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弟!我就这样被划为“右派”,在二十一年之前,乘这趟列车南下了,一路上痛苦的心情,简直难以用语言向你表达。你想想,这次“南下”渡江,不是去参与百万雄师直捣“黄龙府”的战斗,而是戴着一顶“右派”的帽子,以一个专政对象的身份,去接受监督改造。
按说,在凤阳这块地方,我可以见到凤妮了,理应有一点欢快之情;可是老弟,火车离安徽越来越近,我倒觉得离凤妮越来越远了。你想想,一个戴着“金箍”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尽管我自认为纯属冤枉——和一个阔别了近十年的女共产党员会面,将意味着什么?
唉!生活就是这样捉弄人,当你迫切需要寻找幸福的时候,幸福像迷雾一样难以捕捉;而今,随着火车车轮的滚动,你日夜思念的幸福,向你的怀抱狂奔而来,你又变成了没有爱的权利的思想囚犯!道理很简单,右派等于反革命,一个反革命怎么能奢想和一个女共产党员在一个屋顶下生活?怎么能在一个床板上睡觉?即使凤妮理解我、信任我,我怎么能耽误她的锦绣前程?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刊登×××和右派×××划清界限的消息,耳闻目睹多少起离婚案件,我如果再想和凤妮在一起生活,无异于把她拉进火坑、泥潭。因此,在火车上我横下一条心,要尽量回避和凤妮的见面。
我们几个单位的三十多个“右派”乘员——这是列车员为了避免叫同志二字,而创造出来的新称呼——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下了车,一辆卡车装人,一辆卡车装上我们的行囊、杂物,开向我们的改造基地——茶树湾农场。这个地方依山傍水,使我这个久在楼阁中工作的人顿感心胸开阔,耳目为之一新。欢欣之余,难免心情有些惆怅,这儿是凤妮的本乡故土,我多么想看,又多么怕看见和我共过命运的战友啊!当汽车驶过正在开镰收割的稻田,无数男工女工停下镰刀,向我们眺望的时刻,我的心就狂跳起来,我希望从众多妇女的面孔中,突然发现凤妮,以平息我无数个昼夜的思念;可是我又不希望她看见我——一个为新中国诞生而勇敢搏斗的共产党员,被下放到这块土地上来赎罪。老弟!人,这个高级动物,为什么有那么多相互矛盾的思想,为什么又有那么多条颠着波浪的感情溪流,要是没有这些玩意儿该有多好!那样,我将没有任何痛苦,像个机器一样,在这块土地上改造到最后一口气;可是我偏偏是个人,是个活人,是个没有一件感官失灵的活人,唉!……
还算幸运,在那么多张女工的面孔中,我没有发现凤妮;准确点说,也可能我发现了,但已经不认识了。时间流逝过去十个年头,凤妮再也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了,谁知道她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农场对我们这批“右派”不算坏,叫我们休整两天,熟悉熟悉环境,准备当好一个“地球修理工”。头一天,我躺在床铺上,陷入了感情和理智的大搏斗之中。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爬起来,拿起画笔画夹,去画一幅写生;我想用画笔和大自然转移我的心灵伤痛。
天,出奇的美,玫瑰色的朝霞像块紫红的幕布,正在徐徐拉开,向遥远的天际隐退;太阳似乎就要登上这个大地的舞台,它把无数条金色的光束洒向蓝天。啊!早上的蓝天宛如一泓秋水,没有一星污痕,两只歌唱黎明的云雀,从远天飞来,时而比翼而飞,时而双双停在天空之中啁啾啼鸣,好像总唱着同一句歌:“瞧!我多幸福!我多幸福!”
