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丫头”的花季(8)
像马驹儿被套上笼头,像鸟儿被钳住嘴巴;童心套起夹板,像小毛驴般拉起岁月的重负。这事可以干,那个不能玩;这话可以说,那歌儿不能唱……这让我想起掌管家政的三叔,放飞鸟儿之前,对那些鸟儿的驯化:野鸟装进笼子,先要饿上两天;待它吃饱肚子,嘴里含上水再去喷它。一阵饥,一阵饱,一阵风,一阵雨的还不够,还要在大白天把鸟笼子蒙上布罩,闷上它几天,然后打开乌黑的鸟笼,使鸟儿受尽囚禁的“恩宠”,使它倍感天的蓝,地的阔,树的绿,花的红。这野鸟儿就没了初进鸟笼时乱扑乱撞的折腾劲了,乖乖地站在笼中鸟架上,唱出美妙动听的歌儿。
我们在小鸟般的岁数,接受的也是这种驯化。当然,这是年纪逐渐大了,回盼往昔时才有的悟性。当时我们只感到玩不成当兵出操,是件扫兴的事儿,爷爷见我们个个嘴噘得能挂住油瓶,便给我们出了新花样:“今儿个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是过小年贴门神贴对联的日子,跟我串作坊去吧!”
城关除了疙瘩爷爷的皮匠铺,还有铁匠铺、酒作坊、豆腐坊、染坊、糖坊和专糊阴间金童玉女、纸车纸马的殡仪铺……每到年关,这些作坊和铺店掌柜,便手里提着唐山麻糖和天津麻花,以及通州大顺斋的糖火烧一类的点心包儿,去求我的秀才爷爷写对联。爷爷满应满许,除去给这些掌柜书写各式各样的对联之外,还为这些不同的作坊门脸,选择和作坊行业对口的门神送去。各司其职的门神,多出自杨柳青的年画和剪纸。爷爷说,这是答谢掌柜们的送礼之情。送门神贴对联的日子,每年都在过小年的腊月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5]粘。”这天糖坊的生意火红,家家祭灶时要用“糖瓜”,人们把灶王爷贴在锅灶上方,并给灶王爷献上一盘子“糖瓜”,一说是以此粘住灶王爷的嘴,另一说是让灶王爷吃了“糖瓜”,去“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沾爷爷的光,我们五个小小人儿,干上了跟随爷爷给作坊送门神、送对联的甜差。每到一家作坊门脸,掌柜的都往我们兜里装上一把“糖瓜”和花生栗子……我们得意得如同水里的鱼儿,游进了一条彩河;酒作坊门口,挂起红布条条的新酒幌;豆腐作坊门脸,悬起一面面金色的黄豆旗儿;我家房东——皮铺的疙瘩爷爷门楣上,斜插一把为过年特制的大号红缨穗的鞭子;铁匠铺的泥巴棚外,伸出一把贼亮贼亮的铡刀片儿。只有糖作坊门脸最稀罕,一捆草把儿上面插着糖做的鸡、羊、狗、猪、兔……人的十二生肖,这是糖作坊的手艺人用模子吹出来的。十二生肖外,多吹了一个逗哏的猪八戒背媳妇;因而在糖坊门口,围的尽是男娃和女娃。
