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乡村俊美的少年(1)
1.家里只有两只碗
彼时,五月的春风荡涤了寒冬的余威,遍拂四野,垅上花开。
繁花过眼,怡心养神,无论是富贵中人,还是贫贱之躯,于大自然面前,人人平等。只要有一双善于观察美的眼睛,有一颗敏于感知美的慧心,便能无穷尽地汲取春天的馈赠,拥有阳光般灿烂的情怀,享受花香鸟语的美意,开启混沌蒙昧的心智。
而后,有那样一个童子,以灵慧之心移情于物,以感念之情施恩于人,将大自然般的博爱与仁慈,在世人贫瘠的心田间撒播。
即使,那时他只是个小小的孩童,即使,那时家里穷得只有两只碗。
一只,可以用来盛放谢落的花瓣,一只,可以用来接满清冽的山泉。
辗碎花瓣做成的糌粑,余香绕息;煮沸山泉酿制的酥油茶,淳香可口。
若是遇到来自远方虔诚朝拜的圣客或者流浪者,童子稚嫩的小手便会慷慨地捧送上喷香的糌粑、金黄的酥油茶,这份雪中送炭的体恤,让每个获赠者沐浴在如佛般慈心善德的恩泽中。
这个虽然穷困却好心的童子,名字就叫仓央嘉措。
西藏,纳拉山下,宇松地区,乌坚林村,一户不起眼的农奴家。
父亲扎西敦赞,母亲才仁拉茂,他们信奉宁玛派佛教。
困窘的生活并不妨碍他们相亲相爱,他们每天为生活劳碌奔波,疼爱着他们的孩子阿旺嘉措,时常为祈福诵经念佛。
那个时候,少有人知道这样的人家会发生奇迹,更不会想到这个平凡的小男孩会成为后来受万众膜拜的活佛。
人人具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
只是,伴着成长,受了真假善恶的洗礼、私心杂念的蛊惑,世俗的欲望渐渐泯灭了许多人的良知,佛性悄然成魔,一刻欢娱一世苦海,一时贪恋一生桎梏,少有人活得轻松洒脱。
可就是有这样一种人,不知是先天灵慧,还是后天愚钝,无论俗世如何名熏利诱、欲海横流,他总能执著地固守着那份真善美的佛性,真正是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
阿旺嘉措平凡的身躯里,就住着这样珍贵的灵魂。
你是饥饿的行者,我分与你食物和饮品,你心怀感激,盛赞我的慈善,我一笑而过;你心怀怨憎,苛责我的微薄,我亦一笑而过——人心难测,众口难调,但求我心光明。
佛说:拥有一颗无私的爱心,便拥有了一切。
阿旺嘉措,他是凡尘最美的莲花,站在明媚的春色里,笑盈盈看向你我,岁月的蒙尘不曾将他掩色。他说:“若你是莲花,当你站在佛祖面前,你就是我的莲花。”
不必遗世,亦不必独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哪怕身处万丈红尘,我心不动,此生无恙。
花儿静静地开开落落,苏醒的雪山日益蓬勃。
神山圣湖深邃清灵,在湛蓝的天空下荡起微波;原始森林古老神秘,在疾走的晨风中旋起绿涛;草原旷野一望无际,在温柔的春雨里掀起碧潮——这是一个澄净明澈的世界,连空气都透着崇伟的祥和。
每天,都有朝圣者虔诚地诵念六字真言,双手合十,高举头顶,而后移步膜拜,让身体与大地平行,匍匐全身以额叩地,从日出到日落,不休不止。
他们的唇早已干渴,赤裸的足早已皴裂,孱弱的身躯疲惫不堪,每一次的匐匍,都是一次死里逃生。能爬起,就继续向前;爬不起,生命便就此悄然陨落。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亦没有人为死者停泊,他们前赴后继,尾首相接,化成一条绵延不绝的河,春夏秋冬,古往今来,缓慢地流动成世间最悲壮、最雄浑的风景。
他们朝向心中的圣殿,以生命的灵光为筹码,以最坚定的信念、最虔诚的姿态,去求神佛赐福免祸。他们如入无人之境,舍生忘死,一心向佛。
佛在何处?为何求佛?
幼小的阿旺嘉措心中已有悲悯,他不明白,这些圣客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有佛在,佛法无边,这些人何苦这般蹉跎?连性命都可以枉顾,还有什么烦恼无法解脱?
“佛在西天,住在拉萨雄伟壮丽、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里!”人们掷地有声地告诉他,丝毫不容质疑。
布达拉宫,耸入云端的神殿,像山峰一样巍峨,那是西藏达赖喇嘛的居所,是人间与天堂的交界,如果能在那里得到活佛的点化,就可以获得永生,解脱六道轮回之苦,引渡芸芸众生……
信徒们似乎忘了,布达拉宫兴建的初衷,始于爱情。
那是公元7世纪时,西藏吐蕃王松赞干布为迎娶大唐文成公主,荟萃群英,招集无数能工巧匠,大动土木,依山而建。
难道说,求爱与求佛,冥冥之中,两者本就息息相通?
