,就是火眼金睛也难以分出张三李四来。你不能以此断定陶莹莹就一定没有来呀!”
他蠕动着起了一圈火泡的厚嘴唇,向我解释:“不,不,我没有想她,我是……”
“你在想谁?想‘黑姚期’? ”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把他的一只手塞在我的手心里。这时我才发现他之所以不吃不喝,并不只是属于精神因素——他在发着高烧。我摸摸他的脸颊,又摸摸他的大脑门,热得如同火炭,我顿时愣住了。怎么办呢?这是一趟拉运“特殊货物”的列车,而又是在这样特殊的年代,列车上除了司机、司炉和乘警是专职人员外,所有的“乘务员”都是由戴“红箍”的人担任,而押送我们出娘子关的总指挥就是那位青云直上的“催命三郎”。“小道消息”传出,他不仅仅是押送我们,还要在山西劳改单位长期落脚——因为有人看见他的爱人也登上了这列火车。这真是罪孽!
说来也巧,说着曹操曹操就到。我和伙伴们正谈论着要去找他想办法时,他披着一件蓝棉大衣,带着两个随从,巡察到这个车厢里来了。据说,喜欢披着大衣是老干部的游击习气;我们这位总指挥,年龄和资历都不老,只打过靶,没打过仗,可他也喜欢披着大衣,好像这样可以显示其身份,抖出他的威风似的。怎奈,这节“老右”的车厢太挤了,而这些不卑不亢的“腐儒”们,又不肯为总指挥闪开一条路。他只好用手揪着棉大衣的衣襟,在横倒竖卧的人缝以及旅行袋、包裹中,高抬着两只穿着翻毛大头鞋的脚穿行。
“报告崔队长!这儿有人发了高烧。”他走到我们的座位旁时,我向他汇报。
“叫崔总指挥。”他身后那个随从纠正着我的谬误。
伙伴们七嘴八舌地向他陈述情况,意思不外是让这位总指挥解决一下急难。崔队长平日就有用眼角窥探我们的习惯,此时,他朝病号斜乜一下,发现靠在座位上发高烧的竟是范汉儒,一下子计起了前嫌。他撇撇嘴说:“他拔草时健壮得很,这时能有啥子病?我看是偷吃鸡蛋多了,撑的!”
范汉儒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是国家干部,请你嘴上长点德行!刚才你上卡车时,不是拿出手枪来了嘛!你照我脑门来一枪吧!然后开膛剖肝,看看我的肠道里有没有一个鸡蛋星儿!我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我懂得自爱!你说我‘反革命’‘极右派’我都听着,可是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他从胸膛憋出来这段话后,像喝醉酒的醉汉一样,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撩开衬衣,露出光光肚皮,愤愤地说,“哪位身上带着削苹果的刀子,递给崔队长!让他扒开我的肠胃,看看是……”范汉儒摇摇晃晃地倒在了椅子上——他有些烧糊涂了。
车厢里顿时炸了窝,“不平则鸣”之声,从车厢每个角落传来:
“崔队长!延误了治疗时间,你可要负责任。”
“我们都是摘了帽子的‘右派’了!按政策应当有享受医疗的权利。”
“我们要上书党中央,告你践踏劳改政策!”
尽管“啥子队长”正值春风得意之时,但他毕竟是没经过大阵势的“雏儿”,在乱哄哄的抗议声中,有些心虚了。为了不失体面,他吓唬范汉儒说:“告诉你,车厢中闹事都是你挑起来的,你要是啥子病也没有,到了山西咱们再算账!政府对一切罪犯都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现在,你们去个人到九号车厢里,把随车的医生找来吧!”说完,他匆匆在一张纸片上写了“通行”二字,并签上他的大名后,就到前边的车厢去巡视了。
我自愿为范汉儒去寻找医生,一则可以串车厢看看车里的全部“货色”,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在女同胞的车厢中,能找到“六点钟”时刻挂念的陶莹莹。拉开我们车厢的门,我立刻惊异地站住了:陶莹莹正站在车厢和车厢连接的过道上。她不再穿着带有号码的黑色囚服了,上身穿着一件半旧的黑呢短大衣,腿上穿着一条古铜色的灯芯绒的军裤,脖子上围着一条花格围巾——她手提着一个医疗箱,似正想推门走进我们的车厢,但又十分踌躇的样子。我拉车门的声音,使她迅速转过身来,并且发现了我。我欣喜到不能克制的程度,激动地伸出一只手:“你好!陶医生!”
她持重地看了看我,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我……我……我不认识你。”
“不能一获得了自由,就得了健忘症嘛!”我说,“在那块土地上,我不是还为范汉儒同志,装疯卖傻地给你拍过‘无线电报’吗?‘范汉儒这小子又去养鸡啦!’当时,你在田埂埝上还向我点头表示过谢意呢!”
