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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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喧哗与骚动(1)

我生活的地方,叫棉城——名字没什么特色,是这片狭长平原上其貌不扬的南方小城之一,一面靠山,一面临海——地图上几乎寻不到它的踪影。这里的人们信奉神明,经济不算发达,囿于柴米油盐之中,生性敦厚,民风亦算淳朴。小城一半是住宅区,一半是田地,一条水利渠划分了两个区域。晴天远眺,水利渠闪闪发亮,像一条金色丝带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便是我对故乡大体的印象。

我家在旧城区,一座大宅落,但如此的院落无任何值得炫耀的地方。我上小学的时候,班里的很多同学都搬到新城去了,那阵子,标识身份的唯一资本,就是新旧两城之分。

班上有一个叫唐昕的女生,长得挺好看的,喜欢梳一根斜辫子,脸很小,双眼皮,嘴唇很薄,说起话来莺声燕语的,深得班上男生的欢宠。那是九十年代初,当时有一部红遍大江南北的琼瑶剧叫《青青河边草》,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迷它,唐昕和里面的小草很像,不过是大了好几岁的小草。我和她在班上不过普通的同学关系,平时见面几乎不打招呼。唐昕知道我看不惯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到她,就觉得这个女生无法靠近,有种不言而喻的距离感。

有一次,这个叫唐昕的女孩子突然问我:“叶重阳,你家在哪呢?”

我告诉她:“在旧城呀,怎么了?”

她抬起那双让人妒羡的美丽眼睛,眼神里包含着一丝轻蔑和不屑。

“旧城呀?怎么不搬到新城,班上很多人都住那里呢。”

“住那里有什么好的?靠近公路,一定很吵吧?”

她笑了起来:“旧城太乱了,新城环境好着呢。”

“好不好都一样,还不是住人。”

我觉得没有和她继续对话下去的必要,于是假装低下头看课本,没想到唐昕话里有话。

“那可不一样呢,新城住的都是有钱人,我爸说,住新城的都是有身份的人。”

我觉擦出她话里的鄙夷,故意提高嗓子说:“你爸说错了,应该说,住新城的都是暴发户。”

“你什么意思!”唐昕气得顶回来这么一句。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领会咯。”

“叶重阳,你这个翘尾巴!”翘尾巴是我们棉城方言骂人的话,潜台词就是——骚货。

“我哪得罪你了?!你干嘛骂我?”

我叶重阳也不是省油的灯,谁欺负我都没有好下场。我和唐昕的冲突,导致了班里的混乱。还是课间,老师不在,唐昕胆子大了起来,她重重推了我的肩膀,我一气之下,狠狠揪住她那根令人讨厌的斜辫子,她疼得尖叫了一声,眼泪都飚出来了。

我得意洋洋地说道:“别以为我好欺负。”

谁料她伸出脚踢了我一下,不偏不倚,踢中我的小腹,疼得我整个人蹲了下来。

班里的同学都在围观,没有人动手阻挠,自然,也不会有人去跟老师告状。我了解他们的心态,像看斗鸡一般,谁赢谁输对他们而言都无所谓,关键是要斗得精彩,最好斗个鱼死网破。我才不会中他们的圈套,也绝不会成为他们取笑揶揄的对象。我忍住小腹的一阵绞痛,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就往唐昕脸上扇了一把。她那张可爱的小脸立刻印上了我鲜红的手印。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场属于女生之间的扭打就要展开。

陆兆臣跑去跟老师告了状,这个混蛋,我闯祸了他从来不会站在我这边。班主任急匆匆地闯进来,见我和唐昕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她大喝一声:“住手!丢不丢人啊你们!”

班上的同学四下散开,回到各自座位上,表面上装作乖乖在学习,实际上恨不得我和唐昕继续缠下去,最好是我再被唐昕扇一巴掌以解恨。

我和唐昕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里。我们棉城小学很简陋也很破败,几个老师合用一间几平米的办公室,紧挨着教室,便于老师管理学生。办公室里靠墙摆放着书桌,讲究的老师就在上面铺了桌布,有的只铺报纸。桌子上堆满了学生交来的作业,除了上课和开会,他们就在这几平米的狭窄办公室里枯坐,偶尔聊天。对普遍的学生来说,办公室是个禁地,尤其是对我这类不怎么爱遵守纪律的学生来说更是如此。