“取次花间懒回首,半缘修道半缘君。”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谋生亦谋爱,求爱亦求佛,求爱不成遂求佛。
心中有爱,方可成佛。
羊群像飘浮在绿草地上的云朵,忽而这边,忽而那边;云朵像游荡在蓝天上的羊群,忽而分散,忽而聚合。
阿旺嘉措仰躺在大地的怀抱里,牧羊、看云、冥想,而那边,朝拜的河流一如既往,缓缓流向远方……
人们不知道,这些朝圣者千辛万苦要去的地方,仓央早已去过。
布达拉宫,那里有色彩绚丽的壁画,还有数不清的塑雕佛像,图案华美的藏毯两边,有锃黄闪亮的经幡,精美的陶瓷玉器随处可见,名贵的金银珠宝点缀其间,厚重的经书陈列榻上,还有许多他看不懂的历史文献,连千年前栽种的唐柳,似乎都已通灵。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令人震撼,似是连最夸张的梦境都无法比拟它的威严雄伟和富丽堂皇。
而他,曾被众僧簇拥,如小小的王,大模大样地巡查自己的殿堂,只因偶然中的偶然,他被秘密寻访灵童的密使认定为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转世灵童,也因此,他更名为仓央嘉措。
那时,他不过三岁。
三岁的幼童,并不知道这从天而降的尊荣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有朝一日,他将是那圣殿的主人——未来第六世达赖喇嘛。
当时,游览宫殿的时候,他只觉得新奇有趣。随后,年深日久,华丽的宫殿早模糊在记忆里,只偶尔会在他仰望天宇的时候若隐若现。
那是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时光在双亲的忐忑不安里静静流淌,整个村庄淳朴的门巴族人做梦都想不到,未来的活佛是他们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
仓央嘉措的父母为保守这个秘密终日惶惑,他们无法预料,那一份荣耀将给他们至爱的孩子招来灾祸还是幸运,他们害怕某一天,厄运会突然降临,一家人的性命在劫难逃。可是,他们无法拒绝,亦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他们能做的只是小心谨慎地守口如瓶,并遵照使者的要求,让其定期秘密把仓央嘉措送往巴桑寺学经。
未谙世事的孩童却肩负着宏扬佛法、普度众生的神圣使命。可是,那些经文博大精深,纵然他天性聪慧、机敏过人,仍然觉得艰涩难懂。好在有那么多得道高僧,解疑释惑不厌其烦,幼小的仓央由浅入深,过早地了解了善恶有报、因果循环。
偶尔,在仓央嘉措端居庙堂伏案诵经的时候,从寺院外有缠绵的情歌传来,那婉转的旋律、直白的唱词,不必经意,就会牢牢烙印在心上。
于是,诵经、听歌,思绪在出世与入世间徘徊,一边是六根清净,一边是万丈红尘;一边是枯燥乏味,一边是趣味盎然,本为顽童稚子的他却只能静坐如钟,在诵经的间隙,让那优美的情歌在心间流连。
他还小,小到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界定,注定与红尘缘浅。
不学经的时候,他仍然回到村庄,日复一日地过着贫困的生活,牧羊、放牛、看天上的云朵,困窘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意外的荣宠戛然而止。
不知从何时开始,贪玩好动的仓央嘉措变得越加沉默,他开始喜欢静寂的独处,在独处中梳理纷乱的思维。与别的孩子不同,小小的他已经学会了深思。
众生皆苦,何以为度?
离群索居的仓央嘉措懂得惜缘与施善,当别的孩子漫山遍野疯跑着追逐、嬉戏的时候,他正为唇干舌燥、饥肠辘辘的香客端茶送水,祈愿他们此番朝圣终得善果。
人生在世,当修己德,真、善、美,戒、定、慧,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即使身处逆境、磨难重重,即使家里穷得只有两只碗,也可以一碗盛放慈悲,一碗装满善德。
福至心灵,但向己求。
2.和泥水一起快乐
追溯光阴,清康熙二十一年,春。
火红的朝阳从东方升起,照耀着僻静的山村,也照耀着繁华热闹的拉萨古城;唤醒了酣睡的顽童,也唤醒了羁旅的山僧香客。
乡村里的炊烟轻盈袅娜,弥漫着人间烟火的气息,在瓦蓝的天空下升腾、消散;布达拉宫里供佛的香火,祈求着仙迹佛旨的福泽,在肃穆的殿堂里萦绕、盘旋。
孩子们欢快地冲向辽阔无边的绿野,与蓬勃生长的野草为伍,在山风中追逐快乐;村民们佝偻耕作的身影如音符般,在田地的琴弦上起起落落;僧侣们紧闭双目虔诚地跪拜,在黑暗中追求光明;政客们伪善地争斗,为名利酝酿杀戮……
在这包罗万象的人间,命运是所有人看不见的缰锁。
圣湖静美,草原详和,布达拉宫的上空,洁白的云朵轻歌漫步。
可是,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深处,一间宽敞却光线幽暗的卧室里,被人们颂为“伟大的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正卧病在床,忽而明晰、忽而混乱地追忆似水流年。
