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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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喧哗与骚动(3)

我躲在房间里,来自两边的争辩令我无法安下心来。我推开房间的门,走了出来,看到他们,忍不住说道:“你们别说了,就不能让我安静些么!”明生坐在书桌前做作业,听我这么一讲,也随声附和道:“就是就是,不要吵啦,我要做作业。”

两边的家,逐渐沉寂下来,争吵声消失了,而我的心里却被一股恼人的情绪充斥着,搅得莫名恐慌起来。夜阑人静,我躺在床上,五月天,屋子里一股燥热的气息裹挟着我。我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今天陆兆臣说的话,他家和我家的争吵,越想越乱,盯着屋顶翻来覆去。

翌日,果然不见陆兆臣的身影,我和明生一前一后地跨出大门,临走前,我回过头看了看院子,陆家的门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原以为一切会接续着往日的步骤,像沿着铁轨滑行一般,不过照那日的情形看来,陆兆臣确实要辍学了,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拽紧书包的带子,和明生一起走了。

课室里不见陆兆臣,这个习惯坐在角落里不怎么说话的男孩子,他在班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班里的同学对他的缺席并无多大好奇。老师亦然,并不过问他不来上学的原因,倒是我,像被人剥离了身上的某样东西,而至于这样东西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望着空荡荡的座位,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袭来,堵得我心口难受。

如此过了几日,我渐渐习惯了上学路上没有陆兆臣的身影,或者说我强迫自己去习惯,没有他紧随其后带给我的确定感,我被剥夺了与陆兆臣形影相随的权利,尽管他并非影子,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

我想帮陆兆臣,但无从下手,思索良久之后,我决定找学校的教务主任,也许他能帮上忙。我把陆兆臣辍学的来龙去脉给教务主任说了,说得语无伦次。主任用手托了托厚厚的眼镜,说:“放学了你带我去陆兆臣家,我会给他父母做思想工作。”

我毕恭毕敬地点点头:“哦,好的,谢谢主任。”

我在这所学校读了这么久,却几乎未和办公楼的领导打过交道,这次鼓起勇气来教务处,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主任对此事似乎表现得很关心,临走前,我再次恳求他:“主任,你一定要帮帮陆兆臣啊!”他郑重地点点头,末了,他又问我:“陆兆臣体育成绩怎么样?”

我很奇怪主任居然问这样的问题,迟疑了一下,我回答他:“他体育很好的,跳高啊,跑步啊都是我们班上最好的呢!”为了令主任信服,我故意把语调提高。

他皱了皱眉头,告诉我:“那就这样吧,我会想办法的,放学了你来办公室找我。”

我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心里洋溢着一股被希望鼓荡起来的激情,我隐约感到,陆兆臣不久就会回来学校,回到我们身边了。

下午我带主任去找陆兆臣,母亲正在洗菜,她认出了学校的教务主任,连忙站起来迎接,又喊父亲出来。叶明生这小子也来凑热闹了。母亲战战兢兢,一见到教务主任,声音都低了八度:“主任呀,你好,怎么突然来家访了?是不是重阳在学校闯祸了?”

教务主任赶紧纠正道:“哦,不是,我是来找陆兆臣的,你是重阳的妈妈?”

我见情况有些混乱,便补充道:“主任主任,陆兆臣和我家住一个院子。”他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随后,我跑到陆兆臣家里,把他还有他父母都喊了出来。陆绍华看起来极不耐烦,他原本瘫坐在藤椅里的身子动地十分迟缓,他搓了搓手,走出了家门,闻心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紧随其后,而陆兆臣则看起来表情沉寂,对教务主任的到来,他并没有多少异样,他毕恭毕敬叫了声:“老师好。”便在一旁站住了。我走到他旁边,悄悄在他耳边说:“是我把他叫来的。”原以为陆兆臣听了会感激我,孰料他抬起眼睛,像打量陌生人一般盯着我看:“谁叫你带他来我家的?!”语气很不客气,我碰了一鼻子灰,愤懑不平。

陆兆臣你这个混蛋,不识好人心!

教务主任托了托眼镜,终于看清楚这个晦暗的屋子以及站在他面前的陆兆臣父母了。他顿了顿,说道:“你们是陆兆臣的父母吧?我是学校的教务主任,这次来是想和你们说,兆臣还小,要接受义务教育……”他话还未说完,就被陆绍华粗暴地打断了:“我们没钱哪来的教育?老师,我们不让孩子读了,你还是回去吧。”

教务主任吃了一惊,他料不到会遇上如此粗暴不讲理的家长。闻心兰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接着丈夫的话说:“老师,我们也是没办法,再说,孩子他自己也不想读了。”

教务主任听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他转过脸问陆兆臣:“陆兆臣,你回答我,是不是不想读了?”

