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着情歌走向彼岸花开:仓央嘉措的诗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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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乡村俊美的少年(3)

4.父亲最后的叮咛

岁月不居,春秋代序。

当山涧里曾经繁盛美丽的花枝落尽残红,翠绿的叶子密密匝匝地从枝节里生出,青涩的果实悄无声息地隐藏在花托里,欢快的鸟儿在浓荫里此起彼伏地歌唱,短暂的夏季便声情并茂地来临。

瓦蓝的天空上,金雕是无可厚非的王者,它们展开双翅像疾风一样掠过,雄壮的气魄令风云变色。

金雕在高空俯望,一边是纳拉山下,宇松地区,乌坚林村,恬淡的门巴族人正在牧牛放羊;一边是布达拉山,佛教圣地,布达拉宫旁,繁忙的工匠正在扩建殿宇……它们不明白,为什么人间烟火里,有迥然不同的生活。

那是因为,光明与黑暗,真实与谎言,善良与邪恶,仁慈与暴虐……矛盾共生共存,阴阳相磨相荡,圣贤不一,道德不明。天下苍生,虽各居其位,各得其所,却少有人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主宰因果。

雪白的羊群像飘浮在绿草地上的云朵,忽而这边,忽而那边;雪白的云朵像游荡在蓝天上的羊群,忽而分散,忽而聚合。

当悠闲的牧羊人对着青山碧野纵情放歌时,疲惫的工匠们正和着淋漓的血汗增砖添瓦。

在那巍峨的宫殿深处,桑结嘉措处心积虑,努力掩盖谎言:他一边对外宣称五世达赖正闭关静坐,修炼密法,继续以五世达赖的名义掌控政权,一边严密封锁寻找转世灵童的举措;甚至,他让貌似五世达赖的江阳扎巴装扮成达赖,偶然坐在宝座上,接受各地高僧和蒙古贵族的朝拜。

太阳每天照常升起,桑烟每天照常燃起,嘹亮的法号被吹响,隆重的佛教仪式定期开始,红宫已经落成,白宫正加紧建设,拉萨当局和拉达克部落之间的战争依旧此消彼长,蒙古各部汗王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天衣无缝,没有人怀疑什么。但一旦真相大白,这份平静就会被打破,权贵们会为争权夺利发动战争,掀起血雨腥风。

凡尘俗世,常常这样莫名其妙——人们宁可活在谎言里,也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真相。

仓央嘉措,注定是这弥天大谎的终结者。

彼时,他六岁了,已经被秘密培训了许多次。因要读经诵佛,他比别的孩子认识更多的字,懂得更多的道理,灵慧早开,聪敏过人。小小的年龄,仓央嘉措已经会作诗、谱曲,随口就能唱出悦耳的山歌。

看着乖巧可爱的孩子,父亲扎西敦赞和母亲才仁拉茂无比欣慰,又无比忐忑。他们听从拉萨朝拜回来的香客说,伟大的五世达赖如何威严地端坐圣殿,传授充满智慧的佛法。既然五世达赖健在,为什么几年前就有特使来到家里,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呢?

只有圆寂的活佛才能转移灵魂,转世化身为新的肉身,何曾听说过,活着的活佛就可以转世为人?可是,纵有满腹疑惑,卑微如沙尘的他们也不敢询问。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困窘的生活还在继续,玄虚的尊荣依然飘遥,他们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秘密,可怕的隐患恐吓着他们,终于,阿爸扎西敦赞在心力交瘁之下生病了。

开始,阿爸虚软无力,终日神智迷离,沧桑的脸上,五官痛苦地纠结着。没几天,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呕吐,随着病情加重,竟然开始屡屡吐血。

即使这样,阿爸仍然努力支撑着病弱的身体,起早贪黑地劳作,想在临死前给妻儿做好一切。可是,病魔并没有因此而放过善良的他,即使已经吃过从寺院里讨来的香灰,喝过供奉在佛前的圣水,他的病情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更加严重。而家里那么贫困,村子和附近的地方也找不到医术高明的人,阿爸终于病倒在床上。

看着奄奄一息的阿爸,阿妈常常忍着泪,握着他干枯的、布满老茧的手,和他一起回忆年轻时那些短暂而幸福的时光。每当这时候,阿爸的痛苦似乎就会减轻许多,甚至有迷蒙的微笑浮上他的唇角。

