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为了上帝更大的荣耀
著名的巴黎克莱蒙中学,后来叫做路易亲王学堂,确实一点儿也不像教会学校那样。这所中学由势力强大的耶稣会会员管理,耶稣会的神父们,“为了上帝更大的荣耀”,把学校的工作,像他们做的其他一切工作一样,应当说,搞得相当不错。
校长雅克布斯·迪耐神父领导的这所中学约有两千名儿童和少年,都是贵族和资产阶级子弟,其中有三百名住宿生,其余是走读生。耶稣会教的是法国的精英。
神父教授给克莱蒙中学的学生讲授历史、古代文学、法学、化学和物理、神学和哲学,还有希腊文。至于拉丁文更不在话下,因为克莱蒙的学生不仅要经常阅读和研究拉丁作家的作品,而且在课间休息时必须用拉丁语交谈。你们自会明白,在这种条件下是可以掌握好这种人类的基础语言的。
规定专门的时间上舞蹈课。在别的时间总可以听见击剑的声音,这是法国少年在学习掌握武器,为了在大规模战斗的战场上捍卫法兰西国王的荣誉,而在单独搏斗时则保卫自己。每逢举行庄严的开学典礼时,克莱蒙的住宿生演出一些古罗马作家的戏剧,大都是泰伦斯[13]和塞涅卡[14]的作品。
路易·克莱塞把外孙就是送到了这样一所学校里去。*老波克兰无论怎么也不能埋怨说,他的儿子,未来的国王侍从,沦入了下流社会。克莱蒙中学学生名册中有许多名门显姓。赫赫有名的贵族家庭,大都把子弟送到克莱蒙中学。当波克兰作为校外考生学习时,在克莱蒙中学读书的就有三位亲王。其中一个正是阿尔曼·德·波旁,即德·孔提亲王,另一个波旁的亲兄弟——路易·孔德,就是昂吉安公爵,后来又加封亲王。换句话说,波克兰是同皇亲国戚在一起上学的。仅仅从这一点就可见,克莱蒙中学的教学成绩斐然。
应当指出,贵族血统的少年与富有的资产阶级子弟是分开的,让·巴蒂斯特属于后者。公爵和侯爵是学校的寄宿生,有自己的仆人,自己的教员,有单独的上课时间,还有单独的客厅。
除此之外,还应该说,孔提亲王后来在我的不安分的主人公历险时起了重大作用。他比波克兰小七岁,到中学时还是个小孩子,当然,在学校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和我们的主人公碰过面。
这样,小波克兰就埋头阅读起来普拉图斯[15]、太伦斯和卢克莱修[16]的作品。他依照惯例留了披肩长发,在教室的长凳上磨蹭自己的肥大裤子,往脑袋里灌拉丁文。父亲的店铺渐渐模糊了,另一个世界在迎接我们的主人公。
“看来,这是命该如此。”老波克兰喃喃自语,“没办法,把产业交给二儿子吧!这个儿子也许会当上个律师,或是公证人,说不定能成个什么人物呢。”
很想知道,这个读死书的巴蒂斯特对戏剧的那种稚气的狂热是否已经消失?可惜,丝毫没有!只要能从拉丁文课重压下挤出点空闲时间来,他依然去新桥和剧院,不过已经不是和外祖父一块去,而是和几个克莱蒙中学的朋友结伴了。在中学读书的这几年当中,巴蒂斯特看遍了沼泽剧院和布高尼府剧院的演出。他看过皮埃尔·高乃依的戏《寡妇》《国王广场》《王宫走廊》和他那部使其名声大振,同时也让文学界同行忌妒的著名戏剧《熙德》。
不仅如此。快到中学毕业的时候,让·巴蒂斯特不但学会溜进剧院的池座和包厢,而且还溜到后台去,并在那儿结交了一个在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人。他认识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名叫玛德莱娜·贝扎尔,是个演员,曾在沼泽剧院干过一段。这个棕红色头发的玛德莱娜待人接物很讨人喜欢。大家公认她有出众的才华。玛德莱娜热烈崇拜剧作家罗特鲁。她人很聪明,具有敏锐的鉴赏力,而且文学素养很高,自己能写诗,这点当然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因此,这个迷人的巴黎女演员完全征服了比她小四岁的克莱蒙中学生就不足为奇了。有意思的是玛德莱娜对让·巴蒂斯特也报以同样的热情。