时节还是冬天,南方小城的温度降得很快,霜降过后,气温一日比一日低。办公室冷得像个冰窟。我和唐昕一前一后跟在班主任身后,这个年逾四十的女人,脸上皱纹清晰可辨,像一道道流干了水的河床——即使擦了厚厚的一层粉,凑近去还是能一眼就分辨出年龄。传言她早年结过一次婚,后来又离了,不过传言似乎不太可靠,班上有些同学说,她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呢。那时,我们一帮小孩还不知道什么叫“处女”,要是换成现在的孩子,准是人前人后喊她“老处女”了。那个年代的我们虽然坏,但坏得纯真坏得可爱,班上的同学虽然怕她,私底下也只是称她“老姿娘”,这也是我们棉城的方言,翻译过来就是“老姑娘”。

我和唐昕跟着她走进办公室,里面还有三个老师,都是教我们的。我一踏进去,他们即刻抬起头来警惕地看我们,不用看他们的眼神我也知道,他们嗅得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眼前的这个老女人,用她擦得白白的脸看着我和唐昕,神情凝重。我不敢看她,面对她的时候我只会想到一样东西:假面具。

没错,眼前这副假面具开口训我们俩了。当然,首当其冲的是我。

“叶重阳,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很放肆?!”她的语气里藏着不可违抗的傲气。

我把视线转到窗外,有几片梧桐树叶掉下来,被风吹着贴到玻璃窗上。

“是她先骂我的。”

“不管她有没有骂你,你打人就是不对。”

“可是她先推我的!”

“把头给我转过来,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她转过头问唐昕:“唐昕,你给老师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语气立刻轻软得像一个面团,令人恶心。

——唐昕,你这个可恶的妖精,我想她刚才一直在酝酿情绪装可怜,老师的提问让她早已装好的楚楚可怜恰恰可以派上用场了:“老师,是她先动手打我的。”唐昕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她抬起头,好让老师近距离地看看她被我打红的半边脸,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增强了说服力。

很明显,她的苦肉计让老师动了恻隐之心,她占了上风。

“叶重阳,你还敢狡辩吗?”班主任的语气生硬,声音尖锐得像把匕首。我明知道老师向来袒护唐昕,他们偏心得厉害,只要你学习成绩好,即使犯了再大的错误也可以从轻发落,而一旦你学习一团糟,那么即便再有理也百口莫辩。很不幸,唐昕的成绩向来在班上数一数二,是老师们的宠儿,而我,偏偏成绩差得一塌糊涂,任课老师没有一个喜欢我这样拖后腿的学生。

我自知,和这个女人对峙,硬碰硬只会让我死得更惨,我努力说服自己,压下心头的怨气,做一个服服帖帖的学生,但那日我显然不懂得明哲保身趋利避害的要义。我顶了她一句,也恰恰是最致命的一句话。

“一个坑里的屎。”我的话没有直接对着她,我对着一屋子的空气。声音不大,却句句都落到班主任和唐昕的心上。办公室的其他几个老师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转过身来看好戏,他们的眼神在告诉我:“你死定了。”

——确实,用“死定了”来形容我的处境再恰当不过了。我的顶嘴让班主任气得脸色发白,她的嘴唇颤抖起来,身子也微微发抖。我放在身后的双手,手指绞在一块。她拿起挂在门柱旁的鸡毛掸,用尽力气,朝我的腿上打下来。冬天很冷,身体本来就僵硬,鸡毛掸子落在腿上的力道,使得皮肤像被撕裂一般疼痛。我咬着牙,眼泪从眼眶里滴下来,视线模糊了,地板被撞下来的眼泪晕开了几个圈。我明显可以听到空气中,掷地有声的几声冷笑。

躲在办公室门外附耳倾听的同学在窃窃私语,班主任趁他们不注意一把拉开木板门。他们哗的一声逃进教室里,剩下几个胆子大的,立在原地不动,我的所有屈辱和狼狈,赤裸裸的,全被他们撞见了。唐昕乖乖地退出办公室,剩下我站在那里。班主任的声音冷得像冰水:“到教室外站着,一直站到放学为止,还有,下午把你家长叫来。”

即使现在,过了十几年,我依然记得那个冬天刺骨的冷风,它们从走廊上刮过来,把我单薄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一墙之隔就是同学们扯着嗓子朗读课本的声音,整饬的,丝毫谈不上抑扬顿挫,以往我都是滥竽充数地混杂在众多声音当中,但那一刻,我忽然一阵心酸,一种想要回到教室的冲动涌上来,我想坐到他们中间,哪怕在这个空旷的教室里,只充当一个微小的存在。我低着头,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愤怒和怨恨所填充,它们像一只膨胀的气球,充斥着我的身体我的灵魂,令我发狂。

