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丫头”的花季(10)
纷飞的白雪,还埋着我一个个童真无邪的梦,堆雪人,打雪仗,滑冰车,逮兔子……因而爷爷在檐下对我讲解古诗,等于瞎子点灯白费蜡;爷爷做爷爷的诗梦,我做我的童梦,南辕北辙,各走各的车。
我看疙瘩爷爷的那支老套筒的鸟枪上,曾在雪天挑着野鸡和野兔回来。饭罢,我便悄悄溜到后院,招呼小芹到雪野里去捡野物。两家大人都在忙着大年三十的年饭,无暇顾及我们,我和小芹逃过大人们的眼睛,很快擦墙根溜了出来。小芹说狗能在雪地里追那些蹦跳不灵的野兔,便拉着“小黄”,异想天开地到雪地去拾捡野物。
雪还像罗锅子奶奶筛白面似的,遮天盖地纷扬而落,我和小芹便出了南菜园的篱笆门,踏上雪野。后边,跟着那条欢蹦乱跳的狗。
走了一程,小芹忽然停住了脚步:“小哥,糟了,回家准挨我爹的一顿臭揍。”她指了指身上的花棉袄,“这是我娘一针一线缝的,里外三新,就为过年节穿的。”
“我穿的也是新的。也是娘千针万线缝的。”我说,“雪花那么白,只能湿了衣裳,脏不了衣裳。”
“这双新的花棉鞋哩!”她拼命在雪地跺着脚,想把她新鞋上的雪泥跺掉。
我低头看看我那双新老虎鞋,也粘满了雪泥,便安慰她说:“反正鞋是脏了,早回晚回都一样。要打屁股也不怕,还隔着厚厚的棉裤哩!”
“我爹打我可狠哩,他会扒下我的棉裤打我,一个巴掌下去,五个青手印。”小芹怏怏不快地说,“我是看不见那青巴掌印儿,只觉着火烧火燎的疼,是我娘哄我睡觉时,对我说的。小哥,我还不如你这有娘没爹的好……”
我立刻打断小芹的话:“我有爹!”
“咋总不回家?还关在铁笼子里?”
“没有。”我逞强地说,“我叔放鸟儿那天,他就出来了。”
“年节也不回家?”
“我娘有一天告诉我说,‘丫头,你看见往南飞的大雁了没有?’我说看见了。娘说我爸就在那大雁落脚的南方。等到春打六九头,冰河开了,树梢绿了,大雁从南向北飞的日子,我爸就该来了。”
“你娘想你爹吗?”小芹认真地问。
“娘嘴上没说过。夜里给我纳鞋底的时候,我看见娘对着灯花,掉过泪疙瘩。”小芹追问我爸的事,使我没了到雪地里逮野兔的兴致,便像根钉子,钉在雪地里不动了。
“小哥,你快看——”小芹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善解人意,“这是什么东西留下的脚印儿?”
我猫腰看看,白白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整齐的鸟儿爪痕。便说:“这是喜鹊留下的爪子印儿!”
我充当着小老师说:“你看,喜鹊只会一跳一跳地跳着走……”
“乌鸦也会跳着走。”她说,“为啥不是兔子的?”她惊异不解。我没词儿了,诡辩地说:“家雀子也是跳着走。甭管它是啥鸟儿,反正不是兔子,兔子爪尖会把白雪蹚出道道来的。你看,就跟‘小黄’的蹄印儿似的,后边总有它蹚雪走路的浅沟沟!”
我俩边说边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横眉瞪眼地朝雪地里看着。是找雪地上的猎物,还是找白雪淹没着的童梦?不知道。有“小黄”给我们当引路向导,我俩踏着没了脚背的深雪,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不一会儿,小芹发现了奇迹,她伸出冻红的手指,指着两行爪印儿走向,我俩的目光一直追踪到个凸起的土坡上,“小黄”正在那儿交替轮换着两只前爪,用力挖刨着什么。我和小芹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跑过去,看“小黄”的爪尖下刨起的黄土,已经黄了周遭白白的雪地。
小芹高兴地尖叫着:“这是刺猬窝。小哥,你看它洞口有饭碗那么大!”
“兴许是黄鼠狼窝呢!”我猜。
“哎呀!要是挖出刺猬来,小哥你敢拿回家吗?”
“刨出黄鼠狼来,你敢掐住它的细脖子吗?”