那曾经的盛世繁华,仿佛就在昨天,而如今,他的生命却如疾风中飘摇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那年他15岁,被数名高级僧侣、贵族和蒙古头人恭敬地迎进哲蚌寺,被尊奉为达赖五世;18岁,他接受了班禅赐授的沙弥戒;又七年,25岁,男人生命最劲旺的年龄,他肩负起神圣使命,正式成为西藏政教教王,斩断所有红尘情缘。
时光荏冉,似乎不过弹指一挥间,四十年的光阴一路呼啸而去,快得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还有许多宏伟的愿望没有实现,对人世还有那般深沉的眷恋,虽然已经有许多丰功伟绩,但他仍旧觉得人生还有很多遗憾。
他曾下令扩建布达拉宫,使这藏教圣地更加宏大威严;他曾统一其他教派共信黄教,让所有的教徒拥有共同的信仰;他曾觐见过顺治皇帝,将藏传佛教在大清推广弘扬;他曾制定藏族独特的民族服装,把藏民的着装变得美丽光鲜……
他记不清自己曾主持过多少座寺院的开光仪式,也记不清当初整顿僧俗纪律时巡视过多少地方。这一生,他一直在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奔忙劳碌。在他的统领下,全藏有1800座寺院,10万名僧侣,他拥有大清皇帝赐封的金册金印,如星辰般高高在上,接受万众的敬仰。
可是,再多的辉煌也会成为过往,他终究不能如星辰般永远闪耀。
生命垂危,即将如一滴水落入大海,即将如一粒尘埃融入土地,再多的功绩都无法让死神放慢脚步,再多的留恋也不能让生命无限延长。他从昏沉迷离中醒来,睁开苍老的双眼,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寻找……转世灵童……遵照佛的暗示……和皇帝的旨意……”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即使曾经身为高贵的教王,临终却没有力气把话说完。
罗桑嘉措颓唐地闭上双眼,带走了没有说完的遗愿,殿堂里回荡着悲哭声,而伟大的五世达赖却再也听不见了。
一直默默跪在床前的第巴桑结嘉措,眼里闪着泪光,他慢慢站起,走出殿堂向东方瞭望,大权在握的喜悦与对皇权威严的敬畏让他心神难宁。许久,他阴郁着目光沉声对身边的亲信江阳扎巴施令:“封锁五世达赖圆寂的消息,不报秘丧!并且,你做好准备,去秘密寻找达赖转世灵童!”
“是!”江阳扎巴恭敬地领命而去……
时间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慢条斯理地前行,却每每让人在蓦然回首中,惊觉它疾如闪电,仿佛曾经的分分秒秒、年年月月都不过是假像。时间会弹跳,从那年那月闪射到今时今日,似是只在眨眼之间。
转眼,五世达赖圆寂已有五年。
江阳扎巴遍游千山万水,仍然没有找到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长途跋涉让江阳扎巴身心疲惫,他肩负着沉重的使命,脚步蹒跚地从纳拉山下走过,循着冥冥中的指引,进入宇松地区。
江阳扎巴的口袋里,五世达赖曾喜欢的铜铃在清脆作响,他的手里是代表圣尊的佛杖。他在崎岖的山路上停下来,旁边有平旷的原野,青绿松软的野草像绵软的地毯,优美地起伏着,一直铺展到前面的村庄。
他是多么希望在那个村庄里,自己可以如愿以偿,从此结束艰辛的明查暗访。可是,这个希望是那么渺茫。这五年来,他失望了太多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在这偏僻的地方可以得偿所愿。
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应该有俊美的容貌和聪慧的头脑,他可能是刚出世的婴儿,也可能是未满六岁的孩童,在他未谙事世之前,他的心灵未被沾染,灵魂纯洁高尚。他应该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延续前世达赖的灵通,能认出这铜铃和佛杖,能用童稚的话语说出前世达赖的福音。
江阳扎巴坚信,如果达赖五世的转世灵童站在他面前,他一定能一眼认出,绝对不会看走眼。
只是,失望的次数多了,他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世间,达赖五世的转世灵童到底有没有出生。如果他找不到,就不能回布达拉宫复命,可如果一直找不到呢?他会不会最终倒在这寻找的途中?
江阳扎巴深深地叹息,灌了铅似的双腿早已酸麻肿胀,他又往前走了一段,不得不停下脚步坐在路边稍作休息。
旁边的草原上,有许多孩子在追逐嬉闹,欢快的笑声惊扰了林间栖息的飞鸟,它们尖声鸣叫着,飞往浓密的树荫里躲藏。
江阳扎巴眯起双眼,一边喝水,一边心事重重地抚摸着古老神秘的佛杖。
本来,风儿轻悄悄的,青草软绵绵的,春日的阳光明媚温暖。可是,命运之神藏在圣水湖畔,掬起湖水,洒向天宇,晴朗的天空即刻风云突变,不久,细碎的雨丝扯开幕帘,从东到西绵延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