中学的课程长达五年,最后学的是哲学,可以说以此圆满结业。这五年间,让·巴蒂斯特学习很认真,同时也能挤出时间去看戏。
在这所中学里我的主人公成为有教养的人了吗?我以为任何学校里都培养不出来有教养的人,可是在一切办得好的学校里都能培养出守纪律的人,并且可以获得一定的能力。这种能力对一个人将来离开学校以后进行自我教育时是有用的。
是的,在克莱蒙中学让·巴蒂斯特养成了守纪律的习惯,教会他尊重科学,并向他展示了通向科学之路。当中学快毕业时,他的头脑中已经没有教会学校所教给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他的头脑,用靡菲斯特[17]的话来说,已经束缚在西班牙的长筒靴中。
在中学读书时,波克兰和一个叫夏佩尔的人交上了朋友,而且常到他家去。夏佩尔是重要的财政官员——富翁吕勒耶的私生子,就在我们的克莱蒙中学生毕业的那年,在吕勒耶家里来了个优秀人物,并作为贵客住了下来。他叫皮埃尔·伽桑狄[18]。
伽桑狄教授是布罗温斯人,学术造诣深湛,他的知识可以顶十个人。伽桑狄教授是善于演说的教师,卓越的历史学家,知识渊博的哲学家,物理学家和数学家。即使在数学方面,他的知识也相当丰富,所以被推荐到皇家中学去任教。
再重复一下,皮埃尔·伽桑狄的学问不光在数学方面。
他是个才思敏捷的人,他的研究是从学习古代最著名的逍遥派哲学家亚里士多德[19]开始。他对这位哲人进行了充分的钻研后,就彻底地憎恶起他来了。后来伽桑狄又探索了波兰人哥白尼[20]的伟大的异端邪说,哥白尼向全世界宣布说,古人认为的地球是一个静止的宇宙中心的说法是错误的。皮埃尔·伽桑狄衷心热爱哥白尼。
伽桑狄对伟大的思想家布鲁诺[21]佩服得五体投地。布鲁诺因证实宇宙是无限的,宇宙中存在很多世界,于1600年被处火刑。
伽桑狄全心全意同情天才的物理学家伽利略[22]。伽利略被迫去诵读福音书,放弃他认为地球是运动着的信念。
一切有胆量敢于攻击亚里士多德的学说或是追随这位逍遥派哲学家理论的人,都把伽桑狄看成是最忠实的同谋者。伽桑狄非常全面深入地研究了曾经抨击过亚里士多德并在巴托罗缪之夜[23]牺牲了的法国人皮埃尔·德·拉·拉麦的学说。他深刻理解粉碎了逍遥派哲学的西班牙人胡安·留易斯·维为斯,以及用自己的著作《伟大的复活》向亚里士多德发起对抗的英国人培根[24],就是那位维鲁兰斯基男爵。事例真是不胜枚举!
伽桑狄教授是个天生的革新者,崇拜思维清晰和单纯,无限信赖经验,尊重实验。
这一切都有他的哲学学说作坚实的基础。伽桑狄这个学说是得自远古(大约公元前三百年)的哲学家伊壁鸠鲁。[25]
如果问哲学家伊壁鸠鲁:
“您的学说的公式是什么?”
可以预料,这位哲学家会回答说:
“一切生物追求的是什么?一切生物追求的都是满足。为什么?因为满足是最高的幸福。明智地生活吧!去追求永恒的满足吧!”
伊壁鸠鲁的公式很合皮埃尔·伽桑狄的心意,后来他创建了自己的学说。
“人的唯一的天生禀性,”伽桑狄捋着他那尖尖的具有学者风度的大胡子对他的学生说道,“那就是钟爱自己。每一个人的生活目的都是幸福!而幸福是由哪些因素构成的呢?”这位哲学家两眼炯炯发光地问道,“幸福只是由两点构成,先生们,只有两点:心神安宁和身体健康。关于怎样保护健康,任何一位高明的医生都会告诉你们。然而怎样达到心神安宁,我可以对你们说:不要做违法的事,我的孩子们,你们就不会后悔,不会遗憾,只有犯罪行为才会使人不幸。”
伊壁鸠鲁学派的伽桑狄自从发表了证明亚里士多德的天文学和物理学完全无用,并捍卫我对你们讲过的那个哥白尼的理论的巨著以后才在学术上成名。但是这本非常有趣的著作没有最后完成。倘若问这位教授,原因何在?我很怀疑他会像后来莫里哀喜剧中的主人公克里扎德回答故作学者风度的女人非拉敏塔那样:
怎么?我们的驱体是废物?
你说得过于严重。
不,这个废物是我的伴侣,
我对它无限珍重。
“亲爱的先生们,我不想为了亚里士多德去坐牢。”伽桑狄会说。
事实上当这个废物,您的躯体被投入了牢房,试问还谈什么您的哲学的灵魂?
