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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些货船和港口设施既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又会引起人们情感上的共鸣,为什么除了参与其运转的人,其他人仍旧会忽视它们呢?
这并不是因为它们不易找到、而且有注明不得参观的标示。威尼斯的某些教堂同样也建在隐秘的地方,去游览的人仍络绎不绝。一种意识形态偏见使人视而不见那些货轮和港口,这种偏见认定,对一只储油罐或一家造纸厂一类的东西,或对劳工界的某一侧面的生活表达过于强烈的赞美是古怪的行为。
倒也不是每个人都受到这种想法的影响。在格雷夫森德的一个码头末端,有5个男人站在雨中。他们早已不再留意自己是否显得漂亮,穿着塑胶雨衣和底儿很厚的靴子。他们都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瞭望笼罩在薄雾里的河面。他们在留神守候将要在朦胧中现身的一艘船,知道根据时间表它该是“大尼日利亚”。他们也知道这艘船要驶往拉各斯,知道船上满载着供应非洲市场的福特汽车部件,知道它由苏尔寿900型船用柴油机驱动,全长214米。
其实,他们这样专注并非出于实际需要。他们并不负责在它离去后使用这个泊位接待下一艘船,也不必像附近那一座指挥塔台上的工作人员,要为它指定航路驶入北海。他们只是仰慕它的风姿,观察它行驶的路线。他们热心关注海港中的活动,在欣赏艺术时人们会更经常地看到这样的热忱。他们的行为表明,人类的创造力和才智不仅能在用厚涂法表现的裸女画中表现,也体现在将车轴运往西撒哈拉沙漠边缘地区的壮举中。与这几个人相比,博物馆里的参观者显得没精打采,他们在自助餐厅里表现得不耐烦,在纪念品店里没有主见,见到长椅便想立即坐下来。没有多少人会在疾风暴雨的日子里随身带一暖瓶咖啡来到《沐浴的亨德里克》前,在那里待上两个小时。
应该承认,跟踪看船的人热心关注的东西并不会引起特别的联想。他们相互之间交流的是一些统计数字,他们的精力集中在航行日志中记载下的、到达各个港口的时间和航行速度上,记下有几个涡轮和推进轴的长度。他们的举止活像一个深深坠入爱河的男人,居然请求恋人准许他率性而为,测量她的肘关节与肩胛骨之间的距离。在把激情转换为一系列事实的过程中,这些跟踪看船的人至少在沿袭已形成定规、有据可循的做法。在学术界这种做法表现得最明显,如一位艺术史学家看到一幅14世纪佛罗伦萨画家的作品所表现出的柔和、恬静,便会感动得热泪盈眶,遂即会写出一篇专题学术文章。这篇回顾乔托时代颜料生产的文章或许无懈可击,但也是苍白无力的。看来,为了宣泄我们的热情,交流统计数字比考察一个更天真的问题容易一些,即我们如何被打动、为什么被打动。
不论如何不善辞令,这些跟踪看船的人仍旧恰如其分地注意到我们时代里一些最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他们明白,什么是令一个火星人或一个孩子流连忘返的,我们这个世界上的精彩场面。他们乐于体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意识到与现代人广博的集体智慧相比,自己相差甚远。在停靠码头的船旁,他们悄然伫立,脑袋向后仰,凝视船上高耸入云、几乎看不见顶的钢铁塔楼。这时他们进入某种沉默无语、心满意足的惊愕状态之中,就像朝圣者来到沙特尔大教堂的飞拱前的表情。
只要能够满足好奇心,他们并不因自己显得行为怪诞而羞愧。为了看到船上的螺旋推进器,他们不惜蹲伏在地上。他们冥想某一艘油轮如今处于大洋的何处,想想居然睡着了。他们专心致志的态度令人联想到一个小女孩在一条拥挤的商业街中央站着,行人赶忙躲避,以免撞倒她。她仔细得像一位专心钻研一部牛皮装帧古书的《圣经》研究者,却只是想要俯身观察一番一块粘在人行道上的口香糖,或是研究一番自己的外衣口袋是如何封住的。关于什么样的工作是一份好工作,他们颠覆传统观念,也表现得像孩子。他们更在意的是一种职业本身的趣味,而并非它带来的物质利益。据此,他们特别看好在集装箱码头操作起重机的岗位,因为这个人工作时处于一个有利位置,能够俯瞰来往船只和码头四周的情景,就像一个孩子渴望驾驶火车,只是因为车厢的液压门会发出诱人的嘶嘶响声;想开办一家邮局,只是因为把航空邮件的标签贴在蓬松的信封上会为他带来乐趣。
这些执着于看船的人的消遣方式是返璞归真的,与前现代的旅行者的习俗一样。每次来到一个新地方,这些旅行者会对那里的谷仓、灌渠、港口和工场表现出特别的好奇心,觉得观察当地人工作亦很有趣,与欣赏一出戏或小教堂墙上的壁画同样刺激,这使我们摆脱当代某种观点的束缚,这种观点总是将旅游与娱乐紧密联系起来,因而引导我们远离铸铝厂和污水处理厂,转而对喧闹的愉悦产生兴趣,如观赏音乐剧、参观蜡像馆。
河边这几个人却已不再受这种种人们期待看到的东西所左右,他们无拘无束地表达对流动的船上的货物以及喧闹的传送带的关注。一位普通旁观者从他们站立的码头上看到的不外乎是有3辆卡车开出一家工厂的院子,而他们却学会识别它们:这是由“薇瑞拉”号货船从巴西运来的甘蔗,在此处装船继续远航,只是现在它已变成蔗糖。现在,这批货由锡尔弗敦的塔特与莱尔公司发往德比的一家生产葡萄干蛋糕的公司。这些人得到的满足类似于一位鸟类学家透过望远镜窥见一只小鸟时的欢乐,他确信这是一只春天里首次露面的柳莺,刚刚从4000英里外象牙海岸的沼泽里的冬季栖息地飞回来,在歇息。而大多数人只是把它当作一只普通的蓝灰色小鸟,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