我坐在一个土坡上,调好颜色,拿起画笔,我想把蓝天、远树、朝霞都画进去,甚至连这两只幸福鸟儿的啼鸣也融进画面。偏偏这时,土坡后面又响起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可能是这匹马脖子上还系着一个铜铃,蹄声伴着有节奏的铃声,惊起溪水旁的水鸟,水鸟展翅悠然而飞。老弟!此情此景真有画面容纳不了的诗情画意。
如果在艺术创作规律中确有“灵感”这个怪物的话,我承认此刻我是她怀抱中的婴儿。我那支画笔饱蘸着浓浓的色彩,在画纸上神往地描绘着大自然的瑰丽容颜;我忘记了痛苦,在大地——人类的母亲襁褓中,我渐渐陶醉……
若不是背后有人呼唤我,我这幅画能够很快画完;这时,背后有人呼喊:“同志——”
我不情愿地停下画笔,回过头来,离我有十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位眉宇清秀、面孔红润的女同志。她穿着一身毛蓝色裤褂,手里挽着一匹雪青马的缰绳;早晨的风,吹散她耳畔的短发,摇响雪青马脖子上的铃铛,让人一下子联想到古典小说中身材矫健的女侠,不,用现实一点的话来说,一定是个飒爽英姿的女民兵。
老弟!由于我这个专政对象的身份,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而起。我想,我这么早在这儿画画,是不是使这位女民兵产生了疑惑?不然她为什么把马拴在道旁榆树上,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了过来?十米、八米、五米……距离在缩短,在离我只有三四米的地方,这个女同志突然停住了脚步,接着,她细长的眼睛瞪圆了,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我。这一瞬间,我的心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天哪!她多么像十年前的小姑娘凤妮?我扔下手中的画板、画笔,从土坡上站了起来。
我们默默地注视着,我很想呼喊她的名字,但我没能喊出口;因为我记起了在北京首都剧场,把一个跳《采茶扑蝶》舞的女演员错当凤妮的教训。她似乎也不敢认我,一个手指使劲抠着褂子上的纽扣,胸脯像潮涨潮落般一起一伏……
“同志,你……”我压抑着激动和不安,吐出结结巴巴的几个字,“你是……”
“我是茶树湾农场的干部。”她拢了拢耳边被风吹散的头发,忐忑不安地微笑着,“在县委开会的时候,听说从首都来了一批下放干部,急着赶回农场来了,你……你……”
我不好意思直接告诉她我是个右派,便含混地点了点头:“对!我也是从北京来的!”
“是个画家?”
“业余爱好!”我不眨眼地望着她说。
“我向你打听一个同志,是你们的同行。”她微皱眉心,像是回忆着什么往事一样,面带忧虑地说:“他……过去是伪国立艺专的学生,叫高水……”她吐出“高水”两个字之后,仰起面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审视地盯着我。
我无法控制感情的煎熬,往前跨了两步:“你……你是凤妮?”
“高水哥!”凤妮的脸因极度冲动而抽搐痉挛,像早晨晶莹露珠一样光洁的大颗泪花,爬下睫毛,流淌到嘴角上。“我看着像你,可……是怕认错了人哪!”她一下抓住我两只手,低声地自语着,“我……写了多少封信,都没有回音,眼前不是在做梦吧?”她那双泪水蒙蒙的眼睛,从我的头发梢一直打量到脚跟,仿佛在判断着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老弟!一看她那双深情的目光,我的心都碎了。我该向她说些什么呢?我虽然是把凤妮引出地狱之门的高水,可是这个高水,在震撼灵魂的历史风暴中,已经像一棵树一样被连根拔起,成为被开除出党的“反革命”。我真想立刻把这个情况告诉她,可是面对着那双垂泪的目光,握着那双因喜悦而颤抖的手,我的勇气消失了,把到了舌尖的话又咽回去。你想想,我怎么能刚刚见面,就给受尽苦难的凤妮当头一棒呢?
她看我有些踌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举给我看:“你还记得这块手绢吗?”
我拼命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在车站站台上,”她破涕为笑地提示我说,“你送给我擦泪的,上边印着一片红叶!”
我顿时回忆起来了,那是我在伪国立艺专搞地下工作时,为了激励自己的斗志,时刻用“一片丹枫”以表示对革命的坚定和忠诚;在送别凤妮去解放区的夜晚,由于时间匆忙,没有向她讲起这块手绢的含义,而送给她擦惜别的泪水了。时隔十年,这样一块小小的布片,她居然保存得这么完整!很显然,她是在革命队伍中理解了“红叶”的意义,认为这是情操的象征。她以中国妇女所特有的忠贞美德,把这个印有“红叶”的手绢细心地保留在她心灵的深处,岁月如流水般逝去,但那片枫叶仍然鲜艳殷红。
我默默地望着这个像水晶般纯洁的姑娘,不觉眼角潮湿了;我多么想在这安静的早晨,张开两臂紧紧地拥抱她,畅吐这么多年的思念之苦。但是不能,不能,不能把我的苦难,像导电的金属品一样,再传到她的躯体之上,使她陷入和我同样的苦难的深渊。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把话题转向了大自然,我说:“凤妮!想不到你的家乡,有这么美!”