“噢!”她的记忆复活了,向我伸出手来。
“为什么站在这儿挨冻?”我问。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串车厢巡诊,走到你们这个车厢门口,不大好意思……”她很窘。不知是由于她天性喜欢低头,还是当女囚时,低惯了头,她和我说话时,两眼一直看着脚尖。
“你来得正好,总指挥正命令我到九号车厢去找随车医生呢!真想不到就是你。”
“有病号?”
“范汉儒。”
当我把陶莹莹引进我们车厢时,她如同一个受到夹道欢迎的“首长”。有人鼓掌,有人欢呼,更多的是向她行注目礼。那热烈劲儿,绝不亚于高尔基的小说《二十六个和一个》中,那个女主人公出现在众多粗犷男工面前时的情景。其实,按世俗的观点来解释,她的身份比我们中间任何一个都要卑贱,因为她当过地地道道的囚徒。但她在车厢里所受到的礼遇,在“男儿国”中可谓盛况空前。尽管车厢里已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了,我们还是把范汉儒坐着的那两排椅子腾空,让给陶莹莹和“六点钟”,以便于她为他检查身体和说一些他们之间该倾吐的那些语言。
嘈杂混乱的车厢顿时安静下来。就好像这是一节行李车,虽然塞得满满的,但都是一些没生命的货物。我挤在过道那边的伙伴中间,虽然很想看看这幕悲剧生活中的喜剧,但理智在告诉我,应该多给他俩一点自由空间。我和伙伴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把头转向车窗。
窗外飘着白雪……
遮天盖地飘飘悠悠……
虽说我的两眼望着粉雕玉琢的银色世界,可是耳朵似乎丢在了那“半球”:
“我还以为你留在……”声音很轻,好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真想不到……”
“我刚留场就业半个月,看起来好像是命运使我们……”
“那边有黄河……黄河。”
“三十九度三!”
“那边有‘重耳走国’的遗址。”
“给你打针吧!”
“那边的平阳府是尧的故乡。”
“疼吗?”
“唐朝大诗人王维、元稹、白居易,还有柳宗元都祖籍山西。”
“再吃两片药吧!”
“那儿还出土‘乌金、墨玉’。”
“水!有开水吗?”
我猛然惊醒,忙从火车的小桌下拿出暖壶来,递过去。我递过暖壶后,马上退回到这“半球”来。
喝水声,一口接着一口……
火车的鸣笛声……
列车的奔驰声……
列车钻进了长长的隧洞。
白雪突然消失。
车厢一片幽暗……
那“半球”没有低语声了。
隧洞是这么长啊!真长!“大概此刻还有人嫌短吧!”我想,“对!火车应该在这里突然拉闸,停车,或者是‘红卫兵’勒令火车在这儿停上两天一夜。”
霍地一下,世界又明亮了,亮得扎眼。
低语声重新开始:
“你喜欢古老的黄河吗?”
“嗯!”
“我爸爸在黄河套背过纤绳!”
“真?”
“《黄河大合唱》,开头怎么唱来着?”
“‘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
“我们能看见黄河吗?”
“能。有棉被吗?”
我再次过到那“半球”,麻利地打开范汉儒的行囊。糟了,一股浓重的鸡粪气味,扑鼻而来。我忙把他的行李重新捆好。在我动手解自己行囊的时候,陶莹莹说了声“不必了”,便把自己的短呢大衣盖在蜷卧在车座上的范汉儒身上。我怕他冷,又把自己的破皮袄盖在了陶莹莹的短呢大衣之上。
“他有点烧糊涂了。”她说。
“也许是兴奋的。”
“让他好好睡一会儿吧!要多叫他喝水。”陶莹莹用手摊摊她棉衣上的褶纹,开始收拾听诊器、针头,“他身体挺结实,出两身汗烧就能退下去。你们注意,不要叫他吹风,再受凉容易转成肺炎!”
“陶医生!你再坐一会儿。观察一会儿范汉儒的病情再走嘛!咱们都是在历史火车头拐弯的时候被抛出来的‘同类’,有着共同的话题。”我挽留她,我想和她谈谈。
她站了起来:“不了!我还要到别的车厢看看。”
“那你把呢大衣带走,车里没暖气。”我动手掀开我那件破皮袄,想把她那件衣服拽出来。
她制止我说:“他刚睡着,别动了。我还要过来的。”
见她执意要走,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陶医生!我们被发配到山西哪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
“你呢?是不是不能和我们在一块儿?”
她的目光黯淡了:“真不知道哪块黄土是我的坟地!我们女就业队上卡车的时候,田队长倒是透露给我一点风声。说山西有二十多个劳改点,有砖场,有矿山,当然更多的是农场,连她也不知道我们女队在哪儿落脚。说实在的,当时我不太关心去山西哪儿,只关心你们‘右派’队是不是来山西。因为……田队长倒是把这个底告诉我了。所以,我知道你们也在这趟火车上。”
一提在哪儿搭窝,伙伴们都围拢了上来,把陶莹莹当成了“消息灵通”人士,乱哄哄地提着各式各样的问题。
“你当跟车医生,没听见‘总指挥’漏出过一点口风?”