仓央嘉措守护在阿爸阿妈的身旁,心里一阵阵发慌。他从来没想过强壮如牛的阿爸会这样一病不起,当看到阿妈背转身去泪流如雨时,隐隐的不安像乌云般在心头聚集。他手脚勤快地帮阿爸炖药、喂汤、翻身、换衣,尽自己所能地去做家里的杂务,想看到阿爸慢慢好起来。可是,他的阿爸却病得一天比一天厉害,最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天,一阵激烈的咳嗽后,阿爸瘦弱的身体猛地一颤,身子往前一倾,吐出一大口鲜血。守在一旁的阿妈大惊失色,抱着丈夫手足无措。阿爸用最后的力气握紧了仓央嘉措的手,眼中满是怜惜和不舍,他愧疚地对懂事的儿子说:“阿爸……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阿妈,好好学习……”他还有许多话想对儿子说,但时间已经不够了,他慈爱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仓央嘉措的脸上,又看了妻子最后一眼,终于垂落下了手臂,倒了下去。

阿妈才仁拉茂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晕倒在阿爸的身边。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依偎着,如同正安静地熟睡着,但事实却是阴阳两隔,他们再也无法相亲相爱,这个家,已经残缺不全。

仓央嘉措愣怔地看着这一切,突然之间,他感受到了死亡无可比拟的残忍与可怕。阿爸的离世和那些倒在朝拜路上陌生的香客是不同的,带给他的是钻心噬骨的恐惧和难过。他试图把阿妈拉起来叫醒,可是,阿妈这些日子太劳累、太伤心了,闭着眼睛许久都没有反应。

阿爸刚刚病死了,阿妈也不理他了吗?仓央嘉措吓坏了,忍不住号啕大哭。生命的脆弱、世事的无常带来了无尽的恐慌,让他觉得绝望。

阿妈在仓央嘉措声嘶力竭的哭声中转醒,把他揽进怀里,忍着巨大的悲伤安抚他。

以后,他要牢记父亲的叮咛,好好照顾阿妈,用心读书。仓央嘉措暗暗发誓……

这个世界上,突然少了一个人。

就像一片干黄的叶子,在某个偶然与必然相碰撞的时刻,悄然从昔日繁华的枝头谢落。

它的凋落,对于其他的树叶来说无关痛痒,它们依然会迎着灿烂的阳光,在枝头上随风起舞,荡漾着青翠欲滴的绿意,张扬生命的蓬勃,即便当时会有一点点同情,也会很快淡漠,再后来,它们会完全忘记,曾有那样一片叶子,也曾像它们一样健壮、美好地存在过。

父亲扎西敦赞只是人群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同村的人,开始还有几个同情这对孤儿寡母,也上门安慰探望过,但没几天,大家各自忙碌,很快就习惯了父亲的离去。

但于仓央嘉措而言,丧失至亲的伤痛持久难愈,他也因此改变了许多。每每看到阿妈辛苦劳作,他就尽力帮阿妈;怕阿妈忧伤难过,他就努力想办法逗阿妈开心。他觉得自己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不能增添阿妈的烦恼、惹阿妈生气,他俨然成了一个小大人,里里外外帮阿妈做这做那,连村子里的大人们都忍不住夸奖他。

阿妈看到儿子这样懂事,心里倍觉欣慰,她以柔弱的肩膀勇敢地支撑起这个家,把对丈夫的不舍与爱恋全都转变成对儿子的关爱。劳累了一天的她,常常抱着儿子给他讲动听的故事,并教他唱那些优美的民歌。

每个动听的故事都是一段奇特的旅程,每首民歌都充满诗情画意,在它们的陪伴下,冬天似乎没那么冷了,夏天的星空也美得出奇。妈妈的怀抱是那样温暖,神情是那样慈祥,她的声音有一种魔力,轻易就能让他安静和着迷。在那些故事里,这世间的花虫鸟兽都有了悲喜,就连潜游在水底的鱼也会讲道理——鱼儿天生就生活在水里,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所以它们快乐无比。

人也应该这样,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学会感受最平淡的快乐。

就这样,仓央嘉措和阿妈相依为命,因为有阿妈海一样深沉的爱,日子虽过得清苦,却满是温暖。仓央嘉措牢记着父亲的叮嘱,对阿妈倍加体贴,对族人也十分友善,在学习上更是刻苦努力。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他对人生的领悟比同龄的孩子更通透,心志也更加坚强,最可贵的是,他懂得感恩与珍惜。