爷爷走到哪个作坊,哪儿必然响起迎接门神的“噼啪”的鞭炮声。我们的口兜装满了吃食不说,每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糖坊掌柜给的“猪八戒背媳妇”。我非常羡慕爷爷肚子里揣着的知识篓儿,他每到一家作坊门脸和掌柜的一块贴门神时,必定要说出这位门神爷的来历和掌故。比如铁匠铺和糖作坊门脸,贴的都是一个飘着冉冉长须的仙翁。爷爷说:“这是老君爷,专司人间炉火。老君爷在天上有个炼丹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旺火天天不断。孙猴儿曾被老君爷逮去,在炼丹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结果练就了孙猴儿的一双火眼金睛。掌柜的,祝老君爷保佑你们作坊,一年炉火鼎盛,买卖发达。”
到了酒作坊,爷爷把粉面朱唇、耳大鼻直的女酒神像贴上门脸。接着,那一串词儿像滔滔流水,不但把掌柜说得像鸡啄米一样不断点头,连连拱手抱拳,对爷爷表示谢意;就连我们五个小当差,也个个听得目瞪口呆。爷爷说:“禹王治水,为除黎民百姓之灾,曾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生育个女儿名叫仪狄,为尽儿女对其父的孝道,每日必为其父做饭,盼其治水归来。但禹王久久不归,仪狄遂将粱谷蒸成的饭糕,倒入木桶,以志对治水未归父王的思念。待禹王归来时,桶内忽溢出醇香气味,仪狄打开桶观之,见粱谷之食已酿成稀胶之状,尝了一口,香气爽人肺腑,其酿入腹,顿觉腹内温馨如火,仪狄再饮,便觉飘飘欲仙。仪狄将其酿献给父王,禹王饮之,喜称这佳酿为酒。于是仪狄成了造酒女神。现将禹王孝女仪狄肖像贴在门板上,愿造酒的女神下凡,以其神方指点你们烧锅中的佳酿,浩若三江,香飘天下!”
送门神的最后一家,绕回到房东疙瘩爷爷——皮铺掌柜门脸来了。尽管小芹爷爷和我爷爷,平时亲如手足,此时,却也不得不按着接送门神的礼仪行事。疙瘩爷爷先叫我爷爷一声“大哥”,我爷爷回叫疙瘩爷爷一声“大兄弟”,之后,在鞭炮齐鸣中,皮业神像比干的肖像,被粘贴在皮铺的大门上。门楣的对联上写:比干剜心升仙界,一寸神皮一斗金。横联:魂昭日月。
记得,过去疙瘩爷爷家的门神,贴的是一张武士张弓射猛虎的画儿,爷爷以文代武,给疙瘩爷爷皮铺大门上增加了几分文气。爷爷说:“皮业神不止一尊,今儿个给大哥贴上门神比干,当然也有个讲究。古辈子,商纣王造酒池肉林荒淫无度,其叔比干冒死劝其侄子纣王戒色废妃以振朝纲。纣王龙颜大怒,令手下兵丁将比干开膛并剜心暴尸。其魂升天被玉皇大帝封仙,其皮赐予讨伐纣王一员武将,这员大将因得比干之皮而刀枪不入。今儿个大哥贴上门神比干,保佑大哥皮货经久耐用,独一无二,马鞍金韂,独占鳌头。”
疙瘩爷爷听罢笑个不住,双膝跪倒,四拜门神比干。爷爷忙上前搀扶起疙瘩爷爷。疙瘩爷爷执意请爷爷去后院喝酒,以答谢送贴门神之情,爷爷便和疙瘩爷爷钻过遮挡住二门的高粱秸的夹道,进了疙瘩爷爷家的后院。
我们一人手里举着一个糖稀吹成的猪八戒背媳妇,站在皮铺门口,硬是不肯回家去吃午饭。糖瓜、熟栗、带芝麻粒的大杆糖,混拌着爷爷的知识水儿,已填饱我们的肚子。此时此景几个小伙伴的心,也仿佛被糖坊的糖稀粘成一个团儿,谁也不愿离开谁了。
“玩啥?”我问嘎子哥。
“藏猫儿。”
春儿问:“去哪儿?”