“你总比我们知道得多一点呀!比如是去雁北?还是晋中、晋南?”
“相信我们吧!我们绝对保密。”
车厢里的一双双眼睛,都渴望着陶莹莹的回答。
陶莹莹的脸色绯红。显然,在她的境遇中,从没有受到过如此的信任;她窘得半低着头,激动地说:“我……我很感谢大家。别看我肩膀上背着个药箱,好像比你们要强一点似的,不,因为我在大学是学医的,劳改队是要发挥我一技之长。其实,我比大家犯的错误要严重,和大家身份不能相比,如果命运能把我们支配到一个劳改单位去,大家就会慢慢地知道。”她似乎怕我们再提出什么问题,深情地凝视了昏睡的范汉儒一眼,就背起药箱走向车门。
我们似乎比刚才更熟悉了,招呼她:“再见!再见!”
她激动异常,还没步出我们这节车厢,眼角就涌出泪花。
门响了一下。
她——去了。
我坐在范汉儒的身旁,默默地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心里感到非常充实,并为“六点钟”的未来而由衷地高兴。她的确很漂亮,面孔甜而不俗,五官雅而不娇。如果用古典小说中的词汇来比喻,她的一举一动,不属于“小家碧玉”的形象,而应纳入“大家闺秀”的范畴。唯一使我感到有点费解的,倒是她显得太压抑了,就像一个身上背着沉重包袱的行者,弯腰驼背地走着她漫长的驿路。但就是这样一个莹莹,在稻田地里居然敢冒“催命三郎”之大不韪,主动顶起降临在范汉儒头上的“雷”,干出使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
范汉儒在睡梦中呼喊着“黄河”。他大概梦见了他也像父亲那样,背着勒进皮肉里的纤绳,正在拉着一条没有帆桨的重载船吧!不然,他的额头怎么会坠落下那么多的汗珠呢!一滴、两滴……十滴、百滴……顺着他开阔而外凸的前额泉涌而出!不,也许他正做着一个完全相反的梦:壶口瀑布垂天而落,他正在黄河巨浪中击水而游。黄河的胸膛是那么宽阔,而他自己却是那么渺小!游啊游啊!怎么游也游不到沙滩。他奋力挥臂,使出全部力量,想找到她的边沿,但是没有!因为她太辽阔了,博大得如同母亲的胸膛,这一串串晶莹的汗珠,或许是因为兴奋而滚落下来的吧!
“水!我渴——”
他醒了。
伙伴们为他倒水。
“多喝点!”我端着杯子喂他。
他到底是苦难敲打出来的硬汉子,喝罢了水就从座位上坐了起来,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窗外:“这是到哪儿啦?”
“到晋阳界了。”
“哎!陶莹莹呢?”他的记忆随着他的身体一块儿活了过来,“我恍恍惚惚地感到,她用听诊器听过我的心脏,给我打过针,还……”
“你小子一向不诳朋友,”我说,“车过那条隧洞的时候,你们的声音怎么哑了?”
范汉儒用线衣袖口擦擦满头热汗,回味地说:“那不是我做梦吧!我好像感到当时她……她……她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然后,我好像是奓着胆子亲了她的手一下。老弟!这都是在迷迷糊糊的情况下产生的勇气,当时我就好像喝醉了酒一样。”
“她等会儿还要来复查。”我说。
“你没骗我吧!”
“你看!人家把短大衣都留在这儿了。”
范汉儒拿起那件旧呢大衣,像看一件罕世珍宝一样,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半天,喜出望外地说:“瞧这意思,我来山西是上帝的召唤。古诗中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好像为我写的一样!叶涛,你说是吗?”
我担心他话多伤神,忠告他说:“陶医生说不许你起来,你还是躺下吧!”
“叶涛,她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劳改队已经把我淬过火了。”他得意地拍了拍胸脯,笑吟吟地看着我,“浑身每个部位都硬得像三棱钢!”
“照你这样说,陶医生可以不必来了。好!我马上去通知她。”我佯作要走的样子。
范汉儒当了真,拉着我的衣袖说:“别走!刚才我烧得迷迷糊糊,如同腾云驾雾一样,正经的话还没和她谈呢!
“还有什么谈的?”我说,“列车过隧洞的时候,一切都尽在无言中了。你再看看,这玩意儿是随便给人盖的吗?这是人家身上御寒的衣裳,可是却给你盖上了。”
范汉儒马上担心起陶莹莹来了:“她不冷吗?”
