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乡村俊美的少年(7)
仓央嘉措的衣襟上,满落碎花点点,他拈起一瓣,长久凝眸,脑海中,昔日繁华记忆犹新,只这点点飞花碎玉,已然不堪追忆。蓦然想起年轻的阿妈,曾是那样健美如花,和年幼的他一起行走田间,笑若春阳,声若燕语,教他指认花草树木、泥石五谷,告诉他蚕蛹如何羽化成蝶,教导他爱己及人不强人意……可是,几番寒暑,阿妈曾光洁饱满的额头上遍布沧桑纹理,踟蹰的脚步再也留不住青春疾逝。
人生苦短,朝为青丝暮成霜雪,英雄气短,美人迟暮,所有美好的事物,终要化为昨日黄花。如此,过于执念,于人于己,都是刁难。
踏着落花归去,悟道于心。
世间万象,存在即合理,本无苦乐之分。之所以有苦乐,是因为人心有向背,心所好为乐,心所恶为苦。而苦乐皆有因果,人们如果不懂因果,就不能参透苦乐,又往往会乐因种苦果。比如这花,开时是乐,谢时是苦,没有开时的繁盛,又怎会有谢时的衰颓?由花及人、及事,得时乐,失时苦;成时乐,败时苦。种种,无非因果。
所以,人只有能居安思危、思因及果,才能安身立命、心定神凝。
仓央嘉措就这般,以灵慧之心参悟佛道,把每个孤独的日子变成智慧的积累。
不知不觉,到贡巴寺已半年有余。
寺里的高僧们发现,从前那些去巴桑寺拜佛求经的人,竟然多有不辞劳苦奔波,赶来贡巴寺的。当然,他们仍然是冲着仓央嘉措而来,有求诗的,有求点化的,有求歌赋的,也有只为看他一眼的。
昔日香火稀落的贡巴寺日益热闹起来,那空置了许久的佛堂中,蒙了厚厚尘灰的佛像被香客们擦拭得亮堂堂的,佛像前的供桌上、神龛前,瓜果梨枣、花茶糕点应有尽有,香火自然旺盛不衰,堂前跪拜的香客也是络绎不绝。
一直闲散无事的高僧们不得不忙碌起来,清洒打扫,布置法事,宣经讲道。他们各守各位、各尽其职,贡巴寺气象一新,俨然成了方圆十里的名寺古刹,一时间声名渐起。
盛意难却,就算高僧们再不希望让仓央嘉措出头露面,到底拗不过香客们的殷切,不时地,仓央嘉措也会到佛堂里宣讲经文佛道。
他的话很少,语速也慢,但言简意赅,句句明理,偏偏他的声音又那么好听,磁性而敦厚,温和又清澈,如山间的溪水,响起天籁般的韵律,声声入耳,句句舒心。再加上他如风的气质,让那些香客甘之如饴,只觉得那些索然无味的经文道学全成了金玉良言。
与别的讲经宣道的高僧不同,仓央嘉措从来不敷衍,他既不像卜卦者那样,故弄玄虚地让香客们抽签解命,用些生涩难懂的诗文让香客们云里雾里、诚惶诚恐;也不像宣经者那样,照本宣科,拿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经书,碾着唾沫一页页翻读,读着读着,香客们困得要命,自己也不知所云,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
他端坐在那里,神色清明,目光炯炯,微微笑着,看着香客们,把平时所学所悟娓娓道来,香客有疑惑难解的问题,他会略加思索后细细地为香客解答,他的解释总能让香客们有恍然大悟之感。所以,每逢他开堂讲经,堂下从来都是座无虚席。
最让香客们欢喜的是,仓央嘉措从来不像那些高僧们一样板着面孔不苟言笑,无论是为人解难释疑,还是为人写诗作赋,他总是那般和颜悦色。偶尔,他还会和香客交流切磋,针对某一件事或者现象发表各自的看法,和香客们平起平坐,相谈甚欢。
有些高僧看不过眼,觉得仓央嘉措这般作为有损佛道尊严,便又私下去桑结嘉措那边告状。可还没等桑结嘉措的批令下达到贡巴寺,却已经有更多的高僧耳濡目染,像仓央嘉措那样,态度温和地给香客们讲经宣道,得到了香客们的称颂。香客们得偿所愿,感恩戴德,把贡巴寺的美名传扬开去,更多的香客慕名而来,贡巴寺的香火由此变得更加旺盛。
佛僧,这本是天底下最清苦无聊的营生,在仓央嘉措这里,却生生变得趣味盎然起来。
仓央嘉措让一众高僧豁然开朗:心不苦,天下无苦;心若苦,处处苦,天下无不苦。
心不苦,是因为心志坚定、乐观。此心不动,天下无殇。
10.坐亦禅,行亦禅
当大片粉红的桃花、金黄的油菜花、绿油油的青稞把田野变成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卷时,仓央嘉措来贡巴寺已经一年了。
远在布达拉宫的桑结嘉措从在贡巴寺负责督导仓央嘉措学经的高僧那里得知,仓央嘉措天资聪慧,又勤学苦修,经学佛道精湛过人,让香客们顶礼膜拜,他便不由得烦恼。
五世达赖圆寂的消息一瞒就是十多年,就算他桑结嘉措再精明强干,这谎言终究有被揭穿的一天。天知道,他在这十多年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但那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尊荣又让他无比迷恋,他就在这种极端的矛盾中活着。可即使这样,他也不想让仓央嘉措正式坐床接任,成为六世达赖。
