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流浪演员
糟糕的是,在这之后我的主人公跑到哪里去了,完全不得而知。他仿佛钻进了地下,在巴黎消失了。有一年时间他杳无音讯。后来一些不可置信的见证人说,似乎是1647年夏天,在意大利罗马的大街上,见到过一个长得和破产的经理莫里哀完全一样的人。他站在那儿,在灼热的阳光下,毕恭毕敬地和法国公使德·方丹·马来谈话。
同年秋天在意大利,在那波利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一个叫托马佐·安尼耶罗的勇敢渔夫,起义反对当时统治那波利的西班牙总督阿尔科斯公爵。城市的街道上响起了枪声,大街被鲜血染红。托马佐被捕后判处了死刑,他的头被长矛刺穿,但那波利人民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把剑和元帅杖放进他的棺木里。
在这之后,法国人插手了那波利人民的内争,基兹公爵——亨利·洛塔林格二世率领军队进驻了那波利。
基兹的随员中仿佛有那倒霉的“光耀剧团”原经理莫里哀。他为什么到了这个侍从队伍中来,他在那波利做了些什么,对此没有人能准确地解释。也有一些人说,让·巴蒂斯特一生从未到过罗马,也不曾去过那波利,大概是有人把另外一个具有好冒险气质的年轻人和他弄混了。
甚至有的见证人说得又不一样:1646年夏,从巴黎经过圣日耳曼郊区,一列寒酸的车队向法国南方驶去。车上装着一些家具什物。拉车的犍牛瘦骨嶙峋。第一辆车上坐着一个披裹着挡风沙的外衣的红发女人,这个女子不是别人,就是玛德莱娜·贝扎尔。如果确实如此,应当永远记住玛德莱娜的名字。这位迷人的女演员在困难时刻并没有离开自己那在巴黎首战失败的情人。她不打算去沼泽剧团或是布高尼府剧院,她也不再想狡猾的主意,怎样勾引第一个情夫德·莫登伯爵,使他落入情网从而与她结婚。她是个忠实坚强的女人,这是大家知道的!
在这辆车子旁边一瘸一拐地走着一个十六岁左右的男孩。迎面村子的小孩们逗他,又是吹口哨,又是喊叫:
“瘸鬼!……”
他们仔细一瞧,又补充道:
“还是个斜眼!是斜眼!……”
确实,路易·贝扎尔又瘸又斜眼。
当乌云一般的灰尘消散以后,才可以看清楚车上的另一些人。大部分人都是面熟的。那不是演情夫的结巴约瑟夫·贝扎尔吗,瞧,他的那个好争吵的妹妹日涅维耶娃……
带领这个队伍的,不难猜出,是让·巴蒂斯特·莫里哀。
简而言之。当“光耀剧团”垮台以后,莫里哀从残存的人员中挑出了团中忠实的骨干,组成了这个班底。
这个人离开剧团一刻也不能生活,因此他在巴黎干了三年之后,转而沦落到流浪艺人的境地,这在他是有足够的力量来支持的。然而还不止于此。诚如您所见到的,他用炽烈的言词吸引了贝扎尔一家。由于他,贝扎尔全家才风尘仆仆地在法国的大路上流浪。和贝扎尔一家一起的还有一些新人,其中像职业的悲剧演员夏尔里·杜弗莱尼,他还是绘制布景的美术家和指挥,一度自己经营一个戏班;还有出色的职业滑稽演员雷纳·巴尔特洛,他就是杜巴克,由于总是扮演可笑的胖仆人的角色,很快就得了一个艺名叫格罗·雷纳,并且保持终生。
队长坐在车上,押着装在包裹里的特里斯坦、马尼昂和高乃依的剧本。
起初这些游牧人极度困难,常常只能睡在干草棚里。在乡村演出时是在板棚里,挂上一些肮脏的破布就算是幕布了。
有时,来到一些有钱人的城堡,如果城堡的高贵主人出于无聊,想看看喜剧,那么莫里哀剧团的那些满身污垢,散发着汗臭的演员们就在客厅里表演。
来到新的地方,演员们首先恭恭敬敬地摘下破烂不堪的帽子,去找地方官,要求允许为老百姓演出。
地方官们,正如他们习以为常的那样,对待喜剧演员们很坏,蛮横,毫无道理地刁难他们。
演员们表示,他们想演出令人敬重的高乃依先生的诗体悲剧……
我想地方官可能一点儿也不懂高乃依的诗。但他们要求对这些诗剧先预演审查一下,而看过之后,往往是禁止上演,理由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是:
“我们的老百姓很穷,他们没有必要把钱花在看你们的演出上。”
也常有莫名其妙的答复:
“怕你们的演出闹出什么乱子来……”
但也不时有让人快慰的答复——在这种流浪生活中什么事都会碰上。
各地的牧师对待演员持同样的仇视态度。这时就得耍点狡猾的手腕,例如提出将第一次的全部收入捐给寺院或满足慈善事业的需要。用这种办法常常可以使演出问题得到解决。
每到一个小城市,首先是寻找一个赌场或者法国人最喜欢的玩球戏的棚子。和主人谈妥后,围隔出一块地方当舞台,穿上简陋的服装就演起来。