陆兆臣欲言又止,我听得到他的呼吸声,看得到他起伏的胸口。我终于忍不住说:“老师,他没有不想读,是他们逼他的!”说完我指着陆兆臣的父母。陆绍华厌恶地瞥了我一眼,眼神极为生硬,而闻心兰似乎被我戳中了要害,脸色十分苍白。

我的父母就在几步远的地方站着,见我如此大胆地参与陆兆臣的家事,父亲跑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我拉走了,母亲赶紧过来,向陆兆臣父母赔不是。我的手臂被父亲捏疼了,嚷道:“你放开我,疼!”父亲一路把我拉进房里,一把将我推到沙发上。他怒气冲冲地说:“你有种!管他们家事?还轮不到你开口呢!”我心里积聚着一股怒气,无法发泄,气得捏紧了拳头。

父亲走后,我跑出屋子,此时教务主任已走。陆绍华坐在门槛上抽烟,脸色极其难看;闻心兰按着陆兆臣的肩膀,和他说着什么。我径直朝陆兆臣走过去,问他:“老师怎么说?”

陆兆臣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明天就可以去上学了,老师叫我以后练体育,考上初中的话学费减免。”

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轰隆一声落了地,我可以听到它落地时铿锵有力的那声响。

“真好!”

“有什么好,还不是一样。”

陆兆臣并没有我预想中那般高兴,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

小学六年级,陆兆臣成了一名体育生,更确切地说,他是在我的帮助下成了一名体育生。体育生与普通学生最大的区别是,每天早上都要提前一个钟头到校训练,备战来年棉城的学生运动会。陆兆臣主攻的项目是跨栏。对我这个没有体育细胞的人来说,跨栏简直就是一个噩梦。体育课上老师向我们范如何抬腿、过栏,同学们被折磨地苦不堪言,我一连踢倒了三个栏,结果被嘲弄了一番。不过,跨栏对陆兆臣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的血液里天生有着奔跑跳跃的细胞。老师示范动作之后,他就能够将一套标准动作运用到实际的操作中,而这一点,成了班上同学记住他的原因。

除此之外,陆兆臣和我一样,在同学们的心目中简直透明得像空气。

陆兆臣一开始并不太心甘情愿当体育生。我所在的小学,上午上课之前是例行的早操。蓝白相间的校服点缀在长满杂草的操场上,广播里播放嘈杂的体操音乐,一群人稀稀拉拉的做着机械的动作。这个时段,体育生还在训练。操场一侧,有一个露天的训练场。单双杠早已生锈,其他的运动器械也都呈现一幅颓败老旧的迹象。从那些穿着短裤短袖的体育生中间,一眼就可以认出身材纤长的陆兆臣。他趴在栏杆上,双手双脚撑住,在做俯卧撑。带队的体育老师是个长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秃顶,有一口因常年吸烟而熏得黄黄的牙。我们班的队伍就排在临近训练场的地方。从我所站的地方可以看到陆兆臣。他训练的时候,还是像往常一样,不开小差,休息时也不和其他队员打闹。老师分配的任务,按部就班完成,从不偷懒。在我看来,成了体育生的陆兆臣,并无多大的改变。做完早操,同学们哗啦一声,像从溃烂的堤坝后涌出的洪水一般四下散开。我去找陆兆臣。他在喝水,满头大汗。他装作看不到我,脸别到一边。

“喂,你都不感激我的?”

“谁要感激你。”陆兆臣嘴里含水,声音模糊不清。

“如果没有我,你早就不能回学校了。”

陆兆臣像被水噎住了,他停下来,愤愤地说了声:“叶重阳,我是不是应该跪下来给你磕头?”

“那倒不必。我做好事从不求回报。”我堵着气说。

“那我告诉你,我也不打算回报,还有,我不需要你可怜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兆臣的语气很粗暴,毫不客气。我怔怔地看着他,想起前阵子为他所作的一切,这个可恶的混蛋居然不领情。我一把抓过他手里的矿泉水,朝他甩去。他来不及躲开,被我淋了一身水。这下子轮到他恼羞成怒了:“叶重阳,你是不是有病?!”

“对,我就是有病!去你的,不识好人心!”