也许,每个人心智的成熟,都会因各种契机而加深对人情世故的参悟。

这样的契机,也许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意外,也许是水到渠成的圆满,譬如亲人猝然离世的伤悲,抑或有情人天各一方的无奈……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在这八九的不如意中心平气和,能在那一二的如意中恬淡安然,将人生的悲喜与离合都化为浮云过眼,将心境历练得静若平湖,是许多修道中人追求的极致。

仓央嘉措天生聪敏灵慧,这样的聪敏灵慧是福,亦是祸。

然而,无论福祸,也无论以后的岁月里,仓央嘉措如何艰难地行走在这情海万丈、佛道崇虚的矛盾人生里,他颇具争议的一生,也终于繁花落尽,消亡于人世间。

当我们的脚步轻松地在布达拉宫前拾阶而上,伫立于威慑人心的佛像前,聆听那波澜不惊的梵音,可会与仓央嘉措端居佛堂时的遥相呼应?

当我们的目光悠然地在西藏草原上眺望远方,沉醉于温暖明净的阳光里,呼吸那清新淡雅的芬芳,可会与仓央嘉措痴望蝴蝶时的息息相通?

幼小的孩童,慢慢成长为青葱的少年,从草原到圣殿,从凡庸到活佛,从圣僧到情郎,从尊者到罪臣,他将自己那短暂的悠悠岁月,走出了别样的感伤与激昂——此命由天不由心,偏想由心不由天。

时光威逼,刀霜剑雨,纯净的童心终会被尘缘沾染,年轻的容颜终会被俗事沧桑。每个生命,不过是浩瀚星空里一抹飞逝的残影,终究形销迹灭,只那曾经慈悲的拈花恋蝶,只那一夕间参悟的心静神明,隔着久远的时空,浓缩在文字之间,让后人逆时追忆,惦念难忘。

那时那刻,仓央嘉措走过的地方,此时此刻,天高云淡。

5.幸福是简单的知足

人生,永远都是缺憾的。

佛说的“娑婆世界”,意为:能忍受许多缺憾的世界。

众生禅佛悟道的最终目的,是想要在“忍”受种种苦难的同时参悟、修行,并以慈悲之心、智勇之谋、明静之志来感化自身、教化他人,在净化自己心灵的同时,从俗世间各种困扰中解脱出来,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获得心境的平和、人生的喜乐,是为相对的圆满。

可是,人有七情六欲,想要超脱,获得圆满,须得苦修行;而且,即使苦修行,若心智蒙昧,也常常难以如愿。何况,世事难测,好事多磨,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花开百日,艳丽无双,终有谢落的一天;青春美貌,风华绝代,终有衰亡的一刻……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恚、求不得,再加上种种天灾人祸,想要求得一世圆满,难如上青天。

如此说来,活着,当真是一种煎熬,可偏偏好死不如赖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身为万物灵长的人?要活着,却又不想要缺憾,这如同鱼和熊掌,难以兼得。

世世代代的人都想化解这样的矛盾,想活着,想没有缺憾地活着,想拥有幸福圆满的人生。为此,斗争便成了人们追求圆满的必经之路。人与自己斗,与他人斗,与自然斗,与社会斗,斗争贯穿时空,在人世间从来不曾消停。

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江湖,就算没有人群,自己也常常和自己过不去,人心不足蛇吞象,庸人自扰者何其多。所以,幸福圆满总如同水中月镜中花,看似触手可及,却总是难得。

到底,怎样才能身在尘世又能超然物外,求得圆满?

放下手中的经卷,仓央嘉措轻轻蹙起眉头。

几年来,读了许多经书史籍,又经历了不少人情冷暖,年仅八岁的仓央嘉措已然不再是心无旁骛的顽皮孩童。

那些佛说经论与现实之间的重重矛盾,让他觉得这经卷实在深奥玄虚、艰涩难懂。

有老僧为他解难释疑:“信佛之人不看世人过。看破放下,静则清明。”

《管子·内业》有说:“大心而敞,宽气而广,其形安而不移,能守一而弃万苛,则利不诱,见害不惧,宽舒而仁,独乐其身,是谓云气,意行似天。”说的就是让人追求心境宁静,以宽容之心为人处世,就可以摆脱俗世的牵绊,宠辱不惊,从而六根清净,心无杂尘。

可是,若一世为人,就为了看破、放下,明明生来有情有欲,偏偏要努力修为,达到无欲无求、无悲无喜、四大皆空的境界,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活着和死去,岂不是同样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