在停放马车的旅店里过夜,有时得两个人合睡一张床。
就这样走呀,走呀,把整个法国转了一圈。传言,在游牧生活开始时,有人在芒斯见过莫里哀的喜剧演员们。
1647年喜剧演员们到了吉延省的波尔多市。这里是优质波尔多红葡萄酒的故乡,累瘦了的喜剧演员们第一次交上好运。原以为吉延是由贝尔那·德·诺加莱,德艾别尔侬公爵管辖。然而人所共知,这个省的真正省长是一个名叫那侬·德·拉尔吉格的夫人。吉延省在这个女人的统治下糟透了。
这里出现这样的事:德·拉尔吉格夫人由于管理省的工作搞得疲惫不堪,心情忧郁。德艾别尔侬公爵决定让他的情妇散散心,在加龙河畔为她举办了很多喜庆活动和戏剧演出。命运把莫里哀送到吉延真是巧合!公爵非常热情地接待喜剧演员们。所以这时他们的口袋里第一次听见令人欣慰的金币响声。
莫里哀带着他的剧团为公爵和他的情人演出了马尼昂的悲剧《约萨法特》和一些别的剧目。有消息说,除此以外,他在波尔多还演了一部艺术作品,这部作品很值一提。据说,这是莫里哀本人在旅行期间创作的悲剧《费瓦伊德》,也有人说,这部悲剧是极端拙劣的作品。*
1648年春,我们的流浪艺人已经在别的地方露面了,也就是在南特城。那里的正式文件上留下了他们的痕迹,从文件中可以看到有个“莫尔里哀”申请举行戏剧演出,并得到了准许。从文件中还知道,在南特莫里哀和来到该城的威尼斯人谢加尔的傀儡戏剧团相遇,莫里哀的剧团战胜了傀儡戏剧团,谢加尔不得不把南特城让给莫里哀演出。
1648年夏季和冬天,剧团是在南特附近的城市和小镇度过的。1649年春转移到里摩日。在这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莫里哀先生在他的悲剧中扮演一个角色时,遭到里摩日人无情地喝倒彩,他们还向莫里哀扔烤苹果。他们不喜欢他的表演到了如此地步。
咒骂了里摩日以后,莫里哀先生率领他的游牧式的剧团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到过昂古列姆、阿让、图卢兹。1650年1月到达纳尔榜。这年春天莫里哀先生曾一度离开剧团,偷偷地去了巴黎一趟。
毫无疑问,1650年冬天,莫里哀带领剧团转到了佩日纳斯城,在那里留下一张领取四千利弗尔的收条作为纪念。这笔钱是他根据在佩日纳斯开会讨论重要税收问题的代表议会成员们的决定,为他的喜剧演员们赢得的。收条证明莫里哀曾为代表议会成员们演出过。
1651年春,莫里哀又到了巴黎,向父亲借了一千九百七十五利弗尔。他说服父亲,没有这笔钱他就得上吊,因为他还要为“光耀剧团”偿还遗留的债务。他把在巴黎该还的债全部还清后,就又和他的剧团一起漫游去了。
这里弄清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原来莫里哀先生不仅爱演戏,而且喜欢亲自编写剧本。尽管辛苦劳累了一天,每逢夜晚莫里哀仍着手创作剧本一类的东西。使人感到奇怪的是,一个致力于悲剧研究并自认为是悲剧角色的人,在结局悲惨的《费瓦伊德》一剧之后,在自己的作品中再也没写悲剧,而是开始写起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的独幕闹剧来,在闹剧中模仿这种艺术形式的意大利大师们。莫里哀的伙伴们非常喜欢这些闹剧,把它们列入上演的剧目中。这些闹剧上演时,最受观众欢迎的是扮演滑稽角色、主要是扮演斯卡纳赖尔的莫里哀本人。
产生了一个问题:莫里哀在哪里学会在舞台上这样出色地扮演滑稽角色的呢?看来是这样的。当不走运的“光耀剧团”成立时,或是比这更早一些时候,许多意大利演员来到巴黎,其中有著名的、才华出众的提贝里奥·菲奥莱里。他扮演戴意大利斯卡拉穆齐或叫斯卡拉穆什定型假面的角色,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只是脖子上一条白色波纹皱褶的领子,照莫里哀的说法是“漆黑如夜”,斯卡拉穆什以其在闹剧中表达滑稽而轻松的意大利文台词时的高超技巧和精彩手法轰动了巴黎。
开始从事戏剧事业的喜剧演员让·巴蒂斯特曾去找斯卡拉穆什,请求给他上演剧艺术课。斯卡拉穆什答应了。无疑,从斯卡拉穆什那里莫里哀学到了喜剧的表演手法;斯卡拉穆什培养了他对闹剧的兴趣。
这样,流浪剧团的头头在别人写的悲剧中扮演悲剧角色,而在自己创作的喜剧中又扮演喜剧角色。这时出现了一种深深地触动了我们的主人公内心的局面:扮演悲剧角色时,最好的情况也只受到一般的欢迎,在坏的情况下就会彻底失败。应当伤心地说,后一种情况颇不少见。唉,不仅仅是在里摩日这一个地方,人们向扮演头戴桂冠的高贵人物这个悲剧角色的可怜悲剧演员投掷苹果啊!