她无言。我无声。
雪花还在飘飘洒洒地落着,雪地上愣愣地站着被雪团打湿了新衣裳的小芹和我。我俩都想看到猎物钻出洞口,又都怕见猎物钻出洞口。那“小黄”则比我俩勇敢,刨土刨得连声喘气,我俩则紧紧屏住了呼吸,小芹攥住了我的一只手,十根冻红的手指紧握在一起,好像童话中的大灰狼马上就要从那洞穴口钻出来一样。
好在雪原下的冻土尚未开化,洞口由大渐渐变小。我和小芹握在一起的十指松开了,我们知道了:这不过是一个田鼠窝。
“小黄”精疲力竭地伏在洞口旁,张开着嘴,耷拉着一颤一颤的舌头,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气。小芹非常心疼“小黄”,又不愿意放弃露出洞口的田鼠窝。她蹲在洞口,诡秘地向洞里望,便捋胳膊挽袖子,以自己的十根指头顶替了两只狗爪,向洞里掏着。同时,她以治安军司令齐燮元命令马弁的口气,命令我说:“去,折一根树枝来。”
我去了,空着手回来:“树枝子都埋在雪下边了,我没地方去找。”
“折一根篱笆条子下来,不就行了吗?”她用手指奋力掏着洞口,头也不回地说。
她喊我小哥哥,实际上她是我的小姐姐。对她的话,我只有不打折扣地执行,尽管我知道篱笆枝子是捅不开冻土层的,但我还是蹒跚地奔向篱笆墙。嘎子哥和春儿家的场院,离这儿最近。我贼头贼脑左右看看,茫茫大雪里不见一个人影,便攥住一根篱笆枝子。“哎呀”一声,疼得我立刻松开了手掌,原来这是一根枣树枝子,白雪掩盖住了它的浑身尖刺,我不过只攥了它一下,就被枣针扎出血来。
我得意而去,哭泣而归。小芹先搂头盖脸地把我训斥一顿:“你不会找不带刺的秫秸吗,为啥专去拔那枣树枝子?”
“上边盖着雪哩,谁能看清楚。”
“你先踢它一脚,盖着的雪不就掉下去了嘛!”
我泪水涟涟地委屈着说:“咱院南菜园的篱笆,是秫秸插成的,嘎子和春儿他两家可真缺德……”
“那是防备夏天有人去偷他家的枣儿。”小芹抓了把白雪,先以雪水涮净了手上的泥土,然后用溜尖的小指甲,给我拔着嵌进掌心的枣刺儿;怎奈那枣刺太小,她怎么也拔不出那根毛刺。无奈之际,她弯下身子,用灼热的嘴唇吸吮着我的掌心。我的疼痛感解除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电流般传导到了我的全身。我痒得难受,便奋力从她唇边抽回我的手掌。掌心上的血迹,已被她吸吮得干干净净。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咋哩?”她圆睁着一双晶黑的童眸,怪异地问我,“刺儿拔掉了?”
“也许压根儿就没扎进刺儿去。”我朝她解释着,“是扎破了的掌心疼。”
“不行,刺儿藏在里边会化脓的,还是让我把它吸出来吧!”
“不,不用了。”我连连后退了两步。
“为啥?”
“我怕浑身痒痒。”
“真的?那我就叫你多痒痒一会儿!”说着,她抓起我的一只手来,想再为我吮那毛刺。我撒手就跑,边跑边喊:“我就怕挠痒,我就怕挠痒!”
我越跑,小芹越追。伴随我们在雪原嬉戏的是那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还有那只小黄狗。我和小芹在雪地追逐时,它疯了似的跑前跳后,还不时对着茫茫雪原欢叫两声,为这童贞年代的冰上芭蕾助兴。我摔倒了,一身雪泥。她也摔倒了,一身雪泥。
我们彼此都忘记了身上穿的是过年的新衣,在雪地里尽情地打滚,尽兴地喊叫:
“过年喽——”
“下雪喽——”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该给压岁钱喽——”
“河要开喽——”
“冰要化喽——”
“雁要来喽——”
“树要绿喽——”
“鸟要叫喽——”
“花要红喽——”
没有一声报春的鸟啼,没有一朵张开金色小伞一般迎春的黄花。白,到处是晃人眼的白;雪,到处是银花花的雪。
当我和小芹一身雪泥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小小的田鼠窝的洞口,再次吸引了我们的眼神。这回,轮到我扮演治安军司令齐燮元的角色了,对小芹一挥手说:
“背过身去。”
“干啥?”
“叫你背过身子去,你就该服从命令。”我摆出一副齐燮元检阅治安军的架势,冷着脸子说。
小芹猜想可能是藏猫儿玩,便把身子转了过去。我匆忙解开裤带,对着那田鼠窝,灌了一泡尿。小芹闻声回过头来,憋了我半天的那泡尿,已顺着洞口流进田鼠窝中。
小芹也解开裤带,想用尿把田鼠灌出窝来。我制止了她。
“为啥许你不许我?兴许真能把它们给淹出来哩!”
我提醒她:“忘了两年前,罗锅子奶奶,拽了我一个跟头,用巴掌打你屁股蛋子啦!”
“这儿没有奶奶,只有‘小黄’和你。”小芹坚持要往田鼠窝里尿尿,“你背过身去,给我看着人;有人来了赶紧喊我。”
我按照她的吩咐,已然背过身了。忽然,一种恶作剧的快感,涌上我的心头,我猛然回转身子,吓唬她道:“哎呀!田鼠探头探脑地正在咬你屁股哩!”