课间,同学们四处嬉闹,教室热闹得像一口沸腾的锅,而我不过是溅出来的一滴水罢了。

陆兆臣低着头从教室里走出来,他脚步匆忙,脸朝下,直接从我身边掠过。看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出卖我的小人,做贼心虚的样子令我无比愤怒。我低声喝住他:“陆兆臣!你回来!”陆兆臣听到我的声音,非但没有停住,反而一转身,从教室拐角处跑开了,留下一个单薄高瘦的背影。我不敢去追他,站在原地,像一个被固定住的不倒翁一般,顶住周遭来来往往的同学投来的异样眼神。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已经红了,冬天的风吹得我嘴唇干裂,皮肤像被一层沙子洗过般灼痛。

这个靠海的南方小城,一冷起来,没命的令人生厌。

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足足站了两节课,期间班主任背着手过来巡看一番,看到我沉默不语,她脸上露出一副满意的表情,随即撇撇嘴走开了。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畸形,肩膀一边高一边低,脚上的高跟鞋在水泥地板上敲出“咔哒咔哒”的节奏。那个时候,学校少有女老师穿高跟鞋,更何况是这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女人。我在心里暗暗诅咒她,恨不得她的鞋跟坏掉,走路崴到脚。

因为站得太久,我的脚麻了,趁没人看到,我便蹲下来休憩一下。一直熬到放学,班里的同学几乎都走光了,刚批改完作业的班主任才慢吞吞锁了门,口气极为不客气地对我说:“你可以走了。”

我回教室拿了书包,走出教学区的时候,陆兆臣挡住了我。我一看到他,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了:“混蛋,你害我被罚站!”

陆兆臣吞吞吐吐地说:“我……对不起,不过我帮你报仇了。”

帮我报仇?真滑稽,这个平日在老师面前敢怒不敢言的人居然会为了我报仇?

“你是怕我报复才这么说的吧?”

陆兆臣像被我猜透了心思,表情看起来局促不安,他抬起一双狭长的眼,眼神笃定地看着我说:“你不信就算了,”见我无动于衷,他转过头看着校门口,说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我暂且相信了陆兆臣,但心里那口气还是无法咽下。这个打小报告的卑鄙小人,以为这样就能够博得老师同学的欢心并且改善他在班里的形象,真是滑稽。

片刻之后,我听到老女人那把极具特色的尖细声音:“谁把我摩托的轮胎扎破了?!谁啊——”我看到她推着摩托车步履艰难地走出校门,身体扭曲得更厉害了。

陆兆臣看着我,眉毛挑起来,嘴角露出一丝得意洋洋的微笑:“怎样?相信了吧?”

我哭笑不得:“你够无聊的,害了我又为我报仇,不安好心!你就不怕她以为是我扎破的?”

“绝不可能,她比你先到单车棚的呀。”陆兆臣自鸣得意的样子,并没有让我感到舒坦,反而,令我更加讨厌他。猫哭耗子,自以为是。为了防止班主任回来寻找作案元凶,陆兆臣怂恿我从侧门走出学校,我们俩一前一后,离得不远也不近。好几次,我回过头怒视他,勒令他不要跟着我。

“谁跟着你呀?路又不是你的。”他满脸的不屑,看到他那副表情,我就恨不得踢他一脚。我站在原地,随后便气冲冲地跑到他面前,举起书包往他身上砸过去。他没有躲开,反而傻傻地笑着:“好呀,你打吧,打了解气。”我哭笑不得,抬起脚对准他的膝盖踢过去,这回把他踢疼了。他皱了皱眉头,张开嘴哇哇地叫起来:“叶重阳,算你狠!”

我们就这么一路剑拔弩张地走回了家,没错,是“我们”的家。我忘了告诉你,陆兆臣是我的邻居,确切地说,他们一家人是我家的房客,同住在旧城的这座院落里。陆兆臣比我大两岁,是我们班年龄最大的学生,但他的样子看起来不比我们大多少——既没有过早发育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成熟的表象。我问过他,为什么老大不小了还是读小学。他的回答是:“因为我是外地来的呀,没有本地户口。”

那个年代充斥着浮尘和喧嚣,南方沿海地区经济腾飞,就如同一块磁性极大的铁石,把大量的打工者从全国各地吸纳过来。尤其是我们这一带,新兴的乡镇企业对佣工的需求量激增,许多粗活重活本地人不愿干,也就便宜了这些千里迢迢的“外省仔”,“外省仔”是我们棉城的方言,我们棉城人对所有外来打工者一视同仁,他们大多穿着老土,有的拖家带口,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一个星期不见洗一次澡,浑身上下散发一股酸味,他们往往讲一口乡音极重的普通话,不分男女,无论老幼,只要他们的语言和我们不同,不管是否同属一个省,都统统纳入“外省仔”的范畴内。