然而只要悲剧结束再演闹剧,莫里哀一换衣服,由采扎尔变成斯卡纳赖尔,局面顿时改观。观众开始哈哈大笑,鼓掌,欢呼,以后演出时居民们都带着钱来了。
演出后在化妆室,卸妆或摘假面具时,莫里哀结结巴巴地说:
“这些人,真该死!……我不懂……难道高乃依的戏不好?……”
“不是的,”有人回答困惑不解的经理,“高乃依的戏很好……”
“如果只是老百姓,我能理解……他们需要闹剧。可是贵族呢……他们中间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呀!我不明白,对这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有什么值得好笑的!要是我,一点也不会笑的!”
“唉,莫里哀先生!”同伴们对他说,“人是渴望笑的,朝廷官员也像普通老百姓一样,很容易把他们逗笑的。”
“啊,他们需要闹剧吗?”以前的波克兰叫道,“好哇!咱们就拿闹剧让他们吃个够!”
之后,依然是成功与失败的交替:演悲剧就完全失败,演闹剧则大获成功。
这种现象怎么解释呢?为什么悲剧演员演悲剧失败,而演喜剧反而成功?对这个问题只有一种解释,而且很简单。不像自以为有眼力的莫里哀认为的那样,是大众瞎了眼。恰恰相反,大众看得很清楚,而瞎眼的倒是莫里哀先生。不管这有多么奇怪,很长时间在周围所有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不明白,他碰上了斯卡拉穆什是最好不过的机遇,因为就天赋来说他是个天才的喜剧演员,而悲剧演员他是不配的。玛德莱娜温情的暗示也好,同伴们婉转的劝说也好,毫无作用,剧团领导者固执地非要演他不该演的角色。
这就是“光耀剧团”惨痛失败的原因之一!问题在莫里哀本人身上,根本不能怪圣苏尔皮齐的传教士。过错也不只是大家所强调的由于莫里哀说话结巴。通过顽强的练习,热情的喜剧演员可以几乎完全克服这个言语上的缺陷,就像矫正不正确的呼吸方法一样。关键是他完全没有表演悲剧的条件。
我们继续跟着莫里哀的队伍走吧。消息传遍了法国南方,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到处流传说,来了一个叫莫里哀的小伙子,他和他的剧团演出的滑稽戏精彩极啦。传言中只有说莫里哀是个小伙子这一点儿不对,流传这个消息时他已经满三十岁了。
年满三十,历尽沧桑,久经锻炼的演员兼剧作家,开始赢得剧团里人们对他的能力的信任。1652年底到里昂去时,在他的马车上除了带了几部闹剧以外,还带着一部大型喜剧《冒失鬼,或者阴错阳差》。
剧团的队伍精神饱满地向里昂进发。演员们已经相当成熟了。他们身上穿的是漂亮的衣服,马车上满满地装载着剧团和个人的家具什物。当演员们想起到了里昂后不知什么命运在等待着他们时,已经不用担惊受怕了。莫里哀闹剧的威力他们是深知的,而《冒失鬼》这出戏又是他们极为喜欢的。当这个大城市在冬天的浓雾中展现在面前时,他们并没有畏葸不前。
在一辆马车上坐着一个新人,她受到玛德莱娜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料。她是从尼姆城附近加入到这个车队里来的。这个人只有九岁,是个并不漂亮但很活泼、聪明和娇媚的小姑娘。
对小女孩的突然出现,玛德莱娜是这样向演员们解释的:这是她的小妹妹,由住在尼姆城郊一个庄园的一位熟识的太太收养,现在到了该由玛德莱娜领回来的时候了。莫里哀先生也很喜爱她,有意培养她。小姑娘要当演员,她将用麦努这个名字演戏。