只要谎言一天没被揭穿,他桑结嘉措就是这布达拉宫里的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把仓央嘉措这只替罪羊推到公众的面前。
可现在,仓央嘉措的美名远播,如果让更多的人知道了他的存在,定会惹来是非。
桑结嘉措思来想去,决定让仓央嘉措回家小住。这样,一来可以让仓央嘉措回村庄拜祭一下死去的父母,于情于理也算仁至义尽了;二来,能让他暂时远离贡巴寺,省得那些香客们总为他兴师动众。
高僧们得令后,主动提出要给仓央嘉措放假。
仓央嘉措虽然觉得蹊跷,但并不在意,简单收拾了行囊后,他回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乌坚林村。
仓央嘉措未曾剃度,他在回乡的途中摘掉僧帽,穿上藏族的服装,又变回了草原上的翩翩美少年。
离开的时候,草原上野花开遍,蝴蝶纷飞;归来的时候,草原上依然花开蝶绕,春意盎然。
只是,那青山脚下的屋子里再没有慈爱的阿妈,等他走近,扑过来将他紧紧抱住。屋门紧闭,门扉显得那样破旧,推开门,屋里到处蒙着尘埃。
这时,儿时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呼啦啦都跑了来,嘻嘻哈哈一齐动手,转眼就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簇拥着仓央嘉措,催他给他们说说外面的世界,他们好奇地睁大双眼,在仓央嘉措的叙说里不停地惊叹。
而最让他们惊叹的是,仓央嘉措,他们儿时的伙伴,竟然长成了这样一位英俊的少年,又拥有那么渊博的知识和深奥的见解。他微微笑一笑,就像草原上升起的朝阳一样光芒耀眼;他随随便便说几句话,就像诗一样优美流畅;在他看来普通的事情,大家听起来却是奇闻秩事,里面的那些人情世故,让他们大开眼界……
世代淳朴的门巴族人,因为村子里有仓央嘉措这样一位卓然出众的少年而满心欢喜,他们热情地欢迎他回来,给他送来许多生活用品和食物,而他回馈给族人们精神的食粮,给他们宣经讲道,还给会弹唱的族人写诗作赋。
仓央嘉措的诗赋韵律优美,读起来朗朗上口,唱起来余味无穷。很快,喜爱歌唱的族人们都开始传唱仓央嘉措的诗歌,那些悠扬的歌声在辽阔的草原上回荡,在浩瀚的天宇下起伏,与大自然和谐共鸣,让天上的雄鹰都栖居山岭用心倾听。
仓央嘉措就像珍珠那般,无论身在哪里,都掩饰不住夺目的光彩。昔日寂然的村庄,因为他的归来,焕发出了新的生机,每个宁静的夜晚,他的家都是神圣的道场,有那么多的族人静坐着听他讲解佛经。
虽然族人们一直信奉宁玛红教,但他们大都不能真正懂得佛教的大道,他们觉得那是高不可攀又深奥难懂的道理。
可仓央嘉措却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佛理处处可见。
“佛说: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没错,坐亦禅,行亦禅。无论行住坐卧、语默动静,无论花草树木、春去秋来,也无论花开花落、叶萌叶衰,更无论山高水远、严寒酷暑……眼所到处、心所到处,处处可见佛理,时时可以参禅悟道。
族人们面面相觑,只觉得仓央嘉措的话惊世骇俗,颠覆了他们过去对佛教的理解。
仓央嘉措娓娓道来,他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地给他们讲解。
比如,天下人,无论做什么,归根到底,不过是为了吃得饱、睡得好。
吃得饱,代表物质条件优越;睡得好,代表心无负累,精神愉悦。两者都能拥有的人,就可以算是成功的人。
但凡事因人而异,饱和好的标准不同,人心所求的程度便不同。吃与睡这两件最平常的事,不同性格的人,做起来却是千差万别。
有的人,按时吃饭按时睡觉,顺天应命,自给自足,不贪不抢,每天吃得饱、睡得好,自然活得轻松安然;有的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又百般挑剔,对拥有的总不知足,非要与人攀比,总希望比别人吃得好,睡觉的地方也要讲究,天天巴望着住像皇宫一样豪华舒适的地方,但自己又没那能力去达到,于是痛苦不堪,以至于吃不好、睡不着,结果身体健康受损,招病惹灾,得不偿失;更有甚者,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大开杀戒,强取豪夺。这样的人,即使一时风光无限,吃得山珍海味,但杀戮造孽,难免惶恐,自然难以睡得安稳,噩梦丛生,胆战心惊,睡不好,精神不振,纵然有美味佳肴,吃起来也味同嚼蜡。就算他已泯灭了良知,不知自己罪孽深重,因果有报,他日必遭天谴。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所以,同样是吃饭睡觉,若有平常心,不计较,不攀比,不贪婪,心安理得,就可以吃得饱、睡得好;失了平常心,贪得无厌,攀比嫉妒,穷奢极欲,必然会惹来许多烦恼,事与愿违,吃不好,睡不好,精神倍受折磨。