她弯下身子,拾起我那幅即将完成的画,像孩子似的惊叫着:“哎呀!高水哥!你画得和真的一样!”她用袖口擦了擦画板上的尘土,纯真地对我说:“你把这幅画送给我吧!行吗?”
我告诉她,这是一幅未完成的画,等画完时给她。
她摇着头,表示不相信。继而,她忽然把画板放下,微微皱起了眉心。老弟!我想一定是我的难以控制的矛盾心情,在我的脸上有了表现,被细心的凤妮发觉了,不然,她怎么会那样地看着我,对我进行了试探性的盘问呢?
她说:“对了!我忘了问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过的,高水哥?”
我说:“我在一个艺术学院,一直当团委书记。”
显然,这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她眼皮眨了眨,轻声地问:“你……一定有了家了吧?”
“有了!”
她点点头,迅速地背过了脸去。当她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娇嗔的微笑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下子,像是老了许多,她强自镇静着自己,露出一丝不自然的苦笑:“高水哥!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知道凤妮误解了我的意思,向她解释说:“你知道我的家在哪儿吗?”
“不知道。”她淡淡地回答,似乎她不想知道这些。
我急忙告诉她说:“我的家在凤阳。”
她陡然回过头来,不解地望着我,面孔上流露出疑惑和迷茫的神色。
“真的,凤妮!”我向她身旁迈了一步,“我要在凤阳安家落户!”
就像天空一阵阴云过后,太阳又重新露脸那样——凤妮脸上的愁云飞散了,她含笑地指责我说:“你呀!高水哥,一句话为什么要分成两句说,你过去可不是这样,刚才你这样大喘气,我……我……”她晕红着脸,带着羞涩低下了头。
“你的家在哪儿?”我问她,要知道我是多么想知道她这么多年的生活情况啊!虽然,理智一直在提醒我:高水,你应该止步了,你们面前的路标是“此路不通”!但人的感情器官,是那么顽固,有时硬是不听理智这个“指挥官”的指挥,这是非常微妙的事。
凤妮详细地向我介绍了她离开我以后的情况:先在地方部队,后来到了冀东军区,打过硬仗,搞过医疗,在随军南下时,她已经是负责后勤军需的副连长。革命胜利之后,她转业到了家乡从事建设,现在是茶树湾农场的场长。她说话时,表情那么朴素自然,只有谈到她的家时,她嬉笑起来,有点娇羞地对我说:“家,我早就有了,你猜猜?”她不等我回答,用手往茶树湾农场一指:“高水哥,这儿就是我的家呀!它是个几百口人的大家庭,白天,我在这么多的稻田里劳动;晚上嘛,在电灯下读书,你看这不是——”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递给我看。
这时,我才觉得站在我面前的,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小姑娘凤妮了。虽然她面孔没有留下光阴流逝的痕迹,还是那么清秀安详;但是党的血浆滋养了这个黄连水泡大的少女——她成了朝气勃勃的农场领导干部。
我兴奋地说:“凤妮,今后你要多多帮助我!”
她瞪了我一眼:“高水哥!你是成心寒碜我吧!你是我生命的启明星!”她指了指天空唯一没有隐退的星星,“你看,对我说来,你就是那颗星星!”
“今天,我们的位置变了,你要对我进行监督!”
“监督?为什么用这样刺耳的词儿?”凤妮朝我笑着,露出两排像嫩玉米粒似的牙齿,“高水哥!我看你真不像十年前那么老实了,那时候,你严肃得像块石头,眼下,学会跟人家开玩笑了!”
老弟!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我感到不能再滥用自己的感情了,革命的责任心和对凤妮的深爱,都要求我向她明确自己的身份。虽然,这对我是个侮辱,对凤妮是个致命的打击;但迟早都要告诉她,而且越早越能遏止她狂涛般的感情,使两颗心同时冷静下来,这是严峻的生活给我出的一道考题,我必须交上一张合格的答卷。想到这里,我鼓足最大的勇气,对她说:“凤妮!这不是开玩笑,我是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送这儿来监督改造的!”