演员们有些奇怪,他们的同伴、亲爱的玛德莱娜怎么突然出来了个小妹妹?对这个小妹妹为什么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外省长大的,人们议论纷纷,但很快就和小女孩搞熟了,麦努也就成为喜剧演员大家庭中的一员了。
至于谈到《冒失鬼》一剧,演员们没有估计错。该剧在1653年*1月上演,深受里昂居民不是一般的,而是极其热烈的欢迎。在里昂的球戏大厅前确实需要修一条像容易轻信人的列昂纳尔·奥勃里修的那样的马路!莫里哀先生由于年轻,在耐利塔旁的壕沟铺路是过于匆忙了。
初次上演之后,观众便蜂拥而至,奔向售票处。曾经有过这样的事:两个贵族在拥挤时吵了起来,吵得很凶,甚至进行了决斗。总之,观众涌向莫里哀剧团,以至使当时在该城的一个叫米塔拉的流浪剧团认为自己的好日子已经过去,彻底垮台了。
米塔拉疯狂地诅咒着莫里哀这个小子,解散了自己的剧团,他的一些优秀喜剧演员去找莫里哀,要求他收留他们。
莫里哀先生从被他用《冒失鬼》扼杀了的米塔拉先生那里得到一份贵重的礼物。投奔莫里哀的有叶卡捷琳娜·莱克赖尔·杜洛扎女士,她丈夫的姓是德·布里,她马上被录用担任情妇的角色。因为人们知道德·布里女士是个杰出的女演员。德·布里女士推荐自己的丈夫德·布里先生扮演好决斗的人的角色,于是他和妻子一块加入了莫里哀剧团。尽管他并非是得力的演员,但剧团为了得到叶卡捷琳娜·德·布里,搭上她的丈夫也是值得的。
在她之后来了个德·格尔拉女士,她虽然还很年轻,但无论她在哪里演出,哪里便轰动。她的名字是双名:苔莱扎·玛尔吉扎。她是民间艺人的女儿。从童年时代她就在临时戏棚中演出,到少年时已成为第一流的悲剧演员和无与伦比的舞蹈演员。
在莫里哀剧团里苔莱扎给人印象最深:她的美貌和舞姿使演员们惊叹不已。苔莱扎把男人们搞得晕头转向。
德·布里和德·格尔拉的到来对玛德莱娜是个沉重的打击。在此之前,她在团里没有竞争的对手,而到了里昂一下子出现了两个,并且这两个都很强。玛德莱娜明白,她将要把主要角色让给她们了。事情果然如此,从里昂的明星加入剧团时起,玛德莱娜就去扮演嬉皮笑脸的丫环角色了。情妇的角色由德·布里担任,悲剧里的女主角则归苔莱扎·玛尔吉扎了。
玛德莱娜的另一个创伤同样也很深重。让·巴蒂斯特是第一个被苔莱扎·玛尔吉扎的美貌弄得失魂落魄的。狂热占据了他整个身心,他渴求得到对方的回报。承受了游牧式生活全部重担的玛德莱娜,亲眼看着莫里哀演出了这段罗曼史。恋爱没有成功。这位大舞蹈家和演员拒绝了莫里哀,她的选择使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她嫁给了胖子杜巴克。然而莫里哀也没有再同玛德莱娜言归于好。同苔莱扎的恋爱之后马上又闹出第二场罗曼史,是和德·布里女士,这次恋爱成功了。温柔顺从的德·布里与傲慢狡猾的苔莱扎·玛尔吉扎完全相反,很长时间她是让·巴蒂斯特·莫里哀的秘密情人。
当最初的激情平静下来时,当朝三暮四的恋爱告一段落时,当满腹委屈的玛德莱娜和莫里哀之间最初几夜争吵的苦恼被逐渐忘却了的时候,规模扩大了的剧团在里昂及其四郊广泛地展开了工作。《冒失鬼》的演出成功。其他几部戏里值得指出的是高乃依的《安德罗梅德》,在这出戏里小姑娘麦努首次登台,扮演艾菲尔这个小角色,有几段台词小姑娘表演得非常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