发泄完,我头也不回就走开了。陆兆臣站在原地。见证了这一幕的队友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增加了我发泄后的快感,同时也让我感到一阵心酸。陆兆臣就是这样,从来不会领情,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更不需要这个世界抛给他的假惺惺的善意。

他是一个异类,拒绝温热,甘受冷落。

我和陆兆臣一直冷战,谁也不理谁。谁知放学之后,他还是悄悄地跟在我身后。我和明生走在前面,我知道他就离我们不远,我决定在他向我道歉之前绝不理他。明生四年级了,个头高了不少,就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令我厌恶。他像以前一样依赖我,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成绩很好,同时也爱出风头,说话口无遮拦,因此常常得罪人。在学校里遭人欺负了,就算是鸡毛蒜皮的事也要跑到我们班找我,让我为他出气。一开始我总是义不容辞地帮他揪出欺负他的人。久而久之我就不想理了。我对他说:“你真烦,以后的事自己解决,别老是找我。”明生见我态度强硬,表情甚是受挫,抿着嘴不说话,一副令我厌烦的孱弱样。我见他可怜兮兮的,便安慰他:“好啦好啦,真不像个男孩子。”

末了,他嘟嘟嘴说:“我找兆臣哥,我才不要你帮我呢!”

我一听,急了:“你敢找他?我掐死你。”

“为什么不能找他?你都不帮我。”

明生在我和陆兆臣之间扮演的是一个介于纽带和导火索的角色。他天真,任性,不会洞察人心。这是他天性里纯粹的一面,也是导致他在尘世里遭遇磕碰的致命弱点,他自幼便如此,永远别想他能改变。我没有和明生再争论下去。果真,隔天陆兆臣就对我说:“你弟的书包别人丢到花圃里了,”他停下来,看我的反应,又补充道,“是我帮他教训那小子的。”

我看着他:“这么说我们扯平了?”

他笑笑说:“算是吧。”

我和他的和解来得这么突然,连我都不习惯。之后我们似乎没有闹过什么矛盾,我们在这所陌生的学校里,互为支架,他支撑我关于这个尘世单薄无力的想象,而我,则支撑他敏感脆弱的自尊。

一九九七年,为迎接香港回归,棉城举行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学生运动会。陆兆臣代表棉城一小参加跨栏比赛。棉城所有的中小学放假两天。学校宣布放假的那天,大家像被解放的奴隶一般欢呼起来。我看着刚发下来的厚厚一叠油印的试卷,无奈的摇了摇头。陆兆臣的目光游移不定,我想,他一定在想着即将到来的运动会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怪陆兆臣那几天上课老走神。

一九九七年的天空并没有因为香港回归而变得绚烂,我们棉城的人依旧柴米油盐地过着。世界这台巨大的时钟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我们被时光的洪流裹挟着穿越了所有琐碎的片段。

运动会在棉城中学举行。运动场上彩旗飘扬,高高飞起的巨大气球印着“庆祝香港回归”的字样。小学组的跨栏比赛,陆兆臣不负众望进了决赛。比赛的时候,我一直坐在主席台一侧的看台上观望。他的黄色运动服在夏日灼人的阳光下甚是耀眼,操场上涌动着看比赛的人,广播里反复播送着比赛情况,一个高亢奸细的女声,响彻了棉城中学的上空。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朝一日我可以在这里读书,那时的棉城中学还没有现在的规模,课室简陋,唯一的好处就是它远离喧闹的村落,学生可以住校,这对当时想方设法要离开家的我来说,确实是件好事。

陆兆臣不知道我来看他比赛,明生死活要跟我过来,此刻他像只猴子一样上串下跳,完全不像平时那般安静,我也就由得他去闹了。最后的决赛,陆兆臣似乎发挥得不错,起跑、跨栏、冲刺,每一个动作都流畅如水,跑道边上聚集的观众不断欢呼,掌声如雷。我远远地看着他跑动的身影,像一抹被风吹散的丝绸一晃而过。

他拿了冠军,这一爆炸性的新闻很快就在我们棉城一小中传开了。颁奖的时候,我看到陆兆臣站在领奖台上,他高高地站着,因为长期训练的缘故,他的皮肤晒得比以前更黑了,粗壮的手臂,他高举金光闪闪的奖杯时,我看到他笑了,一种从心底涌上来的,自然而然地笑。他第一次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在一堆仰视的人当中,他是当之无愧的冠军。

明生看到风光无比的陆兆臣,拉了拉我的手臂说:“姐,兆臣哥真帅!”

我低下头看着他,明生的眼睫毛很长,遮住他的眼睑,我看不到他的目光,但我想,那里面必定藏着欣羡和渴念。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实在记不清楚,一九九七年的天空蓝得耀眼,我和明生站在拥挤嘈杂的人群中,看到陆兆臣被人拥戴着享受王者待遇。那一刻,我觉得他忽然陌生起来,他身体里潜伏着的那股往上攀爬的力量终于冒了出来,像一根刺,直直地刺进了那年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