“高粱秆垛。”
由嘎子哥带头,这群没驯化好的鸟儿,又飞回到折柴为枪的夹壁墙来了。我们把糖匠吹成的“猪八戒背媳妇”,插在柴火垛上,开始玩藏猫儿。
谁当找人的“瞎子”?当然是小石头。春儿愿意跟着二嘎子,小芹愿意跟着我,小石头成了单奔小光棍。他哭涟涟地说他不愿当找人的“瞎子”,愿当“瞎子”找的人,磨来磨去的结果是,我和小芹、春儿以及嘎子哥,玩完藏猫儿后,愿意把“猪八戒背媳妇”的糖人,都送给他,让小石头一个人,有五个“猪八戒”,有五个“媳妇”。
小石头乐得合不上嘴,便用手蒙上自个儿的眼睛,然后垂下巴掌,在高粱秆秆的夹壁墙里寻找我们。我是小芹的影儿,我俩藏在一块儿,很快被小石头抓住了;可是嘎子哥和春儿却没了影儿,小石头叫我和小芹一块儿当“瞎子”,也没找到嘎子哥和春儿。
小石头在夹壁墙里跑得一头大汗,我连夹壁墙旁边的茅厕都找了,也不见他俩的影儿。小石头急了,喊道:“姐姐。”春儿没有回应。“嘎子哥——”二嘎子没有回答。
小石头赌气了,他抓起糖人就往嘴里塞。我正想去制止小石头,小芹从隔壁墙里钻出来,扯着我的衣襟轻声说道:“小哥,我可找到他俩了。”
“你干啥不逮他们出来?”
“我没……”
“为啥?”
“他俩钻进高粱秸里那个哩!”
我着急了:“小石头气得嚼糖人哩,你快说呀!”
“小哥,刚才我钻夹道找他俩时,听见垛里柴火叶子响,便朝缝儿里看了看,嘎子哥和春儿姐正在里边亲热哩!”
“咋个亲热法儿?”我瞪大眼睛问道。
“嘴贴着嘴。”
“别胡扯了,那有多脏。”
小芹仿佛记起了啥事似的,声音轻得像棉花落地:“小哥,我夜里在炕上睡觉要尿尿的时候,看见我爹跟我娘就亲过嘴。我起始以为是我爹和我娘又打架了,我爹在咬我娘嘴唇哩,可我娘没像挨打时的叫喊,心甘情愿地叫我爹咬!”
“瞎说八道。”我训斥着小芹。
“谁说瞎话谁舌头生疔!”
我摇晃着瓦片头,认为小芹在编瞎话哄人。爷爷奶奶没对我说过,叔叔婶婶没对我说过,母亲也没对我说过这事。我不信。小芹却说:“你爹在外地,没跟你娘睡在一条炕上,要是在一块儿,你夜里被尿憋醒了,也可能看见我说的事儿。小哥,我真的没有骗你,那回,我喊了一声‘娘,我尿尿’,爹马上背过身子去了,我娘下地给我拿的尿盆儿。真的!”
童心中的好奇,被小芹挑逗起来,回头看看,小石头早把藏猫儿的事儿忘了,只顾在院子里啃那粘牙的“猪八戒背媳妇”,我拉着小芹想去窥视嘎子哥和春儿藏的啥稀罕猫儿。不承想夹道太狭,我的肩膀撞响了高粱秆上的干叶儿,“哗啦啦”一阵响过之后,嘎子哥和春儿姐从高粱秸里钻了出来,顺夹道西口跑到院子里。
“你们干啥来着?”我和小芹追了出来。
“藏猫儿玩呀!”嘎子哥回答。
“为啥喊你俩老半天,你俩也不答应!”小石头抹着嘴角的糖稀,委屈地说。
春儿回答得十分乖巧:“一出声,不就叫‘瞎子’逮住了吗?”
是啊!藏猫儿不就是让“瞎子”逮不住“瘸子”吗?要是刚藏起来,就叫“瞎子”逮住,藏猫儿还有啥玩头?!我觉着嘎子哥和春儿姐回答得有理,便对小芹不满意地说:“是你眼珠子发花了,还是活见鬼了?”
