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
把苦酒
——泼在我们的身后!
把甘露
——洒向我们的前头……
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进入了夜间行车。
硬席卧铺车厢里的大灯熄灭了,只留下卧铺下的几盏暗灯吐着清幽幽的微光;整个车厢的乘客,在列车有规律的轻轻摇摆中渐渐入睡了……
我,不知因为什么,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思绪就像车轮之下的铁轨,延伸得无限遥远……我想起从风华少年到严峻中年的生命脚步:生活激流中的沉浮,历史狂涛中的漂泊,人海行舟的风浪,泥泞路上的跋涉。1957—1978年,二十一年的风雨里程,波卷浪涌般地冲向我的记忆闸门……也许是由于我感情上的脆弱吧,我简直难以支撑这些苦难记忆的重压,索性从卧铺上坐起来,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
“同志!对个火吧!”
好像在十分遥远的地方,有人对我说话。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来,静了静木然的脑子,我看清了,要求和我对火的人,并不遥远,就是我对面铺位上的乘客。
我把打火机递给他,同时内疚地望了这个旅伴一眼。心想:一定是由于自己不小心,惊扰了人家的甜睡,便带有歉意地说:“您睡吧!我不会再打扰您了。”
他把打火机还给我,解疑地说:“我早就坐在这里了,自己睡不着,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呵!又是一个失眠者!我们两个人吸着烟,情不自禁地攀谈起来。
我说:“火车的摇摆等于催眠,您怎么……”
我对面的旅伴,从嘴里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感慨地说:“我二十一年没坐火车了,很不习惯。”
二十一年!这好像沟通我们两颗心灵的一句潜台词;我不自觉睁大眼睛,向坐在对面铺位上的旅伴望去。灯光幽暗,加上浓浓的烟雾,我无法看清我旅伴的那张脸;但白天他上火车时的情景,却闪电般地涌现在我的面前:他是从徐州车站上来的硬卧乘客,穿着一身褴褛不堪的蓝棉制服;虽然,此时正是寒冬时节,脚下却穿着一双矮帮的草绿色球鞋。他手里没拿多少东西,好像只有一个画夹和一个小小背包,他把它们放在卧铺床头后,没和车厢的旅伴寒暄一句,就靠在卧铺的毛毯上闭合了眼睛。他似乎很疲累,但又不想立刻入睡,他那沾满尘土的睫毛,微微眨动着,像是回忆着烟云般流逝的往事,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呢,怪人!
更加引起我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当列车缓缓开出徐州车站之后,我对面铺位上的旅伴,从厕所解手出来,不小心,厕所的门钩钩在他的棉袄上,“刺啦——”一声,棉袄被撕开一道口子。虽然,这声音不高,但车厢里的乘客都情不自禁地朝他望去;他微微显得有点尴尬,把撕碎的布条,往污黑的棉絮里塞了塞,走回铺位上来。也许是他中枢神经的条件反射——他怕脸上那副断了腿的眼镜,再出什么纰漏,便把缠在眼镜腿上的胶布捏了又捏,然后比较放心地戴在鼻梁上,把视线投向车窗之外……我默默地打量着我对面这个旅伴:高个头,方圆脸,虽然满脸尘埃,仍然掩盖不住他的书卷气质;再加上那副断腿的眼镜,使人想到他是个老知识分子;但从他那开花棉袄和脚上那双鞋子去推断,他和一个赶集上店的农民,没有任何差别……
夜车在全速前进,在滚滚车轮声中,我的心神完全沉浸在对这个失眠旅伴的剖析之中,从他的气质和装束上,特别是从“二十一年没坐火车了”这句话去猜测,很可能和我一样——是个1957年错划了的右派,奉召回北京工作的。为了考核我的推论是否正确,我以主攻者的姿态,向他提出询问:
“同志!二十一年之前,您在哪儿工作?”
“北京。”
“北京什么部门?”
“在一个艺术院校!”
“怎么到了安徽?”
“……”他沉默了片刻,把头转向了我。
车厢的暗灯,洒出朦朦胧胧的微光,我无法看清他的面部表情,但我的第六感觉,似乎感到他那一双眼睛,正在探索地望着我。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我主动告诉他我的简况:原来是搞文学创作的,1957年被打成右派,现在是带着平反改正的调函,回故乡北京去工作……
我的话还没说完,手就被他的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了。这是怎么样的一双手啊!掌心长着锉刀一样的老茧,直到我感到骨节都有些疼痛了,他才把手松开。还要向他询问什么呢?他的一双滚烫的手,已经向我倾诉了无声的、最真挚的语言,已经回答了我的全部询问,我递给他一支烟,轻声地说:“来吧!再吸一支!”
“不要抽了!喝一杯吧!”他从破旧的棉衣兜里,掏出一小瓶“洋河大曲”,摆在我们铺位之间的小桌上。
在卧铺车厢的一片鼾声中,我俩轻轻地碰了杯。
我激动地说:“感谢党……”
他喉头颤抖着说:“仅在一点上,我感谢林彪、‘四人帮’!没有这些‘左’得出奇的动物,教育了我们的人民,历史——怎么能这么快就辨出忠奸,识透良莠!”说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杯热酒下肚之后,我的旅伴再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双手托着脸腮,胳膊支在小桌上,向我谈起他的生活遭遇,谈起占据他生命重要位置的一个女共产党员,我渐渐地忘记了我个人的痛苦和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