“待人家取衣裳来的时候,你加倍补偿人家为你付出的牺牲吧!”
他愣了:“怎么补偿?”
“用你的心。”
范汉儒笑了:“好!一定照办!”
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冰冷的窝头他嚼得那么带劲。两个窝头下肚后,又把伙伴们送来的两暖壶热水喝了个瓶底朝天。肚子饱了后,他更有精神了,喋喋不休地和我说东道西,我却困倦得难以支撑了。
一觉醒来,车厢里已经亮起了大灯。范汉儒似乎还在编织着自己的梦!他把头靠在椅背上,两眼直溜溜地望着圆拱形的车顶,任列车怎么剧烈地摇摆,他也没有摆动他那遐想着的身姿。
“莹莹怎么还没有来?”我心里开始不安了。
“人活着不能太自私嘛!一个跟车医生,要负责整个专列上的病号。也许,她正在哪一节车厢给人看病哩!”范汉儒显得比我心里还敞亮,似乎他和她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因而口气里充满了自信。
列车的行速渐渐慢了下来。
“刺——”的一声,列车停了。
一路上的偶然停车太多了。好像由于车上的“货物”尽是“淘汰物资”之故,连这条绿色的长龙,也比其他列车身价低了三分。它见车就让路,动不动就拉闸停车。
我透过结冰的玻璃窗,看了看窗外的世界。这是个无名小站,既无站牌,更无站台;极目所到之处除了雪还是雪,突然,停放在暗处的几辆卡车,同时睁开了“眼睛”,漫荒野地的小站,立刻亮如白昼。这时,我才看见列车周围,十步一岗地站着不少持枪的哨兵。我立刻捅了“六点钟”一拳头:“瞧!”
“是不是我们赶上了大武斗?”
“人家和我们这快咽气的死猫斗个什么劲?”
“那……是对我们夹道欢迎!”他诙谐地说。
“不知死的鬼!你往这边看!有‘货物’在这里下车。”我隔窗指点着列车中腰,“看头发围巾和衣裳,是女同胞下车了!”
“女同胞?”
“就是女‘就业人员’!哎呀!陶莹莹会不会在这儿下车?”我心跳的速度顿时加快了。
“不会吧!跟车医生得跟列车走到头嘛!”他判断着。
“我看是恋火把你烧糊涂了。她下了车,不会再找一个跟车医生吗?”我焦急地说,“女队的人都在这儿下车,能把她一个人拉到咱们‘男儿国’去吗,傻瓜!”
范汉儒昏热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反而对我说:“她应该来告个辞嘛!”
“她是出来旅行吗?她也和你我一样,是发配山西。下车之前,还能允许她乱串车厢?笑话!”
“这怎么办?”范汉儒慌了手脚。
我俩合力开着窗户,里边那扇经不起我们的蛮力,被推了上去,外边那扇窗户,被冰雪冻得结结实实,任凭我俩咬紧牙关,使尽平生力气,也没能撬动分毫。时间急如星火,车窗外的雪地上,“女同胞”已经列队集合点名了,身穿素格花棉衣的陶莹莹,有意识地排在靠近我们车厢的地方,解下脖子上的围巾,貌似掸她头上的雪,实则在向我们挥手告别。大概是因为她穿得太单薄,她不得不一边掸雪,一边不停地跺着双脚——像即将远征的士兵在原地踏步。
范汉儒急了,他抱起她的短大衣,向车厢门口冲了过去,他很健忘,进入夜间行车,车门就已经锁上了。他只好又扭头跑回车窗旁边,遗憾的是,这时,崔总指挥已经办理完了“货物”移交手续,陶莹莹尾随着“女同胞”的队列,向那一排被白雪埋了半截的卡车走去。她两步一回头地朝我们这个窗口张望,当她走到卡车旁时还奓着胆子向我们这个窗口摇了摇手。
“看!她的意思是不要这件呢大衣!”我说。
“不行!卡车上会冻死她的。”他急中生智地抄起一个暖壶,“忽”地一下,把热水浇到窗棂上。这下可好,不用撬,车窗就开了口子——那冰冻的窗玻璃突然遇热,炸裂了。风卷着雪,猛地从破裂的大口子钻了进来。
“你闯了祸了!”我告诫他不要再喊叫陶莹莹,以免惊动“催命三郎”。可是,这时的范汉儒,已经如同受惊了的野马,丧失了理性。他把呢子大衣卷成一团擎出车窗,挑着嗓子喊着:“喂!这是你的……这是你的……你到哪个地方?告诉我一声!快说,车要开了!”
陶莹莹已经登上了卡车,再次连连摆手。她微弱的答话声,被列车“哐当哐当”的启动声淹没了——列车离开了这个雪原上的小站。
卡车向北。
列车向南。
相背而行。
天各一方……
范汉儒像拳击场上被一个具有无穷力量的拳击手击败了一样,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