“小哥,”小芹连忙解释,“我真看见嘎子哥和春儿姐俩人……”
二嘎子赶忙打断小芹的话说:“别嚼舌头了,这回我当‘瞎子’,保险一袋烟的光景,就把你们都给逮住。”
“真的?”我和小石头高兴得蹦了起来。小芹心眼比针还细,紧盯着二嘎子和春儿的事不放:“嘎子哥,你别打岔,刚才你和春儿姐在髙粱秸里,是不是嘴挨嘴……”
“又不是家雀子,叼食儿喂没出窝儿的小家雀,嘴挨嘴干啥?!”答话的是春儿。她和二嘎子一个调门,朝我们仨一扬手说,“我和嘎子当‘瞎子’,你们快去找窝儿藏起来!”说着,她和嘎子哥各自用手捂上眼睛。
我们仨飞快地钻进夹道。
小石头说:“咱们仨藏在一块儿吧?”
小芹立刻回绝了:“那会像挖田鼠一样,一挖一窝,各藏各的地方吧!”小芹怕小石头尾随着我俩,把他往高粱秸的空隙里一塞,拉着我的手,就跑进了二道门。我感到这儿容易被发现,便扯了小芹袖口一下,跑进了牲口棚。
牲口棚空着,想必是那头小毛驴被罗锅子奶奶套上夹板,到磨房拉磨去了,黄泥巴抹成的棚棚里,散发出一股子驴粪蛋子的草腥气味。我和小芹龟缩在马棚的角角上,从马槽下边的空隙,偷偷向外看着。
院子里有了脚步声,我俩屏气往外一看,不是嘎子哥和春儿姐,是我爷爷和疙瘩爷爷。他们这顿过小年的酒,咋喝了这么长时间,从大晌午喝到日头偏了西。爷爷在前边走着,疙瘩爷爷在后边相送,两人走到二道门边,停下了脚步。
小芹一脸晦气:“这下完蛋了,二嘎子就怕我爷爷,他还敢进这后院来找我俩?”
“别出声。”我告诫小芹,“疙瘩爷爷撒起酒疯来,像吃人的大马猴!”
看样儿,疙瘩爷爷的酒喝得并没过量,只听他对我爷爷说:“丫头他爹的事儿,有啥信儿没有?”
爷爷全然没了给作坊贴门神的喜兴劲儿,他理理花白胡须,闷声闷气地说:“重庆的信,辗转到咱玉田,要走上一两个月;日本人查那边的来信,查得很紧,万一要是把信扣下或者在半路上丢了,可就断了音讯了!”
“大哥,您放宽心吧,我想不会出啥闪失!”
“也难说呀!”爷爷叹口气说,“国民党抗日,共产党也抗日,你说丫头他爹往延安跑个啥?就说跑吧,往共产党的地盘跑,国民党也不该抓呀!不都是中国人嘛!为啥关进大牢里边,丫头爹可是有肺痨病的病根,我最担心他旧病发了……”
“大哥,夜里我烧高香,为丫头爹祷告菩萨娘娘。”疙瘩爷爷的枣红脸,被落日烧得血红血红的,流露出难过和同情的神色。
“丫头他娘去过城隍庙了。”爷爷低着头回答。
“嗐!”
“唉!”
两个爷爷长吁短叹了几声,一块儿出了二道门。我的两条腿都蹲麻了,便从驴粪蛋子中站起身子。小芹却仍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把脸埋在双膝中间,硬硬的两根小辫,朝天翘着,像治安军打靶时的高射炮。
“你咋的哩?”我拨了她小辫一下。
小芹没搭理我。
“站起来呀,这驴粪蛋子熏得我脑瓜疼。”我拉她的胳膊,想把她拽起来。
小芹打着坠溜,丧气地说:“你爷爷和我爷爷都不是好东西,把咱们藏猫儿玩给搅了。嘎子哥见我爷爷就像耗子见猫一样,准给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