刚刚蹲下去的小芹,“嗖”的一声站了起来,红扑扑的脸上吓出了米粒大小的汗珠儿:“你不是吓唬我吧?”
我嗓子眼抖出一阵笑,笑哽咽住我的回答。小芹还在一惊一乍地追问我:“田鼠到底钻出脑袋没有?”
“没。”我说了实话。
小芹白瞪了我一眼,小嘴噘得像八月的石榴,不顾一切地蹲在洞口,朝田鼠窝浇了一泡尿。我注意到了,她在往洞口灌尿时,一直低着脑瓜看着洞口,生怕田鼠真的从洞穴里钻出来。
田鼠到底也没被我们灌出窝洞,背后却冷不丁响起吆喝声:“你俩在雪地里找啥呢?”我和小芹闻声色变,生怕是疙瘩爷爷找我俩来了,迷迷茫茫雪原中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了,来的竟然是二嘎子,后边跟着春儿和小石头。这发现不禁使我和小芹喜出望外,小芹扯着嘎子哥袖子,把他拉到田鼠窝的洞口,指点着说:“真也怪哩!我和小哥的两泡尿,都浇不出一只田鼠来!”
嘎子哥朝我俩龇牙一笑:“这是瞎子点灯——”
“白费蜡。”帮腔的是春儿。
“为啥?”快嘴小芹追问着。
“就是再加上我们的三泡尿,也湿不了这个田鼠窝。”嘎子哥用两只手比画着,“田鼠窝的道,就跟人的肠子一样,九九八十一道弯,藏粮的窝,还不知道拐到哪儿去了呢!不信,你看——”嘎子哥伸手把小石头手里拄着的一根木棍抄过来,用那细长的木把儿向洞里戳了下去,那木棍儿进了洞口三寸,就戳不动了。他把木棍儿拔出来,在雪地里擦了擦头上的尿泥,一甩脑袋说:“走,一块儿到暖泉河去逛景!”我和小芹二话没说,便乖乖地跟嘎子哥出发了。
暖泉河的源头,原是清朝年间冀东十大风景之一。爷爷说乾隆皇帝出京东巡,不仅在暖泉河筑起墩台(酷像烽火台的模样),冬天还在暖泉河里洗过龙体。隆冬数九天气,那“咕嘟咕嘟”上翻着的热泉,因浪漫帝王曾冬浴于此,成了冀东笼罩着一层神秘光环的灵泉秀水。
在北平辅仁大学中文系上大学的四叔,则补充了爷爷有关暖泉河新的逸事。他在报纸上看到日本军队驻北平的松本少将,曾带着他的下属武藤、清水、板垣、花轮等高级参事,特意到暖泉河来冬浴过。浴后给日本的玉田驻军下了一道铁令:不许在这条圣河里洗涤军衣和刷洗战马。
上次,嘎子哥带我们去逮鱼捉虾,是去暖泉河的小河汊;这回,他带我们去的是这条河的源头。冬天我没来过暖泉河,特别是在这鹅毛大雪纷飞的年节时刻,与嘎子哥、春儿姐结伴而来,在本来就已十分神秘的童心中,又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像漫天飞舞着的不会说话的小白蝴蝶,密密麻麻,轻轻洒洒,成群结队地追随着我们。眼前是白,身后是白,渐渐连棉衣也消失颜色,就连“小黄”也魔幻似的拱起一道镀银般的脊梁。
走着走着,小石头耐不住这雪里行军,他的棉鞋被雪粘得一走一掉,第一个请求歇脚:“嘎子哥,还有多远?”
嘎子哥从鼓囊囊的破棉袍里,掏出一把红玛瑙一般的醉枣,塞进小石头的凉凉的小巴掌里。醉枣堵住了嘴,小石头哑了一阵,等醉枣吃完,他又喊开了脚疼。嘎子哥拍拍身上的雪片说:“来,我背着你。”
春儿姐阻住嘎子哥,回身数落开了小石头:“不叫你来,你偏要来,既来了,就别当孬种!”
嘎子哥一伏身,就把小石头驮在后脖颈子上。没走几步,小石头不愿意当嘎子哥耍的猴儿了,因为棉裤往上一抽,冷雪像乱针一样,扎得他脚腕疼痛难耐。他连连央求着嘎子哥:“叫我下来吧!我能走!我能走!我能走到天边上去!”
“你这小毛驴,还敢吊歪吗?”嘎子哥戏谑地问道。
“不了,我规规矩矩地拉车拉磨。”小石头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气,“你放下我来吧!”
嘎子哥不理睬这个小无赖,继续往前迈着大步。小石头骑在嘎子哥脖子上,像马蛋子般踢蹬了一阵,嘎子哥死死缠住他的两条小腿,就是不放他下地。
“你真不放我下地?”小石头威胁地叫阵。
“不放。”
“你当真不放。”
“省得你再喊脚疼!”嘎子哥悠悠然地回答。
“好!那我就往你脖子里尿尿,让你后脊梁当我的尿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