天下人,都吃饭睡觉,可又有多少人能安心吃饭、安稳睡觉?因争名夺利、斤斤计较而寝食难安的大有人在。静心想想,不过是一件简单的事,却因为私欲难填而变得复杂艰难,这些看起来聪明的人岂不是舍本逐末、自作自受?如果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就是参悟了佛道——为人处世,也应当如吃饭睡觉一样,当量力而为、知足常乐。
族人们听了仓央嘉措的解说,无不心悦诚服。细细一想,正是如此,民以食为天,可就为这一口吃食,又引起了天下多少纷争战乱?真正能吃得饱、睡得好的人寥寥无几。其实,钱财地位、高楼广厦都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难以随人始终;只这身体,生来死去,自始至终与命相依相随。善待自己的身心,凡事量力而为,不强人所难,也不好强斗狠,与人为善,才能身心安泰、养怡得福。
仓央嘉措的宣讲令族人们豁然开朗。果然,坐亦禅,行亦禅,眼所见处,处处蕴含禅理佛道。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这便如人做事求学,要“日积月累”。一片叶子稀薄渺小,一树叶子便是一片浓荫,数以万计的叶子长满枝头便形成了一片森林,这是在告诉人们,“积少成多,功到自然成”。登高才能望远,如人修养,自己的德行修养高,才能拥有更开阔的人生境界。草木春荣秋衰,如人生而有命,年轻的时候当奋发图强,年老的时候当安身立命……
仓央嘉措和族人们团聚一堂,教学相长,其乐融融。
彼时,仓央嘉措已成了族人心中的佛陀。
白天,族人们去田间劳作,仓央嘉措应伙伴们邀约,或去山野拾趣,或去圣湖观景,岁月一如既往,静好安然。
多年的寺院学经生涯,让仓央嘉措养成了博学勤思的习惯,与那些心无旁骛的伙伴们不同,他对生活有更深刻的感悟,对世间万物有更真挚的情感,他更懂得心怀感恩之情,以珍惜之情善待所有。
一次,他和伙伴们在苍莽的群山中邂逅了一只栖落山涧的老鹰,彼时,那只老鹰正伏在一块巨大的崖石上,不停地用喙啄那坚硬的崖石。同行的伙伴伏在草丛里,悄然拉开弓箭,对准不远处的老鹰。
仓央嘉措制止了伙伴,满怀敬仰的目光久久凝视着那只苍鹰,直到苍鹰飞走。伙伴不解地看着他,他收回目光,告诉伙伴们,鹰不是能被关进笼子里饲养的鸟,它傲骨峥峥,只属于广漠的苍穹。
那一天,小伙伴们知道了鹰身上的佛理禅机。
万物有灵,苍鹰是藏族天空的精灵,人们常常看到它们展翅高飞的雄姿,却很少有人知道,为了能这般自由自在地翱翔天宇,鹰们进行了怎样艰苦卓绝的斗争。
雏鹰不会飞翔,老鹰就叼着它们,一次次把它们从高崖上扔下去,胆小怕事的雏鹰常常会被摔得粉身碎骨,而那些勇敢的雏鹰则会在生死关头展开稚嫩的翅膀,努力练习飞行的技巧,以求日后具备搏击长空的资格。随后,过了壮年,鹰的喙会变得弯曲、脆弱,爪子会变钝,双翅也会变得粗大沉重。这时的鹰几乎失去了生存的能力,可是,它们不会静静等死,而是忍着饥饿与疼痛,在岩石上日复一日地打磨自己的喙,直到喙脱落重生;长出新的喙后,它又用锋利的喙将磨钝的爪甲啄碎、拔掉,哪怕鲜血淋漓、痛入肺腑也不停止,直到长出新的爪甲;然后,它继续把粗壮而沉重的羽毛一根根拔掉,让新的羽毛长出来。
这个过程漫长而惨痛,可是,雄鹰义无反顾,直至获得新生,重展雄风,翱翔天宇。
面对这样的天之骄子,你怎么能忍心去射杀?
雏鹰绝处逢生,如人要学会自食其力;老鹰忍痛重生,如人要学会扬长避短。这两种必须的生存之道,都需要人们像鹰一样意志坚定,勇敢地面对绝境,清醒地改正自身的缺点,在逆境中化险为夷,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这样才能更好地活下去。这是苍鹰们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伙伴们若有所思,仓央嘉措也心有所感,他的目光追随着天空中苍鹰高傲的身影,默默沉想:苍鹰拥有天空,为能翱翔天宇而涅磐重生,自己的天空又在何方呢?
少年心事,白璧无瑕,云淡风轻,他不知道,他的天空,早已被命运凝重地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