一言以蔽之,伽桑狄及时住手,不再继续写关于亚里士多德的著述,而从事别的工作去了。这位伊壁鸠鲁分子过于惜命,而1624年巴黎国会的决议墨迹未干。问题在于亚里士多德在当时的所有学科中,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已被认为是经典规范,在国会决议中非常明确地提到:任何胆敢抨击亚里士多德及其继承者的人都要被处以死刑。
因此,为了避免招惹更大的麻烦,伽桑狄到比利时、荷兰去旅行,写下很多重要的著作,然后来到巴黎,住在他的老熟人吕勒耶的家里。
吕勒耶是个聪明人,他向教授提出请求:作为私人邀请给他的儿子夏佩尔授课。因为吕勒耶不仅聪明,而且慷慨大方,他答应夏佩尔组织一伙青年和他一起听伽桑狄的课。
在这一伙里有夏佩尔,有我们的让·巴蒂斯特,后来又来了一个叫贝尔耐的,是个酷爱自然科学的年轻人,日后成为著名的东方旅行家。他在巴黎外号叫“大蒙古”,在这一伙人当中完全与众不同。他比别人年纪大些,不是克莱蒙的学生,而是近卫军军官,不久前在战争中负伤。他是个酒鬼,好色之徒,爱决斗,喜欢说俏皮话,还是个初学写作、并且成绩不错的剧作者。早在中学时代,在伯维城时,在修辞班里,他就写过一部有趣的剧本《受骗的学究》,剧中写的是他的校长让·格朗治。这个近卫军叫西兰诺·德·贝尔热拉克。
这样,这一伙人坐在吕勒耶豪华的房间里,聆听着皮埃尔·伽桑狄的热烈演说。正是伽桑狄使得我的主人公成器了,正是他,这个被折磨得满脸皱纹的布罗温斯人!从他那里,让·巴蒂斯特继承了胜利了的伊壁鸠鲁的哲学以及很多重要的自然科学知识。在迷人的烛光的照耀下,伽桑狄培养了他热爱鲜明而准确的推理的观念,憎恨逍遥派,尊重经验,蔑视虚伪和标新立异。
克莱蒙中学的学业和伽桑狄的课程结束的时刻到来了。我的主人公也已长大成人。*
“到奥尔良去吧,”老波克兰对刚毕业的克莱蒙中学生说,“考法律系,得个学位。你要上心别落榜,在你身上花的钱够多了。”
为了拿到一张法律系的文凭,于是让·巴蒂斯特到奥尔良去了。我不很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去的,也不很清楚他在奥尔良是否呆了很久。看来,可能是在1641年年初我们的让·巴蒂斯特来到了奥尔良。
一个居心险恶、仇视我的主人公的人,在很多年后说什么,在奥尔良就是任何一头驴也能获得学位,只要这头驴有钱就行。这当然不是真的。笨蛋是得不到学位的,而且我的主人公一点儿也不像笨蛋。
确实,据一些到奥尔良参加过考试的活泼的年轻人讲,仿佛他们是晚上来到大学,把教授们叫醒的。那些教授打着哈欠,在油污的睡帽上再戴上博士帽,马上对他们进行考试,并发给了学位证书。或许这些年轻人也是胡说。
不管奥尔良的情况怎样,让·巴蒂斯特获得了硕士学位这是千真万确的。
从此,他不再是穿波纹褶领衫的小孩,也不是蓄着长发的逍遥派。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汉。头上总戴着浅色的假发。
我贪婪地仔细端详着这个人。
他中等身材,稍微有点驼背,胸脯塌陷,在颧骨突出的黝黑面庞上,两只眼睛距离很远,一撮山羊胡子,鼻子又宽又扁。一句话,其貌不扬。然而他的眼睛却极不寻常。从这双眼睛里我看到总是古怪的尖酸刻薄的嘲笑,同时还有一种对周围世界永远是惊异的神色。这双眼睛里有某种女性似的令人心荡神驰的东西,眼睛的深处却隐藏着病痛。相信我的话,这个二十岁的人身上有一种痛苦不安的东西正在折磨着他。
这个人结巴,说话的时候呼吸不均匀。
我看得出,他性格暴躁,情绪变化无常。这个年轻人很容易忽而高高兴兴,忽而心事重重。他善于发现人们身上的可笑之处,并好以此为题说俏皮话。
有时他大大咧咧的,很坦率,而有时又极为内向,耍耍心眼儿。在某些时候,他冒冒失失地蛮干,然而立刻又会变得优柔寡断和胆小怕事。噢,请相信我,在这种条件下,他的生活是很困难的,他结下了许多仇敌!
让他走向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