我话说得声音不高,但对她来说,无异于一声炸雷。她吃惊地后退了两步,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然后摇着她的齐耳短发说:“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真的,凤妮,我没有对你说过谎!”我安静地对她说。
她晕红的面颊,突然苍白了,接着额头鬓角沁出细碎的汗珠。显然,这是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她抬起头来再一次专注地凝视我,好像是审查我的话究竟是否真实;我平静地站着,接受着和自己阔别了十年、和自己生命有着血肉关联的姑娘目光的审查。
还用说吗?这一霎间,我的心像被痛苦撕裂了,多年的思慕、向往,被“右派”这两个并不属于我的字眼隔开;尽管我和凤妮相隔寸步,甚至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但那两个怕人的字眼,等于是一座万丈幽谷,把我们两个刚刚走到一起的躯体,抛到比原来更远的地方去。用一句形象的话说:那将是地轴的南北两极。一个女共产党员和“右派”是敌人,连同志这个称呼都奢谈不上,更不要说生命的结合了。
她默默地坐在土坡的一块石头上,用力拔起石头边的一丛野草,拼命在她掌心揉着,绿色的草汁染绿了她的手指,她还在揉着。可以想象,她此时的心里一定非常难过,我想安慰她两句,但找不到适当的语言;要知道,在铁的事实面前,纵然是富有音响的金子般的语言,也是软弱无力的。
就这样,我们相对无言地沉默了片刻。她突然甩掉手中的野草,从石头上站起来,深沉地注视着我说:
“为什么?”
我告诉她,我在鸣放会上提出:每个党委成员应当变成业务内行。
她的双眉向上一挑:“这话有什么错误?我下了水田,要是分不清稻苗和稗草,能算一个称职的场长吗?”
我低下头去,无言以答。
“还有什么?”凤妮追问着。
“还有……”
我突然收住了话头,我不想告诉她那幅《荷花魂》的画;如果告诉了她,等于给她的感情火上浇油,使她对我的感情更加炽烈;那样,就更难以解决严峻的现实问题。想起这些,我告诉她说:“还有……许多错误,你不必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我等你已经十年了。”她眼里闪烁着光洁的泪花,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我想,我是一个农村妇女,在革命队伍中虽然价值一样,在文化上有着很大距离,和你很不相配,于是,我咬着牙学文化,追呀!拼命地追你……”她咬着下嘴唇,使泪水只在眼眶里打着转,没有流下脸腮。
看见凤妮对我一往情深的样子,我肃然地意识到了我的责任——决不能叫她和我一同毁灭。可是怎样才能熄灭她胸中的爱情火焰呢?只有一条出路,从感情上使她对我绝望。我背过身来,免得她看见我因说谎而尴尬脸红。我冷冷地对她说:“凤妮,你不要再多打听我的情况了,由于我长期得不到你的音讯,已经和一个同行……今后——”
她打断我的话说:“高水哥!你在说谎,刚才你还说要在这儿安家呢!”
我灵机一动,顺水推舟地说:“在这儿安家,是指我改造而言的,我要把这儿当成家。”
她,沉默无声了。
老弟!此时此刻,我不敢回过头来看一看她的表情,但是我的直感似乎在告诉我:凤妮受了致命的一击,她坐在石头上,正用双手捂着脸,抽缩着双肩无声地哭泣着。头脑中臆想出来的画面,使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冷静,微微侧头一看,出乎我的意料,她在我背后,身子站得笔直,脸上虽然残存着未擦净的泪痕,但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这时,我记起来了:她性格中最闪光的东西,就是和苦难斗争。虽然对我她很娇柔,但对那个军统特务却是一把闪亮的宝剑;她是强者,而不是感情上的懦夫;当幸福来临时,她只是流泪;灾难临头时,她像石头下的竹笋,能顶起看上去她无法承受的压力。
我在她面前感到脸红心跳,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平静地对我说:“是真的吗?高水……同志?”
我干脆把痛心的戏剧演到底,硬着心肠说:“是真的!这么多年……你谅解我吧!凤妮!”
她,走了。
她满腹心事、步履缓慢地走下山坡。当她从那棵榆树上解下那匹雪青马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怨恨,不!不是怨恨;怀疑,似乎有那么一点……然后,她纵身跳上马背,抖动了马缰。
眼看走到自己身边来的幸福,又这么匆匆逝去,勾起我内心无限感伤;感伤突然变成极度的冲动,我忽然感到不应该这样伤害凤妮的感情,应该把我这十年中的情况都告诉她,于是我向她追了过去;但追了几步,理智像暴风雨之夜的闪电,在我头脑中闪亮了,我看见我面前的深渊。我想:如果把凤妮再拖到这个深渊里来,那才真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罪犯——我陡然地停下我的脚步。
我登上一块高高的石头,目光穿过茶树丛,看着她那身毛蓝色的衣衫,连同嗒嗒的马蹄声和铜铃声,一